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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61年(一)


  
  雨横风狂三月暮,
  门掩黄昏,
  无计留春住。
  泪眼问花花不语,
  乱红飞过秋千去。
  ——北宋·欧阳修《蝶恋花》

   

  丁子恒到石牌一去便是一个多月。金显成带去各处骨干工程师二十来人,从各个角度对石牌进行论证和考察。石牌峡谷纵是深窄,可是它的状况却不容乐观。夜里投宿石牌村,一干人围炉而坐,说着地质情况,说着造价,说着工期,说着技术处理的复杂和麻烦,亦说着战争,说着自然灾害,说着苏联。说着说着,就有些不太好说的意思,于是便把目光投向江上。江上朔风阵阵,岸边有几粒星星渔火。水面无船,黑雾沉沉中,人人皆觉得心情亦如夜色一般。
  丁子恒耳里听到的最后一句话,不知道是谁说的:无论如何,沿着左岸布置一千米甚至更长的勘探平峒是必须的。丁子恒想,一千多米,光是这个平峒,又将耗去多少时间?一年还是两年?打完后,倘若结论是否定的,那么这两年的光阴和劳动岂不又是白白浪费?两年后若又否掉石牌,还是只有宽河谷的三斗坪,那么坝址又选在何处?人的一生,有多少年头可以在这样的选择中度过呢?丁子恒想着,便在心里叹息。他知道,这些话,不能说,一句也不能说。
  春节前夕,丁子恒回到了家。孩子们已经穿上了过年的新衣,见到丁子恒,一起追逐在身后,东张西望地想要礼物。丁子恒为大毛二毛三毛分别带回几本日记本,日记本的纸质非常低劣,页面粗糙发黄,钢笔一写,连洇几页,其中的插图亦很难看。大毛二毛一人得了两本,虽不十分称心,但也表示满足。三毛拿了一本,却依然靠在丁子恒腿边磨磨蹭蹭。嘟嘟没有得到礼物,瞪着眼睛望了丁子恒一眼,扭头跑到了隔壁房间。只一分钟,二毛从隔壁跑过来说,嘟嘟坐在角落里哭呢。
  丁子恒立即心生愧疚。赶紧跑过去,蹲在嘟嘟旁边,说:“嘟嘟,生爸爸气了?”
  嘟嘟一扭身体,不理丁子恒。雯颖亦走过来,用手绢抹着嘟嘟脸上的泪水,说:“别怪爸爸。爸爸一直在工地工作,很辛苦,没有空上街给嘟嘟买礼物嘛。嘟嘟在幼儿园得的红花是最多的,一定会原谅爸爸。”
  嘟嘟呜呜哭着,说:“那为什么哥哥他们都有礼物呢?”
  丁子恒忙说:“我买回来的日记本,也算了嘟嘟一份的。到家才想起来,我们嘟嘟现在还小,不需要日记本。”
  嘟嘟说:“那我就什么都没有了。”
  雯颖说:“以后让爸爸补给嘟嘟行不行?”
  嘟嘟说:“除非现在就补。”
  雯颖说:“嘟嘟要讲道理哟,爸爸刚回来,很辛苦的。”
  丁子恒说:“没关系没关系,现在就现在。走,我们就去商店。”
  嘟嘟伸手一抹眼泪,说:“我要买花生,还有蛋糕,还要糖果。”
  早已闻声而来的三毛跟着大声说:“我也要花生,还要蛋糕,我也要糖果。我不要日记本。”
  雯颖呵斥三毛:“你都上学了,怎么还跟妹妹一样?”
  三毛翻翻白眼,似是想了想,低声道:“可是我很想吃花生嘛。”
  丁子恒笑着拍了拍三毛的头,高声说:“买买买。爸爸请客,每个人都有份。当然喽,嘟嘟最多。”
  四个孩子都高兴起来,一起跟着丁子恒去了商店。商店的货架上,几乎都是空的,可选择的食物极少极少,一眼望去,便知质量低劣。花生和蛋糕也都没有,最后只一人买了几粒糖果回家。嘟嘟口里含着糖果,可小嘴仍然噘得高高。丁子恒便又承诺,明天一早带全家人上大街,去大商店买花生和蛋糕,另外还加补一场电影。大毛二毛都是电影迷,兴奋得摩拳擦掌。
  次日丁子恒果然领了全家出门,在高价店里买了他们想要的食品,然后看了场《五朵金花》。当阿鹏一再错认金花,且被人一盆水泼在头上时,几个孩子笑得前仰后合,连雯颖都笑得咯咯的。丁子恒想,纵是再苦再穷,心情再不好,只要与家人在一起,一切都会慢慢地化解。孩子们多么可爱,雯颖多么可爱,有了他们,便是我丁子恒一生莫大的幸福。要改坝址就改吧,要打平峒就打吧。事情总要有人去做,要怎么做就怎么做好了。就算今生看不到大坝修建起来,可是能看到孩子们成长起来,不也没有枉过?
  出了电影院,丁子恒在石牌村的夜晚被拧紧的心结,仿佛已经松了开来。
  丁子恒休假一直到春节结束。这期间,他带着全家人看了好几场电影。有《鸡毛信》、《林则徐》、《女篮五号》和《董存瑞》。看《林则徐》的那天是晚上,嘟嘟看了一半便在电影院里睡着了。电影散场,雯颖将嘟嘟摇醒,嘟嘟走起来却是一摇三晃,丁子恒只好把她背在了背上。电影是在总院俱乐部里放映的,回家的路程不短,丁子恒背着嘟嘟走到古德寺,便感到气喘吁吁。
  雯颖说:“换我来背一背吧。”
  丁子恒将嘟嘟转到雯颖背上,说:“看来我是有些老了。”
  雯颖背了一段路后,也颇觉吃力。丁子恒说:“还是我来。”
  大毛说:“我来背妹妹。”
  于是嘟嘟被转到了大毛背上。大毛背着嘟嘟走到大茅屎坑时,二毛又换了上来。
  回到家里,嘟嘟醒了过来,坐在床上奇怪地看了看,说:“我不是在看电影吗?怎么在这里了?”
  三毛说:“嗨,你真是什么都不懂呀。你睡着了,一共坐了四路公共汽车才到家的。”
  嘟嘟眼睛瞪得溜圆,疑惑地望望这个,望望那个。丁子恒说:“三毛,你又哄妹妹干什么?”
  三毛说:“怎么不是?喏,爸爸是一路汽车,妈妈是二路汽车,大哥是三路汽车,二哥是四路汽车。嘟嘟呢,就趴在汽车背上,回家啦。”
  丁子恒恍然而笑,说:“哦,原来我是一路汽车,真不错。”
  这个春节过得非常愉快。虽然吃得十分简单,但丁子恒想,同我在外奔波时见到的那些饥饿人群比,我应该感到满足了。
  春节后一上班,国家科委便有通知:北京香山即将开一个关于三峡科研的扩大会议。林院长将亲自率队参加,吴思湘、金显成以及丁子恒、张者也、洪佐沁等十几个工程师都在参加者之列。
  次日他们便登上了北上的火车,火车哐哐地向北方行驶。春日的气息尚未随季节抵达人间,火车两边依然是冬日荒凉的土地。坐在车上,大家谈的仍是大坝问题,言语间似有兴奋之情,觉得国家这么困难,仍有决心上三峡,可见重视。丁子恒随意地点着头,心不在焉地唔唔几声,私下却想,一个天天都在饿死人的国家,一个人人都吃不饱的国家,有能力支撑起这座世界首级大坝吗?这么一想,便又想出许多的忧郁,浓浓的化解不开。
   

  早晨起床,雯颖熬好大麦糊糊,安置几个孩子吃了好上学。大毛的外套掉了个扣子,雯颖忙找针线,替他缝上。缝时,方发现站在自己眼前的这个大毛,个子已比自己高出一点了。雯颖有些惊喜,说:“大毛,你比我高了呀。”
  大毛说:“那当然。要是吃饱了,我还能比妈妈高得多一些。”
  二毛正艰难地吞咽大麦糊,听见这话,亦搭腔道:“我要是吃饱了,也会长得比妈妈高的。”
  三毛说:“我也会。”
  大毛说:“你们俩吹什么牛?”
  雯颖笑道:“好好好好好,只要吃得饱,都比妈妈高。”
  二毛说:“哈,妈妈,原来你也会写诗呀。”
  雯颖说:“这就叫诗?”
  二毛说:“当然。我们在学校念的诗,就跟妈妈写的差不多。‘稻粒赶黄豆,黄豆像地瓜,芝麻赛玉米,玉米有人大,花生像山芋,山芋赶冬瓜,一幅丰收图,走进农民家。’”
  雯颖说:“这不就是打油诗吗?以前有个人叫张打油,有一天下雪,他写了一首诗,说‘江山一笼统,井上黑窟窿,黄狗身上白,白狗身上肿。’后来人们就管这种诗叫‘打油诗’,因为是张打油写的。”
  二毛说:“那是哪一百年的事了?新社会叫这是新诗。你听这首:‘天上没有玉皇,地上没有龙王。我就是玉皇,我就是龙王。令三山五岳开道,我——来——了——’”
  雯颖说:“嗯,这不能叫打油侍,这应该叫打架诗,凶巴巴的。”
  二毛说:“妈妈你怎么什么也不懂?这是一首很有名的新诗哩。”
  雯颖说:“如果这也叫诗,那李白杜甫写的那些叫什么?”
  二毛说:“那就叫古诗嘛。”
  雯颖说:“那……石评梅写的诗算什么诗?”
  二毛说:“什么石评梅?”
  三毛说:“我知道,就是话梅,我吃过的。”
  雯颖大笑起来。大毛整一整外套,扣上纽扣,说:“两个二百五。”
  二毛说:“石评梅是个人?而且是个诗人?”
  雯颖说:“对,是个很有名的女诗人。”
  二毛说:“那……我们老师怎么没有讲过?”
  雯颖说:“她是很久以前的一个女诗人,我很喜欢她的诗。”
  二毛说:“是吗?不过我还是觉得郭沫若的诗写得比较好。”
  大毛说:“哪跟哪呀?你们小学生懂什么诗?妈妈,我走了。”
  大毛说着,头发一甩,吹着口哨下楼去了。二毛和三毛呆望着他出门。三毛说:“大哥真神气。”
  二毛说:“我今年就上中学了,我也会跟大哥一样神气。”
  三毛说:“现在我跟你一样神气。”
  二毛说:“你别扯我了,还是跟嘟嘟去比吧。”
  三毛立即做出一副即将昏倒的架势,说:“天哪!我跟嘟嘟比?”
  雯颖笑了起来,二毛却严肃着面孔没有笑。
  中午的时候,雯颖正炒菜。二毛放学,书包没放下便径直去厨房找雯颖。二毛说:“妈妈,我找老师问过了,老师说她从来都没有听说过石评梅这个女诗人。所以,我们认为一定是妈妈记错了。”
  雯颖说:“是吗?如果你们这样下判断,我也就不跟你们辩了。等你长大就晓得是妈妈记错了,还是你和你们老师不知道有这么个诗人。”
  二毛紧皱着眉头,想了想,没说话,走出厨房。雯颖望他一眼,心想,唉,居然连老师也说没有石评梅这个人。
  下午放学,一般情况下,都是二毛最先回家,大毛次之,三毛最末。三毛之所以回来得晚,是放学后,要在外面玩个够,最后迫不得已,才磨磨蹭蹭地往家走。为了这个,雯颖骂过他多次,却依然不见他改。
  每次挨骂,三毛都委委屈屈,说:“我的心很想改正这个缺点,可是我的脚他就是不肯改嘛。”
  雯颖说:“那你就要用心去帮助脚来改正。”
  三毛说:“可是我的心很小,我的脚很大呀,大的就是不肯听小的的话。”一番话说得雯颖不知道怎么答才好,最终只能又好气又好笑地收场。
  然而这天,连三毛都回来了,二毛却仍然没有踪影。雯颖让大毛去甲字楼二毛同学金晓茹家问问,大毛去后转眼便跑了回来,喘着气说:“妈妈,这事好像有点不对劲了,金晓茹说二毛下午只上了一节课就请假走了。”
  雯颖大惊,说:“她有没有说二毛去哪了?”
  大毛说:“她说她听见二毛跟老师说家里有事,要提前回家。”
  雯颖说:“家里有什么事?二毛为什么要说谎?”
  大毛说:“妈妈你别急,二毛一向做事很稳当的,他一定有什么事要办。”
  雯颖说:“他小小一个人,能有什么事要办呢?”
  大毛说:“妈妈,我再去他同学家里找找,你一定不要着急。”说着又转身下了楼。
  天渐渐地黑了,已经烧好的饭菜亦渐渐地凉了。丁子恒出差在外未回,一旦二毛出了什么事该怎么办呢?雯颖六神无主,焦急地在屋里来来回回地踱着步子,不知如何是好。几近八点,大毛再次返回,说是二毛的同学都不知道二毛去了哪里。
  雯颖的心开始扑扑地乱跳起来,所有民间流传的坏消息,泉水般一下子涌上雯颖的脑海。雯颖说:“大毛,你想想,二毛还会去哪里?”
  大毛摇摇头,说:“我想不出来他会去哪里。不过,我了解二毛,他不会无缘无故回来晚的,他肯定有要紧的事,而且他肯定不会出什么事。”
  雯颖说:“大毛,你真的能这么肯定吗?”
  大毛坚定地说:“我能肯定。”
  雯颖望着大毛坚定的目光,情绪稳定了许多,心里仿佛有了依靠。
  快九点时,二毛终于回来了。他脸色兴奋得有些红润,一进门就叫道:“妈妈!我……”
  雯颖板下面孔,打断他的话,厉声道:“你还知道回来?说,为什么在学校说谎?你跑到哪里去了?”
  二毛从来没有见过雯颖如此严厉,怔了一怔,望着雯颖,眼里露出惊慌。雯颖说:“家里有什么事要你请假不上课了?你如果真有事要办,为什么不能托同学捎个口信回来?”
  大毛说:“二毛,你今天太不对了,你知道妈妈多担心呀?”
  三毛说:“妈妈在房间里走来走去,都快哭了,我看见的。你比我不乖多了。”
  二毛这才觉得自己的错误严重,低下了头。
  雯颖说:“你还没有说,你到哪里去了?”
  二毛嗫嚅道:“我到图书馆去了,我想查查有没有石评梅这个诗人……”
  雯颖大为惊讶,说:“哪里的图书馆?”
  二毛说:“南京路图书馆。”
  雯颖更为震惊,说:“你哪来的钱搭车?”
  二毛说:“我走去的。以前爸爸带我们坐车去时,我觉得不太远,没想到……有那么远。”
  雯颖一时无语,望着二毛,不知说什么好。
  大毛说:“好了好了,我知道二毛不会出事的。三毛,给二哥拿碗添饭。”三毛脆声脆气地答应着,跑进厨房。
  二毛望着雯颖,胆怯道:“妈妈你没有生气吧?”
  雯颖想了想,说:“你是一个小孩子,以后再有这样的事,要先跟妈妈说一声。查的结果怎么样?”
  二毛脸上浮出笑容,说:“妈妈说对了,真是有这样一个诗人,我们老师她居然不知道。不过,我并不觉得她的诗写得怎么好。”
  雯颖想了想,说:“你有这样的看法,也不错。”
  这天夜里,雯颖久久难眠。她想,从学校到南京路图书馆是何等远的一段路,二毛凭着怎样的毅力和信心才徒步走到那里去的呢?而大毛,居然已经可以成为她精神上的一个依靠。时间是多么快啊,自己仿佛什么事情都没有开始做,而孩子们竟都不知不觉地长大了。
  次日清早,雯颖起床对镜梳理,发现了自己头上的一根白发。她扯下这根白发,站到窗前,对着晨光看了半天。心想,孩子们都大了,而我就这么老了。
   

  林嘉禾从陆水工地回到乌泥湖,没想到在宿舍大门口碰到的第一个熟人竟是丁子恒。丁子恒刚从北京开会回来,背着行李,脚步匆匆。见到林嘉禾,丁子恒怔了一下,没有立即叫出名字。林嘉禾1958年底被下放到五三农场劳动改造,一年后,又转到蒲圻陆水工地,从此便很少归家。虽是同住一个宿舍,却没有人再见过他,不觉间已过了三年。
  林嘉禾微一点头,说:“丁工,好。”
  丁子恒在愣怔中正叹惋经历是一双魔术般的手,它既悄无声息地改变人心,亦大张旗鼓地改变人形。听林嘉禾开了口,他迅速镇定住自己,说:“林……林工?是你?你还好吧?”
  林嘉禾说:“怎么说呢?回来看病的。”
  丁子恒说:“怎么了?”
  林嘉禾说:“怀疑黄疸性肝炎。”
  丁子恒说:“……陆水枢纽,怎么样?”
  林嘉禾说:“我在施工总队被监督劳动,只是那里的一个勤杂工,没办法答你这个问题。”
  丁子恒被噎哑了口。林嘉禾说:“听说你在石牌组?坝址是不是要定在那里?”
  丁子恒说:“很难说。”
  林嘉禾说:“三斗坪不行吗?”
  丁子恒说:“现在把重点放在石牌是考虑战争因素。”
  林嘉禾说:“石牌我跑遍了。那里怎么能做坝址?清理出一个施工现场都不容易。你们是怎么论证的?”
  丁子恒说:“你说的前一个问题确实存在。而后一个问题,我也没法回答你。”
  林嘉禾露一丝苦笑,说:“对不起,其实我也知道我不该操这份心。”两人对话到此结束,默然间彼此拉开距离,各自走路。
  林嘉禾到家时,妻子邢紫汀尚未下班。为他开门的是儿子林问天。林问天见是林嘉禾,愣了几秒,然后扭头折回房间。
  林嘉禾心里顿觉不悦,他板下脸,厉声说:“不管我是什么人,是个好人还是个混蛋,我都是你爸爸,你想改变也改变不了。”
  林问天无精打采地坐在沙发上,低声问道:“爸爸,你怎么回来了?”
  林嘉禾缓和了语气,说:“我最近身体不太好,工地医务所大夫怀疑我得了黄疸性肝炎,领导批准我回来检查一下。你怎么没上班?”
  林问天说:“我三班倒,今天是夜班。”
  林嘉禾说:“工作怎么样?”
  林问天说:“能怎么样?”
  林嘉禾说:“你这是什么意思?”
  林问天说:“还在锅炉房。领导让劳动锻炼。”
  林嘉禾说:“领导没说让你锻炼多久?”
  林问天说:“没有。他不想要你锻炼时,自然会通知你。”
  林嘉禾说:“始终就只你一个在锻炼?”
  林问天说:“新分去的大学生只有我一个人在锅炉房锻炼。”
  林嘉禾说:“这岂不是很不公平?”
  林问天说:“我没有觉得不公平。人家的爸爸又不是右派,而我的却是。”
  林嘉禾大为吃惊,说:“跟这有关吗?我是我,你是你呀!”
  林问天说:“怎么可能你是你,我是我呢?用您的话说,你是我爸爸,这一点永远改变不了。”
  林嘉禾哑口无言,时间便在这无言中停滞下来。屋里静静的,彼此能听到对方的呼吸之声。直到邢紫汀下班回家,父子之间都再没有交谈一句。
  林问天低落消沉的情绪,造成林嘉禾回家第一天的严重失眠。心痛的感觉一次次地折磨着他,这份心痛来自儿子。从小学、中学到大学,林问天从一个活泼的孩子成长为一个富于朝气的青年,从来都只见他的快乐和明朗,并且无时无刻地用他的这份快乐和明朗感染他周围的人。然而,现在他的脸上不仅朝气尽失,而且还显出几分沧桑之感。而他什么也没有做错,错的是他的父亲,因为他父亲是个右派。林嘉禾想,做父亲的其实又有何错?右派本不是自己的选择,而是别人强加。单人匹马,如何能抵挡得住四面八方的巨大压力?
  这一天或许注定是林问天倒霉的日子。
  大学毕业后的林问天被分配到近郊的化工厂。一同分去的大学生,几乎都被安排在化验室、技术科等部门。惟独林问天,被派到锅炉房。林问天于惊愕中不解其故,便去问领导。领导说,也没什么嘛,锅炉房恰恰缺人,放在这里也只是暂时的,权当锻炼锻炼吧。林问天觉得此言不无道理,便认真地在锅炉烧起了锅炉。锅炉房三班倒,很是辛苦。带林问天的刘师傅只比林问天大几岁,是厂里的劳动模范,平常跟林问天讲述当年工人的劳苦以及人生道理,林问天倒也觉得颇有收益,心想自己这样家庭出身的人,也应该知道劳动人民是怎么生活怎么工作的。大半年便这么锻炼过去了,直到林嘉禾回来。
  林嘉禾的不公平之说,似乎是点拨了一下林问天。虽然他当时没说什么,次日却去了厂办,就锻炼时间提出询问。领导批评道:年轻人,不要着急。连一年都不到,叫什么锻炼?尤其你这样家庭出身的人,更得树立正确思想,革命工作不分贵贱,需要你干什么就干什么才是。只有安心工作,才能达到锻炼的目的。林问天还想表白一番,但厂领导却已经没了同他说话的兴致。这使林问天的自尊心大受伤害,整整一天,他都郁郁不乐。
  这日轮到林问天上夜班。按通常习惯,他和刘师傅两人一组,刘师傅负责上半夜,他负责下半夜。这天刘师傅说他家里有事,须晚点来,欲同林问天换班。这种调剂十分平常,往日两人亦调过多次,林问天当即同意了。他值完上半夜,刘师傅匆匆而来,林问天便交班睡觉。夜班休息室是搭在锅炉房外的一个小窝棚。林问天心情不好,几近凌晨方沉沉睡去。仿佛刚刚入梦,便听“轰”的一声巨响。林问天惊骇而醒,衣服未披,便夺门而出。爆炸声来自锅炉房,房顶已被炸穿,房子开始燃烧。林问天想起刘师傅,焦急地喊着他的名字,却无人应。林问天心里紧张得咚咚乱跳。他高声喊道:“来人啦!来人啦!”车间上夜班的人们听见爆炸声已从各路赶来,人多势大,很快切断了企图蔓延的火头。
  林问天望着锅炉房被烧为灰烬,一时发呆。他在混乱的人群中发现了刘师傅的面孔,心想,刘师傅没事,这太好了!想过竟高兴得泪流满面。
  事故调查从清早上班便开始了。
  林天问如实描述了当时的情况。在调查组的记录上签下了自己的名字。签过之后他想,怎么会突然发生爆炸呢?想着不禁为刘师傅的命运担起心来。但在下午,调查组第二轮询问林问天时,他便感到事情似乎有些不对劲了。
  调查人说:“坦白从宽,抗拒从严,我们希望你能讲真话。”
  林问天说:“我可以保证我的每一句话都是真实的。”
  调查人说:“你一直是值下半夜的班?”
  林问天说:“是的。可昨天刘师傅说他家有事,要跟我换。”
  调查人说:“你这句话也是真话?”
  林问天说:“你们不信可以去问刘师傅。”
  调查人说:“我们当然会去问的。另外,听说你昨天找过厂领导?”
  林问天莫名其妙,心想这跟锅炉房爆炸有什么相干呢?他说:“是的。”
  调查人说:“为什么?”
  林问天说:“我是去问我要锻炼到什么时候。”
  调查人说:“你不安心锅炉房的工作?”
  林问天说:“不能这么说吧。我大学毕业分来这里,不是分来烧锅炉的。我们同时分来的大学生,没有一个干工人的活儿。”
  调查人淡然一笑,竟笑得林问天毛骨悚然。
  调查人说:“领导驳斥了你的这个观点,所以你昨天一天情绪不高,是不是?”
  林问天说:“你这是什么意思?难道你们……”
  调查人说:“我们只是在做调查。我们有理由认为这起事故与你有关。”
  林问天跳了起来,说:“凭什么?下半夜我根本都不在锅炉房,有什么根据怀疑我?”
  调查人板起面孔,说:“这就是根据。明明是你当班,你却说跟别人换了。”
  林问天说:“是刘师傅要跟我换的。你难道没问过他?”
  调查人冷冷一笑,说:“我没问过他,敢确定事故与你有关吗?”
  林问天愕然道:“刘师傅怎么说?”
  调查人说:“他当然会说出事实。事实就是你们根本就没有换班。”
  林问天目瞪口呆。调查人说:“我本想让你自己坦白出来,但没想到,还是由我替你说出来了。你年纪轻轻的,应该有勇气承担自己的过错。”
  林问天高吼一声:“不!我要跟刘师傅对质。”
  调查人说:“对不对质并不重要。不过你既然提出来了,我们从可以满足你的要求。”
  几分钟后,林问天见到刘师傅。林问天急切道:“刘师傅,这是怎么回事?明明是我们两个换了班嘛。”
  刘师傅说:“小林,你是不是记错了?我们还是上个月换过一次班,到现在还没有换过班呀!”
  一句话噎倒了林问天。林问天用异样的眼神望着他曾经十分尊敬的刘师傅,脸上慢慢呈现出异样的悲愤。林问天说:“刘师傅,我一向尊敬你,你为什么要害我?”
  刘师傅说:“怎么是我害你?我实事求是呀。”
  林问天说:“你好卑鄙。你今天才算看清你的灵魂。”
  刘师傅显得很生气的样子,说:“你怎么能这样骂我?”
  刘师傅走后,林问天对调查组的人说:“我只想说一句,这次事故与我毫无关系。我确确实实与姓刘的换了班,交班记录是我签的名。可惜记录本已经被烧了,死无对证。所以我除了请组织好好调查外,别的无话可说。”
  调查的结果,事故责任人定为林问天。结论是操作不当,麻痹大意,引起突发事故,排除故意行为。理由为一、林问天是当班人;二、林问天不安心工作,情绪不好;三、林问天业务不熟,无独立值班能力;四、林问天的父亲是右派。
  接到这个结论的林问天狂暴地将结论书扔到地上,然后对着调查组暴躁地吼叫。调查组的三个人都不说话,只是冷冷地望着他,露出一脸鄙夷的神气。最后说:“没有追究你是否有意而为,已经是党的政策宽大,觉得你还年轻,还有好好做人的机会。你不要得寸进尺。”说罢,一干人扬长而去。林问天一个人留在办公室内发呆,想想自己的委屈,不由痛哭一场。哭完便想:我这辈子,完了。
  次日厂办便通知他,上炼胶车间干活,继续锻炼。
  林嘉禾一家都被林问天的事所震撼。林嘉禾愤怒道:“这还有没有王法?这事不能这样算了,问天不能背这个黑锅。顶多闹他个鱼死网破。”
  邢紫汀说:“为什么要鱼死网破?有理说理,哪有这么嫁祸于人的?”
  林问天说:“没有用了,已经做了结论。”
  林嘉禾说:“没有好好调查,这结论怎么作数?”
  林问天说:“你说他没有好好调查,他说他好好调查了,这又怎么说得清呢?”
  林嘉禾说:“怎么就说不清呢?你怎么这么没出息?难道你就认了?”
  林问天说:“您认为可以说清吗?那么,你说你是听从号召提意见,可别人说你是恶毒攻击党,你说得清吗?就算你说清了,能有人信你吗?既然不信你,你还能指望自己有什么出息?事情到这一步,没说我是故意的已经是网开一面了,是党的政策宽大。我一个右派的儿子,还能要求怎样?”
  林嘉禾瞠目结舌。他坐了下来,神色也如林问天似的颓然。他回答不了林问天的问题。俄顷,邢紫汀开始低泣。林问天没有表情的脸上,浮现出懒懒的神色。一种看破红尘的淡然之气将他内心的忧伤化解得干干净净。林嘉禾想,我的天!我的天!这世界怎么会是这个样子?我的孩子怎么会是这个样子?
   

  夏天在人们的期待之中到来。三峡大坝给人一种停停走走的感觉。将坝址定在石牌的希望随着勘探的深入,也愈来愈渺茫。丁子恒觉得自己有了些倦意,但又劝慰着自己:做着再说吧。
  林院长常来过问工作进展,丁子恒不理解林院长为何总是激情飞扬,一说起三峡两只小眼睛便炯炯发光。有一次大家吃饭闲聊,话题便是林院长的激情。吴思湘说:“像林院长这样的老革命,他们永远都充满乐观主义精神。不管成功还是失败,他们总有理由让自己一往无前,和我们这些人比,还是有所不同。或许正是有了这种气质,他才能放弃科学而投身革命。”
  金显成说:“这种永不言败的精神也可以说是一种革命的浪漫主义精神,我们这些搞工程的人多少有些缺乏这种精神。”
  丁子恒觉得他们说得对,但转念又想,搞工程的人能允许有如此的浪漫主义吗?不能。一味浪漫而忽略务实,结果将不堪设想。所以,有些人天生不能浪漫,只能一笔一画地完成人生,比方搞科研的和他们这些做工程的。
  这些天一直学习《农村人民公社六十条》,人人都要参加,人人都要发言。丁子恒恐怕自己发言时讲错话,便在笔记本上做着详细的记录:
  
  公社性质:
  一、是政社合一的组织,是社会主义社会在农村中的基层单位,也是政权在农村中的基层单位;
  二、是社会主义的集体经济组织;
  三、是以生产大队所有制为基础的三级所有制;
  四、公社在经济上是生产大队的联合组织,生产大队是基本核算单位,生产队是直接组织社员生产和生活的单位。
  公社三级组织:
  公社——管理单位;
  生产大队——基本核算单位;
  生产队——组织劳动的基本单位。
  特点:
  强调一切服从农业生产;
  强调民主生活;
  强调家庭副业重要性;
  强调手工业作用。

  丁子恒发现自己记忆这些东西时特别脑子迟钝,有些术语和概念令他深感拗口。纵是记录得很详细,发言时他仍然感到障碍重重。他其实知道原因何在。理智上他明白必须学习和弄懂这些东西,可在他的内心深处对此却无时无刻不在强烈排斥。他常常反问自己的一句话便是:我弄懂这些有什么用?有一天,他遇到金显成,忍不住便说了这句话。金显成说:“上级和形势要你弄清它,你最好就去弄清它。”他的话说得意味深长,让丁子恒无话可说。
  这一天,仍然是学习“六十条”。学习内容归结成八个专题:
  
  1.国民经济以农业为基础,以工业为主导;
  2.大跃进和波浪式发展;
  3.不断革命论和革命发展阶段论;
  4.马克思列宁主义者如何克服困难;
  5.如何正确处理人民内部矛盾;
  6.领导的责任在于了解情况和掌握政策;
  7.党的群众观点和群众路线;
  8.关于民主集中制。
  学习要求:
  1.认清大好革命形势,正确对待暂时困难,坚定无产阶级革命信心;
  2.进一步领会毛泽东同志关于国民经济以农业为基础、以工业为主导这一伟大思想和大办农业、大办粮食的伟大意义;
  3.正确认识党的各项方针政策,正确理解现阶段人民公社的根本制度、社会主义和共产主义的区别、社会主义集体所有制和社会主义全民所有制的区别;
  4.发扬实事求是、调查研究、艰苦朴素、贯彻群众路线的作风,克服主观片面、浮夸、脱离群众的作风。
  学习方法:
  阅读文件,鸣放讨论,听报告,参观访问。
  学习中要实事求是,敞开思想,并和风细雨,讲道理,不扣帽子,不记账,强调自我分析批判,自我教育。

  丁子恒不知不觉间密密地记录了一大本。散会时,他前后翻翻,觉得似自己这等从不过问世事之人,竟也如同政治家一样了,便觉心中感慨万千。一个念头随感慨而突然冒出:为什么不能让我成为一个简单一点的人呢?为什么不能让我永远不懂这些东西呢?这个念头虽只是从脑海间一闪而过,丁子恒却已被它吓得心跳不止。
  下班对,他在路上遇到张者也。本想同他打声招呼,却见他也是一脸愁容,便咽了回去。张者也却叫了他一声:“丁工,下班呀?”
  丁子恒答道:“下班。”
  张者也说:“最近,忙?”
  丁子恒说:“主要在学习。”然后便闲说了几句关于大坝的一二三以及“六十条”的学习进度。
  张者也说:“我们处也在学。那些术语好难记,你倒能记住。”
  丁子恒说:“哪里记得住?记了笔记,强迫自己记清楚,免得发言时讲错。真比记俄文单词还困难。”
  张者也叹道:“你我这些人,成天学这些永远也学不懂的东西,倒把三峡当成副业了。长江长江,真是一条姓长的江啊。三峡是长江的儿子,姓长;三峡大坝是三峡的儿子,还是姓长。都是长久修不成的一个长字。”
  丁子恒觉得张者也这一说法颇有新意,且不无道理。便笑了笑,心道,什么年月了,你张者也竟什么话都敢说。却没有附和他。
  张者也说:“吴总要我下星期再带几个人去石牌考察,我没答应。家里一团糟,没法走得开。”
  丁子恒说:“哦?”
  张者也苦笑笑,说:“让城镇多余人口返乡,宿舍的明主任隔天就领一两个人来我家做思想工作,让我母亲回去。我母亲不耐烦了,说是城里人撵咱走,咱再不走倒显得赖在这里。我只好下星期把她送回老家。”
  丁子恒微微惊异了一下,说:“是吗?”
  张可者说:“我父亲早去世了,乡下只有我那个双胞胎哥哥。我母亲同我嫂嫂相处不好,见面就吵架,回去后怎么办?乡下连饭都没有的吃,在我这里好孬还可以过。可事情到了这分上,我那老娘说是宁可死也不住这里,免得人家三天两头来撵。我简直不知道怎么办才好。这半个多月,案头上什么事都没做。”
  丁子恒想想,心里也替他急,嘴上却说:“这样的事,撞上门来,也只能顺其自然。”
  张可也说:“只好这么想。只不过,有时我也会想,我们顺的自然是一种什么样的自然呢?”
  丁子恒心里“突突”地跳了几下,没回答这句话,因为他回答不出来。丁子恒的父母双双死在日本人的飞机之下,以往他一想起来便为之伤痛,这一刻,他却突然生出一种侥幸。
  回家时,三毛和嘟嘟坐在楼梯口,高声念着一首儿歌:“红灯绿灯,爹爹婆婆下农村。”周而复始。
  丁子恒起先并未听清,听清后便有些烦。没进家门,便掉头对着两个孩子吼道:“唱些什么乌七八糟的东西!还不闭嘴?”唱在兴头上的三毛和嘟嘟遭此一吼,有如挨一闷棍,脸色大变。嘟嘟委屈地扁扁嘴,哭了起来。
  雯颖闻声而出,搂着嘟嘟哄了哄她,然后对丁子恒道:“你这是干什么?哪有这样吼小孩子的?”
  丁子恒说:“你平常也不管管他们,唱些什么歌?那是正经歌吗?”
  雯颖说:“就算他们唱的歌不好,你也不能这么吼他们呀。他们才多大?”
  丁子恒说:“你就是会宠着他们。小孩子吼吼有什么关系?”
  雯颖说:“你要吼小孩子,也得吼得有道理,你不能自己心情不好,就找茬吼小孩。”
  丁子恒说:“你凭什么说我是有意找茬?孩子唱那些无聊的歌谣,我难道不能管?”
  雯颖说:“你完全可以管,但是要好好地同他们说,大可不必对他们暴吼。你如果嫌我教育得不好,你就吼我好了。”雯颖说着气得眼泪水盈满了眼眶。
  三毛和嘟嘟见爸爸妈妈吵了起来,都吓得躲进大毛二毛房间,把门关得只剩一条缝,两人悄悄从缝里向外张望。丁子恒见雯颖如此,便不再做声,心里的火气却并未消解。他想,吼两声小孩子算是多大个事,用得着这样吗?他进到房间,闷头坐在桌前,烦乱地拿起一本书,翻了两翻,无心阅读。
  丁子恒几乎没有怎么同雯颖吵过架,这次就算是很厉害的一次了。晚饭时,雯颖不理丁子恒,三毛和嘟嘟也是一副害怕的神情,怯怯地朝丁子恒瞄上一眼,不敢近他跟前。丁子恒便有些愧疚,心想吼两个毫无反击能力的孩子,的确是很不像样,何况他们实在也没错到哪里去。这么想过,丁子恒便拼命地给三毛和嘟嘟夹菜,且主动表示晚上要举三毛和嘟嘟,每个人举十次。三毛得寸进尺,说要举十五次。丁子恒也慷慨答应了。
  但雯颖依然板着面孔,没有理他。
  这个小小的风波延续到第三天才算有了转机。那天下大雨,丁子恒回家时浑身上下都淋得透湿。雯颖递给他干毛巾揩拭时,突然同他说了话。雯颖说:“我去买菜时,看见张工送张奶奶走了。张奶奶脸色发乌,眼睛木木地望着人,一转不转。你猜我第一眼看见她时觉得她像什么?”
  丁子恒漫不经心地说:“像什么?还像个巫婆不成?”
  雯颖说:“像巫婆倒好,她可真像是一具活动尸体。”
  丁子恒的心惊了一下。雯颖说罢又自语道:“我小时候听外婆说,人要死之前,会有死气从脸上透露出来。”
  丁子恒说:“会是这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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