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一页
前一页
回目录
回主页
1966年(三)


   

  天气一日日炎热起来,人们又开始去长江里玩水了,这是每年的夏天带给大家的最大乐趣。有时遇轮船从江心行驶而过,一些胆大的人便游至船边,对着船上喊喊叫叫。喊叫声没有任何意义,就只是快乐的发泄而已。时而有人结伴横渡长江,一个个黑色的脑袋在浑黄的江水里随浪上下,停停走走,恍若漂浮着的西瓜。江上风景因了这些小小西瓜更加有趣好看。
  这一年长江上更是传出了令人喜出望外的消息:毛主席也来这里游泳了。
  所有的人都在为了捍卫毛主席的革命路线闹革命闹得手忙脚乱,而毛主席竟然不期而至,来到大家的身边,来到大家都常去玩水的长江,并且也和大家一样跳进了长江里。这个消息引起的沸腾可想而知。
  二毛把这个惊天动地的消息带回了家,他说话时,兴奋得不能自己。这个消息使得三毛立即激动得脸都红了,他昨天还到长江边上泡了一下午水,今天毛主席就到那里去游泳了。三毛说:“真的呀?毛主席也下水了?”
  二毛说:“毛主席在长江里游了一个多小时,真了不起呀!”
  雯颖亦有些惊异,她问二毛:“毛主席不是七十几岁了吗?长江水那么大,他不怕被水淹死呀。”
  二毛说:“妈妈,你怎么这样说呢?毛主席是人中之龙,怎么会怕水呢?毛主席老早就说过‘到中流击水,浪遏飞舟’,后来又写‘不管风吹浪打,胜似闲庭信步’。有这样的气魄,才是真正的伟大领袖哩。”
  雯颖说:“我是担心毛主席年龄大了,万一水冷,感冒生病,那不是影响革命事业吗?”
  一旁的三毛哈哈大笑起来,说:“妈妈担心毛主席就跟担心嘟嘟一样。毛主席哪里会生病?”
  雯颖说:“毛主席也是人,当然也会生病。”
  一直在旁边静听的嘟嘟说:“毛主席也会生病呀?我不晓得毛主席是不是也像我们一样要上厕所还要揩屁股。”
  这回连雯颖都大笑了起来,笑完后,关于毛主席的话题没有再讨论下去。
  不久二毛就到北京串连去了。毛主席接见了红卫兵,新到的报纸上把接见时的照片登了出来。毛主席臂戴红袖章,高扬着手,脸上露出平静的笑容。
  因为大毛二毛都在北京,三毛和嘟嘟便抢着要看报纸。报上另一张照片是一望无涯的红卫兵,他们都戴着红袖章,高扬着红宝书,满脸激情。三毛和嘟嘟认定大毛和二毛都在人群中,便拿了报纸趴在桌上一顿好找。有两个人看上去有点像,三毛便说:“就算他们两个是大哥二哥吧。”
  还有一张照片是北京红卫兵宋彬彬为毛主席戴红袖章的。嘟嘟说:“这个宋彬彬真幸福呀,毛主席亲自为她改名字。我也要改个名字,我要叫丁要武。”
  三毛说:“毛主席给别人起的名字,你怎么能用呢?”
  嘟嘟想想,觉得三毛说得有理,便说:“那……我要叫丁红卫。”
  三毛说:“你改我也要改,我要叫丁卫东,就是保卫毛泽东。你不如改成丁卫红好了,卫字都在名字中间,这样比较像我的妹妹。”
  嘟嘟考虑了一下,觉得可以接受。考虑完又说:“最好把大哥二哥两个人的也改掉,二哥可以叫丁卫兵。大哥呢……”嘟嘟一时没想好。
  三毛眉头一紧,说:“我有个好主意。大哥叫丁卫毛,二哥叫丁卫泽,我叫丁卫东,我们三个男孩子,合起来就是保卫毛泽东。你就还叫丁卫红。”
  两人谈得起劲,觉得这是一个大行动,一定要严肃认真地去做,于是激动起来。嘟嘟找纸笔砚台,三毛起草文字,两人花了一下午时间,写了一份《改名宣言》的大字报,并且将这份大字报贴在房门上。
  这是三毛和嘟嘟两个人的第一次革命行动,这个行动令他们有些紧张。雯颖从家属委员会学习回来,一走到门口便看到了大字报,就读了一遍。雯颖读时,三毛和嘟嘟都是一副得意的神态听她朗读。读完,雯颖说:“还算好,只有三个错别字。‘封资修’的修字,里面一竖到哪去了?还有‘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的风暴’,暴字下面是水字吗?‘红卫兵小将’的将字,右边是个夕字头,怎么成了久呢?这一定是三毛写的。三毛,你写字怎么也像做事一样偷工减料?都六年级了,错别字还这么厉害。嘟嘟,这三个字你不认识吗?为什么没有看出来呢?”
  雯颖对改不改名,没有发表任何意见,却大肆挑剔宣言中的错别字,令满怀期待的三毛和嘟嘟大为沮丧。三毛趁雯颖进厨房时,把嘴一噘,嘟嚷道:“女人就是头发长,见识短。”
  然而,丁子恒的态度可没有这么温和。丁子恒下班回家,竟在自己的家门口看到大字报,一股怒火顿然而起。这几天丁子恒的心情一直很不好。院里大字报铺天盖地,几天前开会说是有两万多张。在这两万多张中,写丁子恒的只有十来张,但也够他心烦的。大字报的内容不外乎从不关心政治,走白专道路;自命清高,看不起工人阶级;经常与反动文人刘格非勾搭一气,对刘的黑灯谜大加赞赏云云。与吴思湘金显成这些老总们相比,他的大字报不仅数量少,言词也温和得多;而与林院长和老右派皇甫白沙的相比,他的简直就不值一提。只是,丁子恒的承受能力也是无法与他们相比的。丁子恒因了这些张大字报,心里紧张万分。他想,除了认错退让,别无他路可走。故而丁子恒每天去看大字报,只要看到写他的,他就针对大字报上的内容写检查。别人贴他一张,他就贴上一张检查。院里的造反派便暗中称他为“丁检查”。
  但是这天,竟有人就他的检查贴了大字报,质问丁子恒如此这般是何意图?丁子恒不知所措,不敢再写检查。可是不写检查他该如何应付呢?他又茫然不知,所以心里烦乱不堪。不料回到家里,劈头盖脸竟看到小儿小女也写起了大字报。没等看完,他便动手一撕,将大字报揉成团,狠狠地往三毛头上扔过去。光是这个动作,就已将三毛和嘟嘟脸都吓白了,连雯颖也没有料到丁子恒会如此恼怒。
  丁子恒说:“三毛我告诉你,你要想领着妹妹在家里搞文化大革命,你就给我滚出去!你要改名就自己去改名,改了就不要再回来!”
  三毛翻着白眼望着他,眼泪在眼眶里转了几圈,终于还是忍了回去。嘟嘟却不行,见丁子恒大光其火,立即哭出了声:“不改就不改嘛,爸爸为什么要发脾气呢?”
  雯颖见嘟嘟吓哭了,便说:“他们还是小孩子,你不能这样骂他们。有什么话不能好好说吗?”
  丁子恒见嘟嘟哭了起来,平了一下气,听到雯颖这一番话,便又说:“你就只会宠着他们,有些事情不能由着孩子,你必须要对他们管教严格一点。他们现在都长大了,不能老是宠着,宠大的孩子没有一个有出息的。”
  丁子恒的口气颇严厉,雯颖的脸色也灰了下去。她心里很不愉快,但她不想同丁子恒争论。她隐忍着,一声不响地走进厨房。她切菜时,眼泪叭嗒叭嗒地掉了下来。
  整个晚上,雯颖都没有跟丁子恒讲话,丁子恒也没有表示和解。三毛和嘟嘟都看出了爸爸妈妈不高兴,两人使劲讨巧,比着赛分别给坐在桌前写字的丁子恒和坐在桌边看书的雯颖打扇,但仍然没有讨到他们想要的脸色。
  最后,三毛长叹一口气,说:“革命的烈火还没燃烧起来,就叫爸爸泼熄掉了。”
  三毛这一声长叹,缓解了丁子恒心情。他想,自己这般较真,又是何苦来哉,还不如小孩子看得透放得下。再说,两个孩子这般可爱,雯颖宠着他们也是自然。自己心情不好,回家朝老婆孩子撒气,也真不是大丈夫所为。如此想过,睡觉前,他便主动上前,软语温言哄好了一肚子不悦的雯颖。
  雯颖深知丁子恒心情不佳的原因,便也谅解了他的烦躁,顺势同丁子恒和解了。三毛和嘟嘟都是挨过骂即忘的人,自是不会将爸爸的脾气往心里去。大字报的风波就这样无声无息地化解掉了。
  天更热了。闲置了秋冬春三季而落满灰尘的竹床已经被雯颖用水冲洗得干干净净。竹床在年年的夏季被汗水浸泡,已成深红颜色,躺在上面,有一种特别的凉爽。
  三毛提出,天太热,他不想同嘟嘟睡在一张大床上,他要到走廊上的竹床上睡觉。嘟嘟一听这等好事,也立即提出,她也不想睡大床,要睡竹床。雯颖原本正欲同意三毛的要求,一听嘟嘟也来凑热闹,便没有及时表态。三毛生气了,转身吼嘟嘟:“每次都是我要干什么你就要干什么!”
  嘟嘟说:“你比我大,你就该让我。”
  三毛说:“现在是文化大革命了,要改造思想。你这个思想就要改造,凭什么大的就要让小的?难道你成了反革命,我也要让你?”
  嘟嘟尖叫起来:“你才是反革命呢!妈妈!三毛他胡说八道,说我是反革命。”
  雯颖本不想理睬他们的吵闹,可是每次两兄妹吵到最后,还是只有她出来摆平。雯颖说:“三毛,你怎么当哥哥的?这样的话怎么能随便乱说?嘟嘟,晚上还是三毛睡在走廊上好了。你是女孩子,睡在外面,妈妈不放心。”
  嘟嘟说:“男女平等,男孩子能睡外面,女孩子就能睡外面。”
  雯颖说:“可是你睡在外面我就没办法给你扇扇子了。”
  这是一个好理由。嘟嘟怕热,每晚睡觉须雯颖替她打扇,一直扇到她睡着为止,丁子恒曾经对此举表示强烈反对。可是看到嘟嘟在床上热得搔耳挠腮,滚来滚去地睡不着觉,雯颖就于心不忍,立刻便拿了芭蕉扇守在她的身边。丁子恒对此便也无奈。
  嘟嘟想了想,斜眼望望正横眉怒目的三毛,自己下了台阶,说:“好吧。我一个人睡一张大床好舒服哦,再说我喜欢妈妈扇我。”
  三毛说:“不许反悔,要是反悔就是小狗。”
  嘟嘟说:“不反悔就不反悔。我才不稀罕竹床哩,睡久了会得关节炎的,连跳舞都跳不动。”
  嘟嘟这一阵每天都回来很晚。学校火炬毛泽东思想宣传队编排了许多节目,利用暑假,组织队伍到大街上和农村宣传“十六条”以及“四破四立”。嘟嘟是舞蹈队的主力队员,她要跳好几个舞蹈,要跳《勤俭是咱们的传家宝》,要跳《王杰和雷锋一个样》,要跳《全世界无产者联合起来》,要跳《请到我们山庄来》,还要跳《一代一代往下传》。这个舞蹈满场跑动,像流水一样喧腾不停,非常累。嘟嘟却最喜欢跳这个舞蹈,她对这个舞蹈的偏爱,是因为这个舞蹈是她家对面乙字楼上的高中学生沈芊芊教她的,这支歌也是沈芊芊所教,一共四段词,沈芊芊为她抄在纸上。在宣传队讨论节目时,嘟嘟便将这首歌唱了一遍,又将这个舞蹈跳了一遍,老师认为可以照搬过来,于是,就让嘟嘟教会了其他人。
  
  像那大江的流水,
  一浪一浪向前进。
  像那高空的长风,
  一阵一阵吹不断。
  我们高举革命的火把,
  一代一代一代一代往下传。

  这个舞蹈需要十六个人跳,气势磅礴,一直是宣传队最后的压轴节目。但这两天,老师新排练了另一个舞蹈《工农兵心最红》。
  
  工农兵,心最红,
  革命路上打先锋。
  拿起笔杆去战斗,
  消灭一切害人虫!

  嘟嘟不喜欢这首歌,她觉得这首歌的词不漂亮,她跳的时候就没什么劲。宣传队老师一声一声地吼叫着:“这是战斗的舞蹈,要拿出全部精神来!”
  这个舞蹈反反复复要跳三遍,它成了嘟嘟心目中最累的舞蹈,每天演完节目回家,嘟嘟总嚷嚷着好累。于是她吃完饭洗过澡,雯颖就早早地把她赶上床。上床后的嘟嘟一旦睡着,打雷都惊不醒。
  这天嘟嘟一个人睡一张床,没有三毛臭烘烘的气味,嘟嘟觉得很开心。她一觉睡到大天亮,起来时,却发现一向睡懒觉的三毛连早饭都吃过了。
  三毛见嘟嘟醒了,立即说:“你昨天晚上睡得像只猪,叫也叫不醒,昨天简直太激动人心了。”
  嘟嘟忙问:“发生了什么事?”
  三毛说:“昨天半夜红卫兵紧急通知,挨家挨户搜查反动图画。敲锣打鼓,热闹得不得了。全宿舍人都没睡觉,就你一个人叫也不醒。”
  嘟嘟大惊:“真的呀?”
  三毛说:“有一张反动图画,把毛主席站在天安门上的样子画得一只胳膊粗,一只胳膊细。这不是歪曲毛主席吗?红卫兵一家一家查这张画,从楼房一直查到简易宿舍。我们都跟着一起查,连你们班上的姬小萱和刘雪茹都去了。”
  嘟嘟急了,大声道:“臭三毛,你怎么不叫醒我嘛!”
  三毛说:“你问妈妈,我叫了,你根本都不醒。昨晚上特别好玩,我们查到对面忆丁家,他爸爸穿着很花很花的睡衣睡裤,把我们都笑死了。红卫兵说,上海人个个都像资本家,贫下中农谁穿花睡衣呢?”
  嘟嘟更急了,说:“哎呀呀,我没看到,今天晚上还查不查?”
  三毛说:“到简易宿舍更好玩。那个荷香家,就是他们家小孩子爸爸挖藕冻死的那家,他家怕热,大门也不关。她儿子叫松树,也是红卫兵,领着人查到他家去。他妈妈,就是那个荷香呀,连衣服都没穿,上身光着,把红卫兵都吓得往外跑。笑死我了,哎哟哟,我现在想起来,都要笑得肚子疼。”
  嘟嘟开始跌脚起来,她使劲捶着自己脑袋,后悔自己怎么睡得这样死。想不到文化大革命有这样的热闹可以看,更想不到文化大革命会这样令人开心。嘟嘟便再三叮嘱三毛和妈妈,以后只要有热闹,一定要叫她起来。
  在小孩子们为文化大革命的热闹而兴奋不已时,丁子恒却满心焦灼。他的大字报一天比一天多了起来,他本人也越来越被人注意。
   

  乌泥湖大抄家是从金显成家开始。
  这是一个下午,大人们都上班去了。前来抄家的是附近中学的红卫兵,由测工老袁的儿子袁继辉带队。自1965年退房事件后,简易宿舍许多人家都搬进了楼房,测工老袁一家也随此潮流从简易宿舍搬到了丙字楼上左舍。他家的房间正对着金显成家,透过窗子,可以见到对面甲字楼上金显成家的大半生活。于是,在袁家的饭桌上,金显成的太太金妈妈叶绿莹便成了经常的话题。叶绿莹的鼻子又高又直,那就是满人贵族的样子;叶绿莹一口京腔像唱歌一样;叶绿莹晚间洗澡后穿的衣服是丝绸的;叶绿莹头发总是挽成发髻,也不知道她是怎么挽的。诸如此类的闲话,几乎成了袁家的一道大菜,也使得老袁的儿子袁继辉特别想看看对面金家到底有些什么。
  星期天的时候,在武昌读大学的吴金宝常回家来。有一次他在家时,听罢家人议论,站在窗口,无意间说:“他家的四旧肯定特别多。”
  一句话似乎提醒了袁继辉。袁继辉现在是红旗中学千钩棒战斗队的司令。第二天,他便领了学校的一群红卫兵来到了甲字楼上。
  他们搜查金显成家的理由十分简单:金显成的太太叶绿莹家以前是皇亲国戚。乌泥湖谁都知道,要是满清不垮,金妈妈就是个格格。这是典型的牛鬼蛇神,千钧棒的作用就是专门打击牛鬼蛇神,自己院里放着现成的更是要打。牛鬼蛇神家最多的东西就是四旧,不去抄他们,那还抄谁?
  这样的理由,令红卫兵理直气壮。面对张皇失措的金妈妈,红卫兵懒得做什么解释,二话不说便把她家里抄了个底朝天。
  金显成隔壁住着新婚不久的宗梅生。宗梅生听到嘁哩哐啷的响声,忙摇着轮椅出来看情况。见是简易宿舍袁继辉领的头,就说:“你是老袁的儿子吧?金总是院里的领导,不能随便抄他的家。你爸爸老袁我们都熟,袁师傅一向很尊敬金总的。”
  袁继辉说:“请你说话注意点,我跟我爸爸是两个人,我是我,他是他,他不能代表我。另外,我们要正告大家:我们没打算抄金总的家,我们只打算抄他的反动老婆的家。我们抄她的家,是为了破四旧,这是革命行动。就算你把我爸爸叫到这里来,他也阻止不了,并且他也不会阻止。因为他是工人出身,是无产阶级革命派,他的阶级与这个牛鬼蛇神的家庭势不两立。”
  宗梅生说:“怎么能这样说话?金总的家和他老婆的家,那还不是一回事吗?”
  袁继辉说:“你说是一回事?他老婆是封建反动家庭的人,这么说他也是吗?”
  宗梅生发现这话有圈套,忙说:“我可没说这话。”
  袁继辉说:“你如果说话等于没说,那就请你不要说话。现在是文化大革命,对一切反动分子牛鬼蛇神我们都不能留情。你住在她的隔壁,你不仅不能帮她说话,而且要与她划清界线,随时向党汇报她的反动行为。”
  宗梅生这才发现他不仅制止不了这些红卫兵,而且还被他们教训着,当即一口气就堵在胸口。罗彩秀闻声而出,急急忙忙地把他推回房间。罗彩秀发现有几个红卫兵狠狠地盯着她,吓得她忙不迭地关上房门,一个劲地替宗梅生抚胸顺气,自己也长吁着气强令自己平静。
  金妈妈早已吓得面如土色,她颤颤抖抖地收拾着红卫兵翻腾过的东西,一边机械地拍打着上面的灰尘,一边胆怯地观察红卫兵的眼色。
  这次红卫兵最辉煌的战果是搜出十六只内画的鼻烟壶。十六只鼻烟壶全是淡绿色的和田玉所制,其中有十二个画的是金陵十二钗,另四个却是春宫图案,画的是赤身的男女正以不同的姿势性交。红卫兵们以惊异的神情传看着,看完便彼此议论,最后将十六只鼻烟壶归到袁继辉手上。
  袁继辉却没有看,他以一副大义凛然的样子,将这十六只玉壶装在一个布袋里,拎起来说:“这样的封资修的东西,又恶心又下流,你们还当个宝贝似的收藏着,是什么用意?”
  金妈妈怯声道:“没有用意,是祖上传下来的。我就一直留着,当做纪念。”
  袁继辉说:“你纪念的是什么?你这样的反动祖宗也配纪念?中国有那么多无产阶级革命内容值得纪念,你倒不纪念,你是站在什么样的立场上?”
  金妈妈吞吞吐吐地说不出个所以然来,便只好眼睁睁地看着红卫兵把这十六只鼻烟壶拿走。
  下午金显成下班回家时,家里还没有完全收拾好。金妈妈一见金显成就哭了起来。金显成问清原委,气得发抖,欲去派出所报案,却叫回家来的儿子拦住。儿子说现在全国的红卫兵都在到处抄家,千万别去惹他们。金显成想想也无可奈何。
  乌泥湖的头一场抄家,不仅嘟嘟没有看到,连天天在宿舍包打听似的找热闹看的三毛,也没能看到。这天他恰恰到简易宿舍的露天乒乓球台跟人挑战打乒乓球去了,待他回来时,这场好戏已经收场。晚饭时他把听来的消息一五一十地在饭桌上讲述,丁子恒大惊。当晚便与雯颖商量,要把家里有可能会被当做四旧的东西全部毁掉。雯颖说二毛就要回来了,让二毛回来销毁好了。
  第二天,乌泥湖就有了第二场抄家。这次是戊字楼上严唯正的家。红卫兵气势汹汹地到来时,三毛和嘟嘟恰在严家与严家老五严晓文老六严晓琰一起打牌。嘟嘟从未见过这种阵势,吓得扯往三毛的衣服直往他身后躲。
  搜查严唯正家的是另一拨红卫兵。他们是严唯正的女儿严晓珏在古德寺中学的同学,有几个人严晓文和严晓琰还都认识。严晓琰傻乎乎地上前问道:“你不是陈铁强哥哥吗?你怎么来抄我家呢?”那个叫陈铁强的红卫兵说:“这是我们红卫兵总部的命令。”严晓琰又指着另外一个红卫兵说:“胡克克大哥,你还教过我画画的,你怎么也来抄我家?”胡克克没有陈铁强客气,硬邦邦地说:“不是告诉你了吗?这是红卫兵总部的命令。你家成分是地主,不抄你家抄谁家呢?”
  三毛惊奇道:“严晓文,你家原来是地主呀!”
  严晓文一下子愧疚得说不出话来。他低下头,畏畏缩缩地进了厕所,并且锁上了门,再也不肯出来。他是严家四个男孩中最小的一个,三个哥哥与他年龄相差很多,瞧他不起,自顾自玩,他的玩伴便只好是姐姐和妹妹。奶奶爱长孙,爹妈喜欢小女儿,他被吊在中间,没着没落,除了三姑偶然会问及他外,几乎就没什么人过问他,而他的心事也无处去说。渐渐地,他的性格便显得十分内向。
  来严晓文家抄家完全是严家老四严晓珏惹出的一场祸。正读初三的严晓珏生得娇小苗条,父母生了三个儿子之后,才有了她这个女儿。虽说后来又添了一弟一妹,可她自小被父母和奶奶姑姑娇惯得什么事也不会做,一只蚊子飞过来都要发出惊叫。上中学后在班上也都是以胆小娇气而出名。学校组织下乡劳动一星期,帮助农民插秧。严晓珏因怕蚂蟥,不敢下水田,便谎称来例假肚子疼,请了三天假。不料被同班女生揭发出来,这下子便犯了众怒。谁不是人?谁不怕蚂蟥?可革命需要下水田,谁又没有争着下?偏你严晓珏就可以用撒谎的方式逃脱这个革命任务?班上红卫兵以怒不可遏的态度开会批判严晓珏的资产阶级小姐作风。在批判的过程中,严晓珏的家底被陆续揭露出来:她爷爷是杀害共产党人的凶手,已被新中国政府镇压;她爸爸是反动学术权威,臭知识分子;她奶奶这个地主婆仍然住在她家里,被养得白白胖胖,有人供养有人侍候。红卫兵们被激怒了,于是一伙人杀到严家。
  戊字楼前后的人们闻讯都上楼来围观。幸而严老太长期住在女儿严三姑处,不在家里。严唯正的太太蒋秀清从来没有面对过如此事情,紧张慌乱得很,脑子也仿佛在瞬间迟钝,总不能很及时地配合红卫兵。红卫兵每问一声,她都要想半天才能回答出来,结果便被红卫兵厉声地呵斥来呵斥去。蒋文清一辈子从来没有这样当众丢脸,忍不住当场流下了眼泪。
  严晓琰一看妈妈哭了,一下子跳了起来。她不管三七二十一地大闹着,哭叫着,撕扯着,对着红卫兵拳打脚踢,且把他们拼命地往外拖。几个红卫兵上来想把她架走都架不动,只得把她按在地上。严晓琰的大声哭喊,令观看的人群起了骚动,不知是谁喊了起来:“红卫兵打严妈妈了!”“红卫兵想要强奸严晓琰!”这阵骚乱信息传得很快,连简易宿舍都有人跑过来观看。抄家的红卫兵阵脚有些乱了,眼见得围观人们越来越多,几个红卫兵把头凑在一起低语了一阵,便宣布抄家结束。同时宣布:老地主婆必须在三日内回到这里,否则,他们将去她女儿家把她抓回来。
  这次抄家原本有几件东西属于“四旧”应当拿走,尤其是严老太在家时每天要拂拭的白瓷观音。就连蒋文清和严晓琰都巴不得红卫兵把这个带走,可是红卫兵们仓惶撤离,竟没有人顾得上拿。
  红卫兵走后,严晓琰一抹眼泪对嘟嘟和三毛说:“你看他们这些红卫兵好笨啰,连我奶奶的观音是四旧都不晓得。”严晓琰说着拿起那尊观音往地上一砸,只听得“哗啦”一声,观音便碎成无数瓷片。严晓琰转过脸对蒋文清说:“妈,就跟奶奶说观音是红卫兵砸的。”
  嘟嘟和三毛在一边都看呆了,而严晓文此刻才从厕所里慢慢腾腾地出来。
  蒋文清骂他道:“看你有什么用,家里有事就往厕所躲,还不如妹妹。”
  严晓文沮丧道:“我完了,我们家是地主。我肯定这辈子都当不成红卫兵了。”
  严唯正请了三天假,把严老太从严三姑家接了回来。可是他不敢去上班,他不知道红卫兵来后会把他的母亲怎么样。严老太已是风烛残年之人,任何一点折磨都会令她一命呜呼。仅一个观音被砸了,严老太便已经呼天抢地了一夜。严唯正忧心忡忡,不知道会有怎样的事情发生。
  三天过去了,红卫兵竟投有来。及至第四天晚上,红卫兵方到,来者竟有一百多人,阵势比抄家时大得多,严家人全都吓得不知如何是好。正值夏夜,人们均在屋外乘凉,眼见黑鸦鸦来了这么多人,都围上去观看。
  这一次红卫兵没有抄家,而是把严老太揪出来批斗。严老太不知所措,任由红卫兵拉着走下楼。严唯正要跟下去,红卫兵拦住了他,说:“今天还轮不到你,你老老实实在屋里呆着。”
  严唯正说:“我母亲年龄大了,又有病,你们放过她好不好?”
  红卫兵义正辞严道:“我们放过她?问问她,当初怎么不放过贫下中农?她的臭男人怎么不放过那两个被他杀死的共产党员?”
  严唯正急着还想辩解什么,蒋文清一把拉住了他。蒋文清说:“你还说什么呢?现在是文化大革命,小心连你一起批斗了。”
  严唯正急道:“可是妈那么大年龄……”
  蒋文清说:“你听天由命吧。”
  戊字楼下面的竹林已经成了一片空场,批斗大会就开在这里。严老太似乎傻了,她既不发病,也不反抗,任由红卫兵处置。红卫兵让她低头她就低头,红卫兵揭发批判她,她就说:“我认罪我认罪。”红卫兵轮流发言,一个上场一个下场时,严老太就抬起头来望着围观的人露出笑容。看到她的老朋友郗婆婆,严老太便说:“你今年的寿衣晒没晒呀?”郗婆婆闻之便哭起来,一边哭一边说:“完了完了,严太婆完了。”
  批斗会开了有半个多小时。红卫兵发言完后就喊口号,喊完口号,觉得严老太一副无所谓的样子,便满心愤恨。一个红卫兵跑到严家要了一把剪刀,冲上台便剪严老太的头发。严老太仍不反抗,倒是把头垂得更低了,仿佛是让红卫兵剪起来方便。
  严唯正却因为红卫兵进家门要了剪刀,吓得魂飞魄散,跟着冲下楼来,却见几个红卫兵围着严老太剪她的头发。严唯正无法自制,他奔过去,对着这些红卫兵跪了下来。严唯正说:“求求你们饶了她吧,她老了,活不了多久了,求你们饶了她吧。你们可以来剪我的,剪我爱人的,剪我儿子女儿的,都可以。请放过她好不好?”
  严唯正眼泪鼻涕一大把,令许多看热闹的小孩子大笑起来。红卫兵毫不理睬严唯正,继续剪着严老太的头发,剪完头发又喊口号。最后,一个红卫兵宣读驱逐令:“天下者,我们的天下。我们号召天下无产阶级联合起来,我们要把一切牛鬼蛇神赶出地球。勒令地主婆严老太两天之内必须滚回老家去,接受那里的贫下中农的批斗。”
  驱逐令宣读完后,红卫兵便如潮水一样呼啦啦退去。严唯正哭着把他的母亲背上楼。严老太头上青一块白一块,脸上的表情却仿佛什么事也没有发生一样。严唯正找了一顶白布帽给严老太戴上。严老太伸手抹去他脸上的眼泪,平静地说:“我儿,不哭,这是好事。我在阳间受了罪就不会被拖到乱葬岗被野狗咬死。你爹老早就托梦给我了,我到底等到这天了。”
  严唯正听得此语,欲哭无泪。
  这天夜里,严老太在睡梦中咕噜了几声,就死了。她的面容十分平静,仿佛还有几丝笑意。睡在她旁边的严晓琰早上起来,推了推她,她不动,又叫了几声,她还是不动。严晓琰拍拍严老太的脸,自语道:“原来地主婆已经死了,原来人死的时候是在笑。”
  严唯正和闻讯赶来的严三姑大哭了一场,而严家其他人却没有掉一滴眼泪。严晓琰事后对嘟嘟说:“我搞不明白,地主婆死了应该庆祝才是,为什么还要哭个不停呢?连我奶奶自己脸上都挂着笑,我爸和我三姑的立场就是有点问题。”
  严老太的骨灰埋在了扁担山。从扁担山回来的路上,严晓文突然失踪。家里人先以为他找同学玩去了,回到家却看到他留在桌上的纸条,纸条上没署名字,上面写着:“我永远都不想回来。”蒋文清一眼就认出这是严晓文的字,立即哭倒,嗓子都哭出了血。
  没有人知道严晓文去了哪里,也没有人知道严晓文为什么要离家出走。严唯正接连遭遇两大痛事,一夜之间头发全部变白。
  一连数日,乌泥湖的人都为严家的变故唏嘘不已,但彼此相聚时,却没有人谈论。人人都有一种不知从何说起的感觉。
后一页
前一页
回目录
回主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