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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们动身前那些疯狂而又快乐的日子真是难以尽述。除了隔两天衣冠楚楚地到公安局催办一下护照外,我们到处闲逛,从海淀到朝阳,从东城到西城,一路上跟相遇的漂亮与不漂亮了姑娘们逗趣,遭到抢白后便哈哈大笑,在各种低级但充满生趣的露天食摊儿或小酒馆里闹酒,同衣衫不整装了一肚子流浪经历的老混混儿门胡侃,混迹于大学校园里晃着吉他高唱变了调改了词的老歌儿,怀揣四副扑克盛约无所事事的街头姑娘打“够级”,兴之所至一窝蜂去骚扰旧日同学。那段时间我们真是一拍即合,每个人都为这个旋风般充满活力的小团体贡献出了最辉煌的思想,以至经过重新包装的张、吕、刘、徐诸位都感觉自己好到了极点,生旦净末丑,文武昆乱不挡。张红卫一刻不停地踱着步,一会儿跳到桌子上大谈公司设想,一会儿又盘腿坐在地上搓着愚蠢的大脚趾头喋喋不休地盘算挣了大钱以后应该怎么花;吕齐两眼熬得通红,一棵接一棵地抽烟,破口大骂中国知识分子的劣根性,入情入理地分析世界局势,大有方今天下舍我其谁之气之概;刘斌简直成了一个千面小生,几天之内大概用了五十种声音说话,最后定位在咬牙切齿的方式上,每从他嘴里吐出一个字都像一枚砸不扁剁不断的不锈钢钉,刺得人耳膜钻心地疼痛,有时好勇斗狠的蛮气上来,他能用两只手生生揪断一只易拉罐儿空瓶,吓得我们浑身哆嗦;我每天一醒过神儿来就猛喝走了汽儿的啤酒,空着肚子嘿嘿傻笑,对一切都点头表示满意,仿佛自己切切实实占据了生命的内核,狠狠叼住了生活的奶头儿。我们觉得自己的每一点滴思想、每一个举动都那样的优秀、那样的出色,没有丝毫令人倒胃的庸俗气息,这是从远古时代吹来的一股强劲的侠风,我们就是横空出世的天才们的杰出代表,不管是物质的成功还是精神的成功,我们都当仁不让。天下的路不止一条。
  我们设想着有一天我们刚刚从公共厕所提着裤子出来,立刻被一帮无孔不入无微
  不至的记者团团围住,闪光灯“扑扑”乱闪,快门“咔咔”直响,带墨镜的孔武保镖
  无声地拨拉开众鸟男女辟出一条人为甬道,我们面带微笑从容笃定地向前走,宽容大
  度地回答近似恭维的一切所谓提问,绝对不说半句西方政客们常挂粪门的什么“无可
  奉告”,这个暧昧的破词已经被我们从字典里抠去擦了屁股。眼睛余光里飘拂的女记者
  的秀发和耳畔“笃笃”的高跟鞋声诱发了我们心中的一片柔情,我们目光祥和,对上
  苍赐予的美好生活心存感激。——请问你们最近有什么新的设想?有,太多了,我们
  说,我们准备给“希望”工程捐款一个亿,让全国的小朋友都有饭吃、有书读,稻花
  香里说丰年听取书声一片;我们的“高太尉”足球学校即将落成,同天出生的一万名
  健壮男婴已经由他们的家长持医院体检合格证书陆续报名,我们将给他们提供足够的
  营养和运动保健措施,让他们从蹒跚学步那天起就开始互相掐架捉对儿厮杀优胜劣汰
  成者英雄败者贼我们就不信世界足球赛场上还他妈升不了中国国旗了XXX同志早
  就说过足球要从娃娃抓起……。——请问你们有什么业余爱好?弹弓子打鸟兼打人从
  小玩儿玩儿惯了。——请问你们对国民教育有什么看法?教育向前进,生产长一寸,
  一手软一手硬的状况再也不能继续下去了,我们准备在有生之年为中华民族造就一男
  一女至少两个孔夫子以及成千上万个子路冉有公西华……。——请问你们理想中的女
  人形象?大抵选她肌骨好,不涂红粉也风流。——敢问几位先生当年受过什么程度的
  教育?我们?提起我们当年条件可就差多喽,要不是自己挣扎出来差点儿成了废物,
  不过实事求是地说我们还是颇读了几本国故地以至今天出落得力虽不足以格兽却大可
  缚鸡文虽不足以饰非但颇能悦色……啊说漏嘴了说漏嘴了这话不能发表啊。——请问
  你们是靠什么起家的?关于这一点小姐您可有点孤陋寡闻了,上世纪末东欧局势巨变
  苏联解体之时应运产生了一批对社会独具贡献的“国际倒儿爷”其意义堪称商界的“十
  字军西征”,姑娘,忘记了历史意味着背叛啊……众记者纷纷不满地掉头瞅那小姐。—
  —请问你们诸位的星座是什么?另一位小姐娇声问,我们笑道:蝎子座。——请问你
  们的人生格言是什么?我们严肃认真铿锵有力地回答:我们的信条来自《论语》,《论
  语》云三人行必有我敌。某年轻记者困惑不解地小声反问:不是三人行必有我师吗?
  我们宽容地一笑,语重心长地说:小鬼,读书可千万要用心哦,事谐于硬败于软,行
  成于思毁于随,历史文献中均不乏以讹传讹之处……。——请问你们从从哪里来?一
  个结巴记者说,对对不起我的意思是说除了籍贯还似应包括文啊化背景比比如冀文化
  巴文化楚楚文化什么的对对不起我好象有点辞不达啊意。不不不很好,我们说,我们
  得谢谢您,您这位先生提的问题有水平有见地,我们的回答是(我们之中有一个暗中
  摁响了录音机开关,我们和录音机里的我们同声唱道):
  不要问我们从哪里来
  我们来自夏、商、周……
  ……
  我的整个倒儿爷生涯也就的确从这个时候开始了。远离了大学校园那种貌似狂放不羁实则充满抽象意味的单调生活,我的视野骤然开阔,同那时的所谓精神流浪相比,我似乎更喜欢目前这种真正豪迈而又略带粗野的生活方式,我不再是从报纸电视或传闻中而是具体地感受到了生活本身所蕴藏的巨大热情和活力,我喜欢看北京的车水马龙,喜欢看步履如飞的人群,喜欢看街头巷尾毫不掩饰的爱情,喜欢听昼夜不息的热烈吵闹的城市噪音,我知道太阳底下必有一份我应得的口粮。我觉得我自己真的变成了一只年轻而又雄壮的“海燕”,终于展开了已然长就的双翅,怒而飞向生活的嘈杂混乱的天空。
  “我是个性急的人,我先走了。”刘斌经常在打牌的时候咬牙切齿地说这句话,表示自己手里有一把振奋人心的好牌,一时间这几乎成了我们大家的口头禅。
  嘿嘿,我是个性急的人,我先走了。
  给莫斯科打电话的第九天,我接到了强子、大头寄来的特快专递,全部材料仅有薄薄的两页纸,我赶紧到俄语系找了个家伙给翻译了一下,一页是名叫奥尔忠尼启则动力学院的入学通知书,一页是致俄罗斯驻华大使馆的公函。说实话,我比当年接到大学录取通知书时还要兴奋,这倒不是因为奥尔忠尼启则动力学院有什么鬼名气,天知道奥尔忠尼启则是个什么东西,我只是觉得这两页纸充满了不可测知的神秘感,我的意思是说我有时候非常非常虚荣。帮我翻译的家伙惊异地瞧着我说:“嘿哥们儿,你行啊,跑莫斯科留学去了,赶明儿也替我联系一学校。”我态度谦虚地满口答应了。他那副欣羡的样子真让我笑破肚皮。
  我赶到吕齐家时,张红卫和刘斌都在,他们已经在此前一天拿到了我公安机关签发的褐皮护照。吕齐在床上拿了个大顶头朝下大声嚷叫:“从此以后老子就是世界公民啦!”张红卫掰着刘斌的左手煞有介事地看手相,一边眯着眼端详,一边啧啧赞叹:“不得了不得了哇刘斌同志,您将来准能发大财,瞧您这财运线大有气冲霄汉之势,简直不可阻挡。”刘斌乐得合不上嘴,抓过张红卫的手:“我看看你的我看看你的”张红卫连连说:“我比您差远了,放旧社会也就弄一土财主。”吕齐笑着把腿收下来:“红卫红卫,我给你说吧,你这面相最适合当官儿。”张红卫转头傲然问道:“有讲乎?”吕齐说:“当然有讲,据史料记载,王安石牛耳虎头,视物如电,终日目不停转,你照照镜子看自个儿是不是有点像王安石王大人?”我和刘斌盯着张红卫的脸忍不住哈哈大笑,张红卫骂吕齐:“你大爷!”作势欲扑吕齐。吕齐连忙笑着摆手:“别闹别闹,咱扔一钢崩儿看下午签证顺不顺,数字正面,国徽反面。”我们四人凑到桌子前,屏住气儿等待钢崩儿的裁决。吕齐捏钢崩儿的手直哆嗦。刘斌骂吕齐:“你他妈至于嘛,还哆嗦!”吕齐正色道:“安静安静!这可不是扔着玩儿的,里面有鬼神相助。”说得我、张红卫、刘斌的脸不由地一肃。
  钢崩儿在桌面上滴溜溜转了很多圈儿,又晃荡了几下,停稳了:国徽。
  “妈的,你丫手真臭。”我说。
  “败兴败兴。”张红卫、刘斌纷纷嚷。
  “实话跟你们说,”吕齐装出一副沮丧的样子,“有人给我算过命,说老夫求财不宜去西北方。”
  “咒自个儿吧你就,”我朝张红卫、刘斌挤挤眼,“那句话怎么说来着?”
  张红卫、刘斌笑道:“知识越多越反动。”
  下午,我们四人赶奔到签证处签证。俄罗斯驻华大使馆在东直门外大街,那条路有一段时间叫反修路,现在又改回来了。名字的变迁简直像一个定了格的黑色幽默,值得永远玩味。我的意思是:如果你碰巧是一个没有政见的人,你在人世间发现的乐事儿比一般人要多得多。
  大使馆门前站满了人,绝大多数是来签证的(以前这里可是门可罗雀),其中大部分是跟我们一样的准倒儿爷,中间夹杂着一些女人,当然漂亮的不多,精明泼辣的不少。有些外地来的家伙在靠南墙的马路边上租了简易的铺板睡在上面,看样子颇等了几个时日了。
  所幸我们用不着排队,张红卫走读大学的一个同学家住大使馆附近,那家伙的哥哥专门干“卖号”的勾当,这可是当时一门即兴的“钱路”。他用近水楼台之便,凭地头盘踞之勇抢占位置,然后以每张百元左右的价格将排队号卖给等待签证者。维持秩序的武警小战士也奈何彼等不得。他们每天卖七、八个号就收摊儿,以防犯了众怒。我们赶到时,那家伙正在使馆前摇着扇子迈着鸭步大爷似的溜达,一见张红卫就喊:“兄弟,赶明儿发了财给哥哥领回个洋妞玩玩儿!”
  大使馆规定一个人可以替三个人代办签证,所以张红卫进去后,我们就在树阴里等着。
  一个头发几乎秃光了的外国佬蹲在马路牙子上疯疯癫癫地自言自语,身上的套头衫和牛仔裤脏成了相同的颜色。我和吕齐凑上去一问,这家伙原来是法国人,开汽车进行环球旅行的,一见有了听众,老家伙立刻兴奋起来,用他那秃乎乎的的脏手指指着行程图上的标记给我们看,一边不停地咬指甲。这个法国人看样子都快六十岁了,可还是不时地咬指甲。吕齐用英语问他这把岁数还周游个什么劲儿,老家伙摊摊手说:“我可不想让这把老骨头烂在床上,嘿,我可不想。”模样还挺自负。
  吕齐转脸儿感慨地对我和刘斌说:“知道哥们儿的理想是什么吗?”
  我摇摇头说:“不知道。”我比较害怕吕齐同志谈理想,他一天之内会冒出至少十个理想,所以你用不着拿他的话太当真。
  吕齐说,眼里放出些憧憬:“我他妈就想一个人到森林里搭间草棚,日出而作,日入而息,自己种粮自己吃,过一种彻底不为人知的隐居生活。”
  刘斌嗤道:“你这算什么理想啊,抬屁股就能做到,花几十块钱弄一硬座到夹皮沟下车不就结了?”
  “也不请我们几个去吟吟诗喝喝酒什么的?”我笑吕齐,“就你这种哗众取宠不甘寂寞的家伙也只好隐居在城市了,嘁,也不怕污了人夹皮沟的水。”
  吕齐自己也笑:“操,跟你们丫也说不明白。”
  我们等了大约一个多小时,张红卫从使馆内举着几张纸跑出来了。
  “嘿,那哥们儿讲一口流利的汉语,比洋大山强多了,”张红卫兀自兴奋,这样形容管签证的老毛子领事,“对我特客气。”
  “都问你什么问题了?”我们仨也跟着他一块儿激动,一边传看着签证。
  “人几乎什么也没问,只看了一眼材料就对我说,‘张先生,请稍等’。”张红卫看了看吕齐,“只是吕齐那份材料比较麻烦。”
  吕齐笑:“怎么,洋大人看我不顺眼?”
  “不是,”张红卫说,“瞧你太顺眼,人指着您的玉照问:这位吕齐究竟是男是女?”
  我们都笑了,吕齐同志生得面若美玉唇红齿白,实在像个女孩儿。
  这时,从使馆门口走出来一个中年汉子,张红卫老远跟那家伙打招呼:“嘿,你丫签了吗?”
  “没有。”中年汉子垂头丧气。
  “放他妈我也不给你签。”张红卫大声说,“真你妈给中国人丢脸。”人们纷纷瞅那汉子。
  兀那汉子低着脑袋迅速离开了。
  “那家伙在里边求我给他递材料,”张红卫说,“我一时发善心就帮他递了。人老毛子看后问我:这个人有腿吗?我说有。又问我:这个人有嘴吗?我说有。老毛子说:那好,让他自己来办。正说着,老家伙点头哈腰地进来了,从兜里掏出一百块钱塞给老毛子,老毛子一下子就火了,把钱扔出去让他滚蛋。”
  “活你妈该!”我们冲着中年汉子的背影喊。
  签证的顺利使我们信心大增。之后,我们到国际饭店——各路倒儿爷聚集的地方喝了几瓶冰啤,消磨了一个下午。从闲谈中得到的消息看单纯靠背包儿倒货前景已不十分乐观,但仍然有钱可赚。我们才不管那么多呢,我们坚信自己吉星高照。
  现在我已经记不大清楚临行前准备过程的细节了,总的说来那几天的生活非常忙碌,做生意真是一件辛苦的事情,实在是太辛苦了,你要是经历了全部过程,就会知道我所言不虚。
  记忆中我们四人驱车到秀水街、西单批发市场跟南方来的小贩儿们讨价还价,用绳子捆扎皮夹克、羽绒服,累得像一帮傻瓜,我的手上打了好几个血泡。最先顶不住的是吕齐,他不停地捶腰捏腿,满脸满脖子都淌着汗,嘴里却不忘逞能:“哎哎哎疼得很舒服。”引得刘斌扁着嘴打趣他:“疼得很舒服?那是处女的感觉。”那时我他妈连乐的力气都没有了。好在张红卫的妈妈帮我们联系了一家外运公司,将价值十万元左右的皮夹克、羽绒服办了空运手续。到后来我们的乐趣就只剩按动计算器反复核算货物出手后的赢利了,当然这些红利目前还只是一些子虚乌有的鸟数字。我们恨不得一个箭步跨进莫斯科,因为据悉卢布对美圆的价格在日趋跌落。无论如何,我们得赶上最后一班车。
  当时,北京至莫斯科的车票已被无孔不入的票贩子们炒至三千元人民币,我托我爸一位在中国旅行社工作的学生搞到了四张平价票,每张外汇券一千五百元,还算幸运。唯一不如人意的是四张票中有两张星期三的,两张星期六的,这意味着我们四人必须分开走。经四人联席会议研究决定:张红卫和刘斌同志先行一步,我和吕齐同志殿后。
  这期间我从一个开公司的朋友那里获得了一张商务代理委托书,以备不时之须;我爸妈从南韩打来电话,告诉了我莫斯科一位汉学家瓦洛杰的地址,并谆谆告诫我到莫斯科后一定要先同瓦洛杰联系。我想,不到万不得已我是不会去找什么瓦洛杰先生的。
  星期三晚上,我和吕齐把张红卫、刘斌送上了西去莫斯科的国际列车,我们意气风发地相约十天之后“克里姆林宫”见,接头暗号是:“消灭皮夹克,美金属于人民”。然后我和吕齐来到天安门广场散步。华灯初上的天安门广场是那么的庄严、安详,处处透着一种有容乃大的精神气度,弄得我心头突然袭来了一阵即将背井离乡的感觉。一霎时,我觉得一切都很茫然,心里空落得厉害,近日来因不停地行动带来的兴奋劲儿一下子变得轻飘飘的。旋即,我又把这种感觉解释为“临战前的恐惧”化解掉了。在毛主席纪念堂前,我们遥向毛主席他老人家鞠了三个九十度的大躬。
  吕齐合掌在胸,虔诚地说:“主席,您老人家说的对:文史哲害死人,吾等不才,弱冠之年始有所悟,从今以后我们决心靠力气吃饭。”然后又补充了一句:“主席,您老人家明鉴,我们主要还是去拥抱精神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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