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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61年(二)


   

  大毛考上了高中,是市立二中。市立二中在三元里,是一所很好的学校,在全市的排名颇靠前。乌泥湖只有三个人考进了这所学校,除了大毛,还有他的同班同学皇甫浩,另一个则是癸字楼下右舍张者也的大儿子张楚文。丁子恒和雯颖很高兴,在家里便常常唠叨,大哥做了个好榜样,弟妹都要向大哥学习。
  二毛亦考上中学,便是大毛刚刚毕业离开的古德寺中学。二毛第一天上学回来,兴奋异常,不停地说:“中学太好了,中学比小学好多了,我喜欢中学,我今天才晓得哥哥真的很了不起呀。”
  丁子恒便问怎么回事。二毛说,他的班主任就是原先大毛的班主任。第一节课点名,他点到“丁朴”,便问:“你叫丁朴?是不是住在乌泥湖?”二毛说是。老师又问:“丁淳是你什么人?”二毛说:“丁淳是我哥哥。”老师便说:“很好,很好。丁淳是我最好的学生,样样功课都出色,希望你不比他差。”二毛说,老师讲这些话时,所有同学都羡慕地望着他,都知道他有个成绩厉害的哥哥,他感到特别自豪。
  雯颖听罢大为开心,说:“真的吗?我家大毛这样有本事?”
  丁子恒心里亦觉得意,说:“看,大哥的榜样做在前面了,二毛三毛,你们都要向大哥好好学习。”
  二毛响亮地答道:“知道了,爸爸。”
  三毛却一撇嘴,说:“才不哩,我们老师说要向刘文学哥哥学习,从来都没有提过大毛哥哥的名字。”
  大毛说:“算啦算啦,还是别说这些吧。我脸都红了,再说我就骄傲了。”
  丁子恒说:“我下一句要说的就是:大毛不能骄傲。”
  大毛就读的二中是住宿制。从乌泥湖走到学校要将近一个小时,途中必经丁子恒所在机关。所以每星期一早上,丁子恒都和大毛一道步行,途中听大毛说一些学校的事情。大毛常常就一些他不明白的事向丁子恒询问,有时他们还探讨些关于宇宙,关于自然,关于生命之类的话题。每当这时,丁子恒都深怀欣喜,他的儿子虽然还是一脸稚气,却已经可以像一个成年人一样同他对话了。丁子恒想,纵是饥饿,也挡不住生命的蓬勃生长呀。
   

  石牌的地质勘探正紧锣密鼓地进行。左岸布置了长一千多米的勘探平峒,估计到年底可以打出五百多米来。情况虽不容乐观,但三峡大坝上马的可能性便穿行在这狭窄的河谷里。从河谷前方透出的一点点光亮,让劳动的人们心下尚存几分安慰。
  只是更令人始料未及的事情出现了:为响应大办农业的号召,整个总院的工作重点转移到农业战线。三峡设计人员仅留四十人继续工作。
  这就是说:三峡工程全线停摆!
  听到传达,丁子恒并没有感到特别的震惊,仿佛他早已料到这一天的到来。他花去好几天时间,默默地将几年来所有关于三峡大坝的资料封存好,然后锁进柜子里。在锁头“嗒”一声关紧时,那声音刺激了他的心。他想,事已至此,我又能怎样?
  走在归家的路上,刚过古德寺,突然一首词跳出脑海:
  
  万事云烟忽过,百年蒲柳先衰。而今何事最相宜?宜醉宜游宜睡。早趁催科了纳,更量出入收支。乃翁依旧管些儿:管竹管山管水。

  想过,他不禁叹道:真乃好词也。然后又想作者为谁。及至走到碉堡处才想起这是醉里挑灯看剑的辛弃疾所作。丁子恒想,我怎么会突然记起这首词呢?我的情绪是不是太颓唐了一点?眼下国力不足,停或缓上三峡无论如何也是应该,我有什么理由心情黯淡呢?而农村是那样贫困,贫困面积和人群又是那样广大,农业生产的基本条件那样简陋和原始,文化落后,医疗落后,不先去发展那里,不帮他们站稳生存之足,整个国力又谈何发展?
  这样一想,丁子恒便把自己的情绪调整了过来,脚下步子也轻了许多。小路一拐弯,他便看见站在篱笆墙下眼巴巴地迎接他的三毛和嘟嘟。丁子恒摸摸口袋,里面什么吃的也没有,连一粒糖果也未备,他心道:糟了。
   

  林嘉禾只在家住了半个月,便只身重返陆水工地。临行前,他见林问天仍委靡不振,心口一阵阵发疼。他不知道有什么办法可以帮助这个孩子。明知他深受冤枉,却无法替他洗清自己。夜里,他来到林问天的床边,坐下来凝视他深爱的儿子。
  林问天本已睡了,此刻懒懒地睁开眼皮,说:“你有什么事?”
  林嘉禾没有计较他不客气的问话,长叹一口气,说:“问天,我很抱歉,我没想到我的右派问题会给你带来这么大的灾难。事已如此,我不知道怎么才能表达我对你的愧疚。虽然并不是我情愿要做右派的,可事情的缘由毕竟出自于我。回家这些天,爸爸除了愧疚,又多了一份担心。你还年轻,今后的路还很长。这样颓废下去怎么行呢?这最终只能伤害自己。”
  林问天说:“那你说我该怎么办?”
  林嘉禾说:“振作起来,好好工作,用行动来表明你的清白,证明你是一个有用之人。你要为建设社会主义做出自己的贡献。”
  林问天说:“我的清白还能还给我吗?我看不出有这种可能性。我表现再积极,只会被人说成改造好了。”
  林嘉禾说:“事到如今,只能从最坏的情况中争取最好的结果。”
  林问天说:“怎么讲?”
  林嘉禾说:“好好工作,积极表现。不要把你这些不满的情绪露在脸上,改为想通了,决定重新做人的样子。”
  林问天说:“从小你就教我们要做一个正直的人,不要说谎,不要做阴阳人、两面派。现在为什么你又改变这种教导了呢?”
  林嘉禾没料到林问天会如此发问,一时无言以对。
  林问天说:“爸,你要是没什么话说,我要睡觉了,我明天上早班。”
  林嘉禾默然离去。次日早上,他拿了行李出门,林问天早已上班去了。林嘉禾站在林问天的桌前,心中惆怅万千,想了想,留了张纸条在他桌上。
  林问天下班回家,一眼便见到林嘉禾留在他桌上的纸条。上面是鲍照所作的《拟行路难》诗。
  
  泻水置平地,
  各自东西南北流。
  人生亦有命,
  安能行叹复坐愁!
  酌酒以自宽,
  举杯断绝歌路难。
  心非木石岂无感,
  吞声踯躅不敢言!

  林问天拿着纸条看了许久。他努力使自己平静和理智。林嘉禾一笔一画的工程字体林问天再熟悉不过,他是看着这些字长大的,甚至自己的字也是这种风格。清晰文雅而颇为刚劲的笔画,使林问天感觉得到父亲的良苦用心。他记起昨天夜里林嘉禾的神情和话语,他想,说得也是,我这样下去最后会有怎样的结果呢?“人生亦有命,安得行叹复坐愁”。
  这天夜里,林问天将他参加工作以来所有的感受,都写在了笔记本里。他将这些感受列为三个部分,第一部分:分配不公,能忍则忍;第二部分:被冤受屈,心怀愤怒;第三部分,前景无望,消极颓废。然后他写了个尾声,表明如此这般下去,终将一事无成,他决意选择在逆境中勇往直前的方式。他是一个中国青年,他要为建设社会主义而奋斗,他要创造出自己的业绩。林问天为自己这篇长长的文字起了个标题:《一个青年的苦闷和清醒》。
  写完这些,天已发白。林问天长长吁了一口气,仿佛收拾好一份心情,把肩头上一千斤的担子放了下来。虽然一夜未眠,他倒觉得精神颇好,脸色亦开朗了起来。他将父亲写给他的纸条也夹在了笔记本里。
  一夜风起,万树萧瑟,凉气陡然间占据了天地。林问天努力调整着自己的情绪,渐渐同工人们相处融洽。当班时分,偶听到有趣的说笑,也能把笑意浮到脸上。
  一天,他刚进车间,便有人通知他,说是厂领导要他立即去办公室。林问天心里扑扑跳动,心想莫不是看我表现不错,调我去技术科了?这念头闪过只几分钟,一进办公室,见到书记和主任都面孔铁青,他便知适才不过是自己想入非非。
  书记不苟言笑,拿出一个笔记本,往桌上“叭”地一甩,说:“林问天,这个笔记本是不是你的?”
  林问天吓了一跳,定睛一看,果然是自己的笔记本。前几天他上中班,因下班后已无公共汽车,住在厂里宿舍。他有睡前记点什么的习惯,便将这个笔记本带上了。他不明白,它怎么会在书记手上,而书记又为什么又会气势汹汹。林问天说:“是呀,是我的。”
  主任说:“想必你不承认也不行。”
  林问天有些茫然,说:“我为什么不承认呢?”
  书记说:“这篇《一个青年的苦闷》是你写的?”
  林问天说:“是《一个青年的苦闷和清醒》吗?是我写的。”
  主任说:“我说小林,你写了这种文章,怎么还这么坦然?”
  林问天不解道:“怎么?我是写了我自己的心路历程呀!我真的是觉得我必须振作起来,好好工作才对。”
  书记说:“想不到你这么年轻,竟然这样会狡辩。分配你锻炼,你强忍在心;处理你的事故,你愤怒不平;调你进车间,你消极怠工;最后觉得这样下去不行,就要自己假装积极。你说你身处逆境,哪里是你的逆境?车间?工厂?还是我们这个社会?你说你要创一番业绩,你要创的是什么业绩?”
  林问天瞠目结舌。几秒钟后,他明白事态严重得超出他的想象。于是脸色大变,神情有些惊慌失措。
  书记拿出一张纸条,扬了扬问道:“这诗是谁写的?”
  林问天说:“是古代一个叫鲍照的诗人写的。”
  书记说:“哦,是古人写的。你抄的?”
  林问天说:“是我父亲。他希望我能振作起来。”
  书记冷笑一声,说:“你父亲?就是你那个右派父亲?那就难怪了,有其父必有其子嘛。他借古人的诗表达什么?又是吞声,又是不敢言!你父亲抄诗借古骂今,你写反动文章密切配合,你们这么做,有什么目的?”
  林问天脑袋“嗡”的一下,人便发呆了。下面书记还说了些什么,他一句也没有听清。
  林问天的文章以《且看“一个青年的苦闷”是什么样的文章》的题目被张贴在工厂大门前的专栏上。原题后面的“和清醒”三个字被悄然去掉。一篇篇的批判文章亦陆续登在专栏上。从林问天的“忍”,到他的“愤怒”,从他的“颓废”,到他的“逆境”,再加上林嘉禾抄写的诗,以及林嘉禾的右派身份,全都在批判文章中反反复复地被分析。至此,林问天才明白,自己读过父亲留下的诗之后,一时冲动写下的感受,竟闯下了如此的弥天大祸,大得几乎没有回头之路。
  林问天从此便生活在批判会检讨会以及全厂人鄙夷的目光里,他几乎承受不了这第二次突如其来的风暴。他觉得自己的脑袋每天都是糊里糊涂的,不知别人说了什么,亦不知自己答了些什么。每夜每夜,他都梦见自己在被泥土埋葬。随着黑夜的流逝,泥土在他周围一寸寸一尺尺地上涨。到膝盖,到大腿,到肚脐,到胸口,到脖颈,到……他感到自己既喘不出气,也挣扎不动,渐渐地,湿热而厚重的泥土即将覆顶。
  一天早上,他在梦到泥土已经涨过口鼻,埋到自己的眼睛时,霍然而醒。醒后他想,这样下去,不就是一个死吗?难道我就这么着等着人们把我埋葬?林问天一直糊里糊涂的脑袋在瞬间变得格外清醒。
  林嘉禾在工地被人找回工棚,走在路上,他突然心跳加速,仿佛有种预感,觉得一定是林问天出了什么事。工地的风呼呼地吹在脸上,有如针扎。而林嘉禾的额头却沁出大粒大粒的汗珠。
  消息证实了他的预感:林问天失踪了,而他必须回总院交待为儿子抄写古诗的用意。林嘉禾已顾不上自己的下场如何,林问天的安全占据了他的全身心。他忧心如焚,一脸焦灼,在总院政治处干事的监送下,回到乌泥湖。
  林嘉禾一进家门,邢紫汀便扑打上来。邢紫汀哭道:“你害得我们还不够吗?你为什么要留那样的诗呢?孩子被弄成那样,人也不见了,是死是活都不知道。怎么办呀?你……你……就是凶手,你知不知道呀……”
  林嘉禾同邢紫汀结婚二十多年,从未见邢紫汀如此失态。他双泪长流,一任邢紫汀捶打和责骂,呆站在屋门口木然朝家中四壁巡望。两个女儿林乐天和林笑天哭叫着拉开了邢紫汀。林嘉禾未曾开言,心里突一激荡,一口血喷吐而出,溅在白色的墙壁上,鲜红刺目。
  两个女儿吓呆了,连叫着:“爸爸,你怎么了?”
  林嘉禾掏出手绢,捂住了自己的嘴。他摇摇晃晃地坐在了沙发上。
  化工厂成立了四人小组,专门负责调查林问天失踪事件。公安局一个指导员加盟其中,共是五人。这天夜里,整个小组的人都在林嘉禾家。林嘉禾和邢紫汀把家里亲戚全都列了出来,供专案小组分析林问天的去向。林嘉禾在配合分析时,不停地吐血,但却没有人提出送他去医院,包括同他共同生活多年且感情一直十分融洽的邢紫汀。
  次日清晨,林嘉禾在焦急与劳累中,终于昏迷在地。他倒在厕所里,头磕在小便池上,血流满面。
  这天清早,乌泥湖的人被急促的救护车声惊醒。于是,一阵风,便将林家发生的事吹到了乌泥湖的每一个人家。一连数日,林家都是乌泥湖饭桌上的话题。有人说,爸爸是右派,儿子会好到哪里去?亦有人说,不过读了个大学,怎么就不能同工人一起劳动呢?还有人说,真是的,社会主义国家,日子过得欣欣向荣,有什么好苦闷的?难道回到旧社会,就不苦闷了?更有人说,说我们这个大跃进时代是逆境,也真是太反动了。
  丁子恒被这个沉重的消息压迫得心中发痛。雯颖却为林问天流了泪,说:“我真是觉得问天那孩子天性纯正,心地善良,怎么就会落到这种境地呢?不知道他是不是安全。”
  星期六,大毛回家听到这事,一口气便跑到了林家。面对邢紫汀,大毛说:“林妈妈,我知道林大哥一定会平安回来的。我上个星期见到他,他还跟我说,读书不要读死书,要有创造性思维。他讲得太好了,我觉得他是天下最好的人。”
  邢紫汀忧伤地望着大毛,停了停,方说:“大毛,谢谢你。可是这些话你在外面一定不要跟别人说,否则会影响你的。万一被人听到了,连你一起批判就不得了了。”
  大毛听得发怔,一时不知如何是好。
  晚上吃饭时,大毛把他与邢紫汀的对话复述给丁子恒和雯颖听。丁子恒听得心里一阵紧,忙对大毛说:“林妈妈讲得非常有道理,你在外面千万不要议论这件事。”
  大毛却坚定地答说:“不管怎样,我都不相信林大哥是反动分子。如果有人问我,我一定要说,林大哥是好人,是我的恩人。”
  二毛亦说:“我也觉得林大哥很好。他救哥哥时特别勇敢,而且他平常跟我们讲话,也非常有道理。”
  连三毛都说:“是呀,我觉得林大哥是个好人哩,他还给我吃过糖,要我好好念书,将来去上他的那个大学。”
  雯颖说:“别人我不敢说,可问天我们实在比较熟悉,我总也想不通怎么轮上他当坏分子。子恒,你说是不是会弄错了?”
  丁子恒说:“世事难料。”沉默片刻,他又不禁脱口道:“世路无如人欲险,几人到此误平生。”这是朱熹的诗。丁子恒想,世事如此,真真切切呀。几个孩子都望着他,不知其意。
  雯颖忙说:“快别念那些古诗了,没见林工一首古诗遭大祸吗?”
  丁子恒吓了一跳,忙说:“你说得是。大毛二毛三毛,家里饭桌上谈的话,都不能到外面跟人家说。不要问为什么,长大你们就知道了。”
   

  刚入十二月,乌泥湖遍传林问天被抓住的消息。据说他到了广州,想找人帮他偷越国境,叛国投敌,被当地公安逮捕。审问出他的来处,便通知这边派人前去押回。林家人冷淡着面孔进出,没有人敢上前问些什么。
  不久,就听说林问天被送去农场劳教。几乎与此同时,林嘉禾被开除公职,遣返回乡。大病未愈的林嘉禾离开医院回到乌泥湖,以养病为借口,在家里住了半个月,然后同邢紫汀办理了离婚手续,携一个行李卷,只身离家而去。身后三个女人痛苦的哭泣声,在他耳边萦绕了许久许久。
  这个家庭的解体,令乌泥湖许多人家在新年将临时,难有欢乐之感。纵是鞭炮响得惊天动地,却挡不住那个无处不在又无声无形的阴影。它悄然蔓延,一直伸向人心,令许多颗心倍感压抑。
  夜里,睁着眼睛望着昏黑中的天花板,丁子恒无端地想起一个词:断送。
  一个工程师的生命从此断送,一个青年人的前程从此断送。有什么天崩地裂的理由,非得要一个个的鲜活之人用前程和生命来饲养这种“断送”呢?这个断送呈现在我们面前的情景是何等可怖。面对着它,谁能不惊惧战栗?
  新年的钟声,便在丁子恒内心颤抖之时发出它清脆的音响,清脆如一声鸟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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