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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64年(一)


  
  秋尽江南叶未凋,
  晚云高。
  青山隐隐水迢迢。
  ——北宋·贺铸《太平时》

   

  北京已很冷了。大风刮起时,飞沙走石,天日昏沉。漫长的学习也终于快要结束,《实践论》和《矛盾论》的精读课一上完,教师便布置写学习总结。布置时特别强调,写这个学习总结应该像写各位的论文一样认真。老师希望大家把玩的时间也利用起来,好好做一篇文章,不枉学了这几个月,且用了“好文章方见真才实学”这样的话。丁子恒便有点紧张,暗想老师此番话可能是针对他们这些常常打牌的人而说的,便决意全力以赴写总结。姬宗伟等人叫了丁子恒好多次,总也动摇不了他戒牌不打的决心,便笑他说,就算是给丁工一年时间天天去写,他也未见得能将这份总结写好。理由只一条,他天生不是做这事的材料。丁子恒听罢此言大为不服,暗想未必我就是这么一副榆木脑袋?更赌气要把总结写好。
  《实践论》和《矛盾论》在丁子恒看来,真是好文章。不读不知道其好,不精读更不知道其妙。丁子恒自问,这么好的文章以前怎么就没有读过呢?亏得这次学习,才有机会将此二文反反复复读了多遍,自是大受教益。但是,写总结不能只是空谈感受,老师所说的“要有真才实学”深合他丁子恒一向的务实精神,学习体会是应该和自己的实际工作结合起来的。这么想过,丁子恒脑子便有蓦然一亮的感觉,几乎是连夜下床,寻纸捉笔。对于施工实践中的矛盾的分析,在他心里一下子活了起来,变成一块块一条条一段段十分具体的东西。一经下笔,丁子恒竟觉得自己激情喷涌。
  
  题目:施工中的哲学
  中心思想:施工就是破坏与建设的矛盾运动,是主观力量与客观力量斗争的运动。
  纲要:
  1.水工布置与施工布置的矛盾——在施工程序上根本矛盾是导流,在截流上与汛期的矛盾特别尖锐;
  2.施工布置与城市规划布置的矛盾(一般服从前者);
  3.施工布置与自然条件的矛盾;
  4.施工布置与施工方法的矛盾(视具体情况而定,平展区一般服从前者);
  5.场地中心与对外交通的矛盾(视情况定);
  6.施工附属企业布置与铁路系统的矛盾(一般应服从后者);
  7.铁路布置与公路布置的矛盾(一般应服从前者,铁路处于稳定部分,公路处于灵活部分);
  8.施工作业区与生活福利区布置的矛盾(一般应服从前者);
  9.桥渡与道路系统的矛盾(一般服从前者);
  10.供水供电布置与道路系统布置的矛盾(一般应服从后者);
  11.运输能力与施工运输要求的矛盾(这是施工布置中贯穿始终的矛盾,它之所以成为始终矛盾,是因为场地内部不断的运动形成的。场地由于各个组成的不断运动使之形成一个统一体,这是由运输交通来表现的。如果场地没有交通运输,没有物料行人往来,那就是停了工的场地。是停工,而不是施工。反之,一个场地运输繁忙,就是一个紧张的施工场地。A.施工各部门的共同特征是物料移动。没有运输便没有施工。运输是整个施工及各个部门生产的前提;B.运输能力制约了施工能力;C.运输发生故障,影响的不是局部而是整体);
  12.施工企业之间的矛盾(相关的企业也彼此构成矛盾的对立面);
  13.施工总布置与施工总进度的矛盾(二者应是协调的,但总进度是多变的,其主要内容有二:一为施工程序,一为施工强度。二者在施工时多变,尤以施工强度变化最大,而总布置则较稳定。二者的矛盾表现为稳定和多变的矛盾)。

  丁子恒顺着思路,几乎笔不加点地写完了这份大纲。他从来没有写过这一类的东西,一口气拉出十三点后,真觉得自己与来京之前思想感受全然不同。仿佛是冲了一个热水澡,把浑身的汗水都蒸发出去了,全身心上上下下有酣畅淋漓的感觉。丁子恒想,洗澡就是好呀。
  便是在这份提纲下,丁子恒写出了长达几万字的总结。总结的内容有实践有矛盾亦有实践中如何解决矛盾的思路,甚至还举出他曾经做过的安徽凤凰闸的实例进行剖析。在所有的学员中,丁子恒的总结是最后一个交上去的。
  组长接过丁子恒那份沉甸甸的稿子时,毫不掩饰自己讶异的目光。当组长把它交给老师时,老师亦惊讶得搁在手上掂了半天。这天晚上,班上便传出丁子恒把总结写成了一本专著的议论。
  丁子恒闻听此言,心里颇觉得意。这天晚上仿佛是慰劳自己,终于忍不住再上牌桌。
  毛学仁叹道:“想不到丁工学了几个月哲学真成专家了,可谓有志者事竟成呀。”
  李昆吾亦说:“哲学家是很伟大的人,有哲学思想的工程师将会成为一个伟大的工程师。”
  丁子恒便笑,说:“我倒愿意借你吉言,真的能够伟大,只可惜我写的尽是施工哲学。”
  毛学仁说:“那就成为一名伟大的施工哲学家吧。”
  姬宗伟说:“哲学史上恐怕独此一位,丁工该青史留名了。早知如此,我该就桥牌写篇总结,或许能成为一个桥牌哲学家,与你并列享用这份殊荣。”
  四人便大笑。因为全都完成了总结,故这天的牌局一直开到深夜。
  三天后,老师找丁子恒谈了话。老师说:“亏你想得出来,怎么能把学习总结写成施工分析呢?总结是要你写你通过学习思想觉悟提高了多少,对马列主义和毛泽东哲学思想有了什么样的深入了解,对阶级斗争路线斗争有着怎样的深刻认识,以及对国际形势和国内形势有了什么样的总体把握。你怎么写成了施工著作呢?这是两回事嘛。这样看来,学来学去,你竟是一点不知道自己应该从哪些方面去提高自己,撇开你的工程就不行吗?”
  丁子恒心里“扑通”吓了一跳,忙不迭地分辨着,说:“我通过学习真是有了很大的进步。尤其《矛盾论》和《实践论》,我联系实际一思考,就觉得许多自己过去理不清的东西一下子变得很清楚了。这是很大的收获啊。”
  老师脸色淡淡的,说:“但你更应该清楚的是,学哲学是要提高你的思想觉悟,而不是要提高你的施工布置能力。”
  丁子恒一下子傻了眼。老师让他拿回总结,重写一份交来。
  哲学班的人闻讯都笑破了肚子。丁子恒在他们的笑声中沮丧得几乎是欲哭无泪。丢脸事小,毕竟他不是学这个的。要命的是他必须重新写一份学习总结,而这新的一份总结从何落笔,他真正是觉得茫然。更让他忍受不了的是:姬宗伟他们交完总结,已在打点行李准备回家了,而他却必须留在这里完成这份总结。丁子恒心里一堆乱麻,想家的欲望便在这乱麻中一峰独秀地高耸出来。
  中午一吃过饭,丁子恒便坐在桌前,思考着怎么下笔。姬宗伟敲门进来,见丁子恒的愁眉紧锁,没开口便先笑。
  丁子恒自嘲道:“这辈子头一回当留级生。”
  姬宗伟说:“丁工,我跟你打了这么多年的交道,知道你这辈子就是一个书生。你是太认真了,而这样的事,是不必那么认真的。它不需要创造性,不需要有新意,只要照老师所说的写就行了。我现在给你指一条捷径,如果你敢走,你就走,如果你不敢,我也救不了你。”
  丁子恒突然间觉得自己恰如一个溺水者,正等着有人来施救,哪怕是一根稻草,他也必须得紧紧地抓住。丁子恒忙不迭地说:“快说说看。”
  姬宗伟说:“我,毛工和李工,三人的总结都留有底稿,你拿来,挑出一些,拼凑一下。只要不完全与我们雷同,老师那里应该通得过。”
  丁子恒怔了怔,说:“那……岂不是抄袭?”
  姬宗伟说:“不可以这么说,应该说大家成天学的是一样的东西,又师从于同样的老师,学习的体会相同也是自然。如果不相同,那岂不是有问题了?”
  丁子恒说:“这个……这个……”
  姬宗伟笑笑,说:“丁工的态度果然在我们的预料之中。但是我们还是决定把这三份底稿留在你这里,你看着办。”
  姬宗伟走到门口,说:“对了,顺便告诉你,我们定了后天的车票。散学典礼一结束,我们就走。”
  姬宗伟最后一句话把丁子恒心里的火一下点燃。春节就在近前,雯颖和孩子们都焦急地盼望着他回家,而他自己,自调入内业队后,已经好久没有这么长时间离家不归。家在他的心目中的位置逐渐地替代了他的事业。吴思湘曾经说过,一旦觉得家比事业更重的时候,便是人老了的信号。丁子恒想,我现在也是老了。
  丁子恒终于晚了一天回家。依照姬宗伟的建议,丁子恒参照了他们三人的总结的样式,草草地为自己写完了总结。他没有照抄。丁子恒从无抄袭别人的习惯,他觉得如果他那么做了,将是他的一份耻辱。他不能图一时之轻松,而永远地背着这份耻辱。丁子恒也知道自己这样想很书生气,但本来就是一介书生,多一点书生气又有什么不好呢?
  好在这一份总结被通过。老师什么话也没说,丁子恒也不敢多问,心说只要你放我回家就行。
  次日丁子恒便上王府井去买了一点东西。他为雯颖买了一条羊毛围巾,为大毛二毛三毛每人买了一双球鞋。在给嘟嘟买东西时,丁子恒动了一下脑子。嘟嘟是女孩,女孩子就该跟男孩子不同。丁子恒想到嘟嘟那个小样儿心里就暖乎乎的,于是他为嘟嘟买了一个粉红色的蝴蝶结,又买了一顶小绒帽。
  丁子恒满载而归地回到家。家里因为丁子恒的归来,欢呼声响了好几分钟。然后一群孩子便扑上来翻包,纷纷抢着属于自己的礼物。三毛忙不迭地把鞋套在脚上,而嘟嘟则拉着雯颖让她帮忙扎上蝴蝶结。扎好的蝴蝶结很大,几乎盖在了嘟嘟的头顶上,嘟嘟戴上了蝴蝶结,便没法戴绒帽,急得她在镜子前忙来忙去。那副焦急的神态,令丁子恒不由大笑。这一笑,便将学习班留在他心里所有的不快驱逐一尽。
   

  这一年的春天来得早,到四月时,便已经热得要穿衬衣了。嘟嘟还没有满九岁,但却被批准加入少先队。星期六全校春游时举行了入队宣誓,宣誓地点在解放公园的苏军烈士墓前。
  烈士墓前的草坪都绿了,阳光很明亮地落在上面,星星点点黄色的小花争相开放着。所有的墓碑都在宣誓前被嘟嘟和她的同学们仔细地抹了一遍,汉白玉的石碑在高大而苍绿的龙柏树护卫下,显得特别庄严和肃穆。很多同学希望老师讲讲烈士们的故事,可老师相们互望了望,没有说什么。只是校长淡淡地提了几句,说在抗战期间,苏联空军来帮助中国人民抗日,在武汉发生过几次大的空中战斗,有十五位苏联空军英雄牺牲在了这里。这样精彩的故事用这样简单的陈述,嘟嘟感到很不满足,还有那些是男生,一听讲是空军开飞机打仗的故事,都使劲吵着想要老师讲得更多一些。结果校长说时间来不及了,还是开始宣誓吧。
  墓地正中是高大的纪念塔,宣誓便是在纪念塔前举行。嘟嘟穿着白衬衫,对着纪念塔高高地举起了手臂。她很激动很兴奋,脑子里满是空中飞机打仗的情景,苏联的飞机上一定有红星,嘟嘟想。在念誓词的过程中,她便忍不住一次又一次地仰望蓝天。
  天很蓝,云淡淡的,如丝如绸一样地飘动,又仿佛一个个的人在海里柔软地游泳。远远的树林里,不时地飞过来几只小鸟,啾啾地叫着飞来,在队旗四周飞旋几圈后,又啾啾地叫着飞走。一个老少先队员上来为嘟嘟戴红领巾,嘟嘟一看原来是六年级的严晓珏。她是嘟嘟的老朋友了,一来她就住在乌泥湖的甲字楼,二来他的姑姑严三姑是嘟嘟上幼儿园时的阿姨。严晓珏一边为嘟嘟戴红领巾一边说:“嘟嘟,你可比三毛强哩。”嘟嘟认真地向她敬了个队礼,然后四下寻找三毛在哪里。嘟嘟心里十分得意,她和三毛的比赛,终于是她赢了。一直到新队员全部都走下台时,嘟嘟才看到三毛。三毛低着头坐在他们班里,他的旁边是蒲海清。三毛显得很不开心,因为所有人都知道,他的妹妹比他还先入队。他觉得这一回他丢大面子了。嘟嘟看到三毛这样,心里有些难过起来,她想,要是三毛能和她一起入队就好了。
  宣誓完后,各班分开在公园里玩了一个多小时,就整队回校了。新队员被集中在了一起,走在全校的最前面。嘟嘟被老师推举为新队员的旗手,从公园走到学校,一路上她都伸直了双臂,高举着队旗。老师几次问她手酸不酸,要不要换人。嘟嘟都响亮地回答:不酸。不用换人。对于嘟嘟来说,这一天使她永生难忘。
  晚饭时,爸爸妈妈都详细地询问嘟嘟今天宣誓的情景。嘟嘟讲述时,不住地斜着眼看三毛。三毛垂头丧气地埋头吃饭。二毛仿佛是故意要气三毛,拼命地为嘟嘟庆祝,而且说,这一回合是嘟嘟胜利了,相信以后嘟嘟总能取得胜利。气得三毛肺都要炸了。他终于忍无可忍,大声地冲着嘟嘟说:“你这么矮的个子,还举队旗,举得一点也不高,影响了我们学校的队伍美观。你要赔!”
  嘟嘟怔住了。这是一个严重的问题,她从来也没有想到过。全家人都一起望着她,看她怎么回答。嘟嘟显得很无助。她的确个子很矮,而且她也明白矮个子举队旗当然没有高个子举得高。可她不知道应该怎么解释这个问题。而且如果让她赔偿,她应该怎么赔呢?嘟嘟想了半天也没想出来,她眼泪汪汪,委屈地说:“我一个月才五毛钱,我怎么赔呢?”
  爸爸妈妈甚至二毛都哈哈地大笑起来。三毛更是笑得逃离饭桌,捧着肚子跑到走廊上,又蹦又跳地喊叫着:“这么笨!亏你还是少先队员哩!”
  嘟嘟几乎要放声大哭了。雯颖一看势头不对,赶紧说:“三毛是逗你的,他没入成队,故意气你。我们嘟嘟现在是少先队员了,我们要让让三毛这个落后分子。”
  嘟嘟的嘴差不多已经张开了,听妈妈这么一说,心想,可不是,我是少先队员,不应该跟三毛这样的落后分子计较。这么想过,就把泪水忍了回去。这一下,连丁子恒都表扬嘟嘟了。丁子恒说:“嘟嘟现在真的是不简单了。当了少先队员,就是不一样。”
  嘟嘟立即又神气了起来。嘟嘟说:“我才不理三毛哩,他是个落后分子。”
  三毛白跳了半天,也没捞着多少便宜。而桌上的韭菜炒鸡蛋却在他跑到外面乱蹦乱跳的时候,被吃得差不多了。三毛气得把碗往地上一摔,发脾气说:“你们偏心,我不吃了!”
  碗“砰”的一声摔在丁子恒的脚边,碎成了好几片,剩在碗里的饭也撒了一地。丁子恒气得一拍桌子:“三毛!你发什么神经病!”
  丁子恒吼了一声还不解气。心想这个小孩子,妹妹比你入队还早,你不但不检查自己的行为,倒更加横不讲理。不教训教训你,你将来会成什么样的人呢?丁子恒念头到此,屈起中指,一伸手,便在三毛头上叩了一个“板栗”。
  三毛何曾有过这么倒霉的时候?少先队没有加入,好菜也没吃到嘴,结果还挨了一板栗。他顿时满心悲愤,不顾一切地放声大哭。连嘟嘟都被丁子恒的脾气吓坏了。
  雯颖见丁子恒动了手,大惊。她素来知道丁子恒出手不知轻重,他自以为很轻,而小孩子却根本就承受不起。雯颖赶紧抱着三毛的头,在他挨打的地方摸了摸,一摸竟摸出一个包来。雯颖生气了,说:“你这么这样出手打孩子。他这么小,经得起你打吗?看看看,头上起包了。”
  丁子恒自觉出手不重,可看见三毛伤心欲绝的样子,想起他的种种可爱,就生出了悔意。叫雯颖这么一说,心里更是悔恨不止。想去抚抚三毛的头,可又拉不下脸来,一时不知如何是好。
  三毛见爸爸不敢再打,又见妈妈护着他,越发耍赖起来。边哭边惨叫:“哎哟,我头好疼啊,我的头好疼啊,我要死了!”
  雯颖便真急了起来:“哪里疼?要不要紧?”
  三毛说:“我的头疼呀!我今天肯定要死的。妈妈呀,你就把我埋在门口的杨树下好了,我在那里可以经常看见家里的人。”
  雯颖听三毛这么说,眼泪都快涌出来了。她搂着三毛的头一个劲说:“别哭,三毛。让妈妈仔细看看。”
  二毛说:“妈妈,别信他的,哪有那么严重?我又不是没挨过爸爸的板栗。”
  三毛哭道:“就有那么严重嘛!你的头大,你不怕疼,可是我今天晚上一定会死的。”
  二毛说:“妈妈,这样好了。我们马上把三毛送到医院去,让医生先给他打吊针,然后再送他到手术室里,把脑袋打开,把打坏的地方修好,他今天就不会死了。”
  三毛一听,吓住了。天哪,这么一来,就比死还要可怕了。其实他本来也没有那么疼,只是想出口气,让家里的人都围着他转。如果妈妈真把他送进了医院,别说把脑袋打开,就是打吊针也够让人受的。三毛的哭声明显地降低了许多。
  丁子恒也看出了三毛的把戏,心里先松下一口气,然后又暗自好笑。他故意板起了脸,说:“就照二毛说的办,把他送到医院去。也不用打吊针了,直接给脑袋开刀好了。”
  三毛翻着眼睛观察丁子恒,发现他说得很认真,心里立即暗叫不好。于是,他猛然挣脱了雯颖的怀抱,大声说:“我的头疼已经好了,不用去医院了。”
  丁子恒忍住笑,说:“说不定过几天又犯了,还是动个手术保险一点。”
  三毛用更大的声音说:“我保证,我已经完全好了,绝对不会犯的。不信,爸爸再打打试试,一点也不疼了。”
  雯颖看着情况突变,也破涕为笑。她轻轻地在三毛屁股上打了一下,说:“就你的名堂多!”
  丁子恒说:“今天晚上绝对不会死了吗?”
  三毛说:“绝对不会。”
  丁子恒说:“那好。把你摔碎的碗捡起来,把地扫干净。”
  三毛扫完地,又把桌上的剩菜全部扫进肚里,然后呆坐在桌前想:今天是嘟嘟开心的日子,可却是我最倒霉的日子。他想完,在这天的日历牌上写了五个字:三毛倒霉日。不过,这天晚上,在三毛的要求下,丁子恒给他讲了苏联空军当年是怎样在空中作战,怎样打下了日本人的飞机的故事。仿佛是为了弥补晚饭时的那个板栗,丁子恒在讲述的过程中,用嘴巴模拟飞机的声音,用手势比画飞机战斗的姿态,让三毛听得惊心动魄。在丁子恒讲故事之前,嘟嘟已去睡觉了,这个激烈的战斗故事就只属于三毛一个人,这让三毛多少感到有些安慰。三毛在这天的日历牌上又加了一句:三毛听故事日。写完他想,如果爸爸每天敲我一个板栗,然后晚上再给我讲一个精彩的打仗故事,也挺不错。
   

  星期六,简易宿舍中学生和楼房中学生在乌泥湖的操场上进行了一场篮球比赛,围观的人比哪天的都多。刘二豹是楼房中学生的队长,简易宿舍的队长叫袁继辉。袁继辉的爸爸是勘测室外业队的测工,常年奔波在山里。他的母亲三年前已经病逝,他和妹妹跟继母和继母带来的儿子吴金宝生活在一起。自小父亲不在家,母亲又多病,袁继辉便如一个野孩子,天不怕地不怕。加上他人高马大,很讲义气,简易宿舍的男孩子都服他。这场球赛就是他提出来的,他说,咱们学习不如他们,未必打球也不如他们?
  这一说,仿佛是长了简易宿舍中学生的志气,他们便一致欢呼着同意了。而楼房的中学生们,平常往来不多,上的又不是同一所学校,经过刘二豹再三的游说,总算凑齐了人马。计有乙字楼的刘二豹,丁字楼的吴安林,丙字楼的李书奇,庚字楼的陈渝,癸字楼的谢三反等,二毛也参加了。二毛本不会打球,参加只是为了表示支持刘二豹。刘二豹深知二毛的球技,便说,二毛你就算个替补吧,在边上帮我们递个毛巾送个水什么的。
  比赛那天,看热闹的人很多。简易宿舍的大人小孩都涌了过来,操场上便有点人山人海的味道。三毛和一群孩子都趴在楼上的栏杆上居高临下地观看。丁子恒下班回来见走廊上到处是人,以为出了什么事,凑上前一问方知是孩子们举行球赛。
  三毛见到丁子恒,非常兴奋,大声地指着在场外跑来跑去递毛巾的二毛说:“看,看,那个递毛巾的是二哥,他是教练。”
  丁子恒有点奇怪,说:“二毛又不会打球,怎么能当教练呢?”
  吴安森便说:“什么呀,二毛根本不会打球,我哥说让他当跑腿的。看,那个抢球的是我哥!”
  果然吴安林断下一个球,并果断地把球递给刘二豹。刘二豹扬手投篮,球进了。刘四虎和刘五龙便高声欢呼了起来:“哇,是我二哥投进的!”
  吴安森说:“是我哥传球传得好!”
  三毛听他们相互争功争了半天,方说:“我二哥不递水给他们喝,他们渴也渴死了,还进什么球呀?”
  三毛话音落,便遭到刘家兄弟和吴安林三人的共同攻击,几个小孩吵成一团。结果,场上楼房队的比分一落再落,终于败得一塌糊涂。走廊上的小孩子们也不吵了,有点悲壮地望着正在操场上进行垂死挣扎的哥哥们。
  丁子恒心里笑了一声,回到屋里。
  几个正在紧张复习准备参加高考的高中生也忙里偷闲前来看热闹。先是刘一狮和大毛,后来又来了吴金宝和张楚文。然后皇甫浩从外回来,看到他们几人站在一起边看球边聊天,便也凑了过去。这几个人过去或小学或中学都做过同学,现在除了刘一狮在八中上高中,大毛、张楚文和吴金宝都是二中同学。
  进入高中后,瘦小的皇甫浩在几年间突然长得人高马大。虽然很难说他已经从父亲皇甫白沙的阴影中走出来,但因年岁的增长,他已成熟了许多。平常因同校而不同班,他同大毛几人很少碰面,眼下高考在即,何去何从,大家也都想相互询问一下。因此,说是看球,却也有“考生之意不在球”的意思。
  张楚文因在学校团委做宣传委员,言谈中便有一种学生干部的英锐之气。他大谈新疆的军垦农场,对那种一手拿枪,一手拿镐的准军人生活充满向往。甚至就连去新疆要坐七天七夜火车的旅途,在张楚文的嘴里也有一种特别的浪漫。张楚文说话时,因为兴奋,唾沫四下飞扬。大毛不时掏出手帕揩脸。张楚文每见他一揩,便道一声对不起,但依然兴奋而激情飞扬地谈论,唾沫一点也没有减少。最后大毛被他的唾沫惹得不耐烦了,不得不打断他的话,谈起洪泽海从新疆的来信。洪泽海说那边农场的土地四周都环绕着白杨和沙枣树,棉花丰收时,一片银白。西瓜甜极了,锄头叫砍土镘,还常常跳新疆舞。惟一不舒服的就是吃不到米饭,成天吃玉米馍和面食。
  皇甫浩在他俩说得差不多时,才问他们的去向。并说他今年并不打算参加高考,因为他父亲的问题,他就算考了也不一定能录取。或许辛苦一场,一个“不宜录取”的批示便令所有努力都付之东流。皇甫浩说完又补充一句:我跟你们是不一样的人。
  皇甫浩最后一句话将张楚文几人心里的酸楚引了出来,他们都知道皇甫白沙。短短的沉默后,张楚文说我也不打算考试,但我的原因跟你不一样,我想去新疆参加社会主义建设。咱们是不是一起去?
  皇甫浩摇摇头,他说他在北方呆过,他的胃不好,吃不惯面食。他多半会去大别山,他父亲曾经在大别山干过革命,当年的房东跟他父亲关系很好。前不久他写信联系过,那房东很欢迎他去落户。在那里也一样建设社会主义新农村,就像董加耕他们那样。
  张楚文和大毛都听直了眼。想不到皇甫浩不吭声气,竟连下乡的地方都联系过了。张楚文一激动,便说对呀,不一定非要去新疆,省内农村一样是干事业的天地。几个人一议论都觉得有理,张楚文又说应该先去那里考察一下,如果是一个贫困而艰苦的地方,他们就应该多组织一些知识青年,去老革命根据地战天斗地,带领当地农民建设起美好的农庄。皇甫浩觉得张楚文虽然容易冲动,但这个建议确有道理。大毛也认为此举可行。于是他们约定了时间,由张楚文、皇甫浩和大毛三人先去考察一番。
  场上的篮球赛,楼房队的中学生输惨了。袁继辉挥动着小旗子,领着简易宿舍队的队员们绕着操场跑步。看见大毛、张楚文几个高中生,便得意地朝着他们摇旗呐喊:“勇者无惧!勇者无惧!”
  张楚文笑道:“你们这帮小猴子,赢一场球就得意成这样?可见得平常从来也没有赢过什么。”
  袁继辉说:“我们又没想什么都赢,我们赢一样是一样。胜仗是一个一个打出来的。”
  刘一狮也笑了,说:“咦,你这话还有点水平,怪不得能赢。”
  跟在袁继辉后面的一帮中学生都高兴了,袁继辉说:“一狮大哥还是比二豹要有风度得多。”
  输了球的刘二豹,正在那里火气冲天地同吴安林吵成一团,不知是为了哪一个球的处理不当还是为了其它什么。
  张楚文望着摇旗呐喊而去的简易宿舍中学生队伍,对吴金宝说:“他就是你那个兄弟?”
  吴金宝脸红了,点点头,说:“是呀,学习成绩差得一塌糊涂,谁也管不了他。不过他也还服我,我胳膊到底比他的粗一点。”说到这时,吴金宝已经很放松了,他捏着拳头,鼓了鼓肌肉,语气中也有了几分潇洒。
  张楚文说:“看他这能力,他将来说不定还是个人物。”
  吴金宝一笑,抬手指指身边的这几个人,说:“连他都是个人物,你们就不晓得是些什么了。整个社会也只是座小庙,坐不下你们几个大和尚。”
  一席话说得大家都笑了起来。朝气锐气爽气豪气都充盈在笑声中,让远远听到这声音的中年人,心头不禁一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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