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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59年(二)


   

  在金显成建议下,查勘分成三个小组进行。丁子恒和张者也、洪佐沁分在了一组。三天后,他们沿途查勘,抵达南津关。
  稍近南津关,便能听见一阵阵的金属撞击声响彻在峡谷的幽静之中,开山炮声亦不时轰的一下爆响,以压倒一切的声势覆盖水面。左岸山腰有四个平峒正在掘进,俯瞰江面,可见一只钻探船正在江心做水下钻探。
  南津关绝壁千切,一水中流。江流过此,便似脱缰野马,失锁之龙,奔腾直向东海。张者也说:“说南津关是三峡大门,真也当之无愧。”
  丁子恒说:“所以陆游到此,当即写下‘三峡至此穷’的句子。”
  洪佐沁说:“客观地讲,在很多方面,在南津关建坝的确比三斗坪更为优越。江流瓶颈,峡谷大门,施工场地开阔,宜昌近在眼前。大坝工程小,三峡航道可以得到彻底解决,还有防洪发电效益高等等,的确容易使人一见倾心。”
  丁子恒亦说:“是呀,难怪像萨凡奇这样的高人都一见南津关就‘OK OK’个没完。只是,外观问题只牵涉施工的难易问题,而地质问题却关系到大坝的成败问题。”
  洪佐沁说:“不过说实话,不发现南津关,也就没法发现三斗坪。从这点上说,南津关功不可没。”
  张者也笑笑,说:“如此说来,就像读书,靠中学课本读进了大学,可进了大学,有谁还要中学的课本?南津关对于三峡大坝来说,只是一册中学课本而已,丢掉它也是必然。虽然我们心里都有些舍不得。”
  丁子恒说:“我也这么想。它在一个最必要的条件上出了问题,其它再好也就枉然了。”
  洪佐沁说:“那倒也是。”
  南津关乃长江中下游分界之处。激水出关,急剧南折,江面陡然增宽。水流至此,似百米赛跑冲刺后的散步,有了一派悠然从容,关里关外的风景也因水流的变化而迥异。丁子恒三人头两天一直在工地查勘,听说几天之前,左岸一个平峒突然大量涌水,几乎把工人淹死,其水位甚至高于江面。丁子恒三人到现场看后,长叹不已,都说无论如何,这里不能作为坝址,理由显而易见。第三天他们便公私兼顾,去了石龙洞和三游洞。用张者也的话说是考察与游览并行也。
  白龙洞在石牌下面约二三公里处,位于长江右岸,洞口高出水面将近百公尺,洞深达七百公尺。外宽内狭,但足可通人。洞深曲折,石钟乳和石笋触目皆是。入内后一个拐弯即伸手不见五指,因此,不带大电筒,便无法入内。石龙洞石灰岩是寒武纪的,它的前面便是不透水的石牌页岩。1956年,苏联专家查勘时,曾经建议在石牌页岩上选一个坝段研究,即南津关一号坝。但峡谷太窄,无论水工和施工布置都极困难,虽然也做了些勘探,但所有指标都明显不及三斗坪坝段,于是便断然弃之。丁子恒说现在看来,当放弃即放弃,才是最符合多快好省的。
  丁子恒三人因无充分准备,并不敢走进洞内多远。洪佐沁说:“听说白龙洞可通清江。”
  丁子恒说:“这说法恐怕也过分夸大了点。”
  洪佐沁说:“我跑外业时,在这里听说的。说是四十年代时,一个美国人进洞去探宝,结果在里面迷了路,走了几天几夜也走不出来。他绝望中在洞壁上留下遗笔,然后坐在那里等死。后来当地老乡见他进洞后一直没出来,便打着火把进去,把他背了出来。”
  张者也听罢便笑,说:“这美国佬脑子有病,怎么就会想到这里面有宝呢?要找宝也得闹清有没有才是呀,要不岂不是白白送命?”
  丁子恒也笑,说:“真要找到宝,就大有趣了。萨凡奇在外面发现惊人的坝址,他在里面发现更惊人的宝藏。”
  张者也说:“这叫国人怎么想?怎么中国的好事全都让美国鬼子赶上了?”
  三人便都哈哈大笑,声音在洞中回荡,嗡嗡嗡地响了好半天。
  他们没想到洞内还住有人家,生活用品十分简陋。丁子恒上前问:“你们住这里感觉怎么样?”
  一个老头含着竹节烟斗吧嗒吧嗒地吸了几口,方说:“好得很!”
  洪佐沁说:“怎么个好法?”
  老头说:“冬暖夏凉,不透风不透雨。”
  老头身边一妇女补充道:“还不要砖瓦钱咧!”
  丁子恒叹道:“这里的条件太差了。”
  老头说:“比起在山里,这就是天堂了。”
  洪佐沁说:“你们从山里出来的?”
  妇女说:“四川来的。我们那个村走了一多半人。不出来啷个行?没啥子东西填肚子,不出来就只有等死。”
  丁子恒大惊,说:“怎么会?”
  老头说:“有啥子不会?我家婆娘已经都饿死了,我隔壁老汉和婆娘也都饿死了。这都是我亲眼看到的。”
  妇女说:“没啥子说头。你们城里头人,哪里晓得哟!”
  丁子恒一行几乎逃也似的离开石龙洞。行在路上,他们尚在交流心中的疑问。丁子恒说:“大跃进以来,农村形势不是一直很好吗?产量都那么高。”
  洪佐沁说:“很有可能他们是跑出来的地主富农。本来就对社会主义心怀不满。”
  张者也说:“大有可能。是不是向上面汇报一下。”
  丁子恒说:“万一他们正是穷人,告错了怎么办?”
  一直到三游洞,他们方将这个讨论得没有结果的问题丢下不谈。
  三游洞夹在长江与下牢溪之间。宜昌境内,麻家溪和小麻溪于马岩头汇合而成下牢溪。下牢溪两岸峰峦攒峙,溪间流水如鸣琴。溪水流经三游洞,乃入长江。三游洞在峭壁上,却面向下牢溪。洞不深,洞口上盖了座庙宇。从外面望去,庙宇天衣无缝地嵌在石壁中,给人一种拔地耸天高不可攀的感觉。唐时白居易和弟弟白行简路过此地,恰遇诗人元稹,三人便相携同游此洞,且在洞中置酒畅饮,各自赋诗。山洞由此得名“三游”。三游洞的地质年代为寒武纪,洞中岩石褶叠起伏,纵横断裂。三根钟乳石垂直平行排列,将山洞隔为前后二室,一明一暗,很有趣味。白居易三人游此后,三游洞便多了几分风雅,骚人墨客到此便不免徘徊淹留,不舍离去。宋时苏老泉、苏拭和苏辙亦曾到此一游,游后亦未能免俗地写了诗文,被世人称为“后三游”。
  然而在如此的大好风景面前,丁子恒这些工程人员却是赞叹少而惋惜多。洪佐沁原本总对南津关做坝址怀有一种期待,这一刻却无奈道:“真乃百孔千疮也。”
  丁子恒说:“还是那句老话:金玉其外,败絮其中。”
  张者也亦说:“看来这是个规模颇大的溶洞密布地区。洞洞相连,洞中有洞,比我想象得还要厉害。如果在这样一个溶洞密布之地,于深水中筑起一座二百公尺以上的大坝,去拦蓄几百亿立米的洪水,发出几千万千瓦的电力,其后果的确不堪设想。”
  丁子恒说:“所以孔繁正才用断然的口气说,在此建坝,必败无疑。而像三峡枢纽这样具有巨大的政治意义和经济意义的枢纽,无论如何是不能失败的。”
   

  乌泥湖的小高炉始终没有炼出大家心目中的钢铁来。屡战屡败后,人心便疲了。明主任召开过几次会,众人一致认为技术员有问题。同样从汉阳捡回的废铁,怎么人家的炼得出钢铁来而乌泥湖的就炼不出来呢?技术员满怀委屈说:“这样的炉子就只能炼到这种地步,别处的也跟这里差不多。”
  这话自然没人相信,开会讨论的结果,决定重新请高水平的技术员。简易宿舍的荷香自告奋勇地揽下这个任务,她说她有个表哥是真正的炼钢工人。在新技术员到来之前,小高炉便停火呆在那里。从丁字楼上看过去,停了火的小高炉仿佛已奄奄一息。
  开会还做了个重大决议,便是开办幼儿园。这个主意也是明主任提出的。明主任刚一提出,雯颖顿觉得眼睛一亮。她情不自禁地拍起巴掌,连声说太好了。其他人也跟着一起鼓起掌来,结果是未经讨论,便得到全体拥护,这使明主任兴奋得脸颊通红。
  明主任找物勘总队借得一层楼共四大间房子,又将甲字楼上右舍的金妈妈请出山。金妈妈本名叶绿莹,她丈夫便是总工办副总工程师金显成。相对雯颖这样一批家属,叶绿莹年龄稍大一点,所以大家都叫她金妈妈。金妈妈是幼师毕业,曾在北京做过一家幼儿园的园长。她一向对家属活动无甚兴致,1958年大跃进批评过她好几次,她依然无动于衷。但这回听说做幼儿园园长,便欣然应承下来。金妈妈看过园址后,觉得惟一遗憾的是没有院子,这对孩子们十分不利。但好在孩子不算太多,可以带到房后野地里玩耍。野地在春天的时候会开满野花,夏天里则有许多蜻蜓飞来飞去。
  明主任原希望金妈妈走马上任头一个星期便开始接收孩子,但金妈妈没有同意。金妈妈说:“你怎么会认为有了房间和小床就可以办幼儿园呢?”
  明主任不解道:“那还需要什么?”
  金妈妈没有回答她,只是笑了一笑,说:“再等一个礼拜吧。”
  一连几天,人们都不知道金妈妈在忙什么。明主任生怕此事有变,便连去她家三次,她竟全都没在家里。明主任有些焦急,又颇觉奇怪。问楼上左舍的宋妈妈知不知金妈妈在忙什么,宋妈妈说只知道她老是上街,买了花纸头和花布回来,其它的都不晓得。明主任无奈,只得耐心等着。
  一个星期过去后,星期六的时候,金妈妈来到辛字楼上明主任家。金妈妈说:“星期一可以接收孩子了。你安排了哪些人做保育员?我明天想先给她们上堂课。”
  明主任心里一块石头落下地,忙说:“这个我通知,明天一早我同她们一起到园里来。”
  明主任次日早上领了四个家属到幼儿园去。她们都没有想过幼儿园应该是什么样子,可是一踏进幼儿园,一个个全都惊得目瞪口呆。
  幼儿园四个房间的门上分别挂了标牌,上写了游戏室、睡眠室、进餐室和厨房的字样。游戏室一整面白墙画上了鲜艳明亮的图画,有火车汽车飞机和缤纷的花朵,花朵上歇着和飞着小蜜蜂,花丛中有蝴蝶和小鸣。睡眠室的天花板上画着星星月亮,月亮被画成了一个老婆婆,咧着嘴,眯缝着眼睛,十分慈祥地笑着。小星星全都是胖乎乎的小娃娃,个个鼓着腮帮闭着眼睛甜甜地睡着。每一张小床架上都系了一只花布小动物。墙角有一柜,柜上置一大盒,盒子里堆放着小红花。明主任问这些红花做什么用,金妈妈说这是用来奖励那些睡觉睡得乖的小孩的,谁的小床架上红花系得多,谁就是最乖的一个。进餐室的墙上贴了好几幅画,东墙两幅一是两个小胖孩掰手腕,另一是一个农民伯伯顶着太阳种地。西墙两幅一是一个胖女孩把掉在桌上的饭捡起来正往嘴里放,另一幅是两个小孩比着看碗底,看谁吃得干净。让明主任最为惊异的是进餐室竟有两张很大的并且铺了红色方格桌布的餐桌。明主任说:“这两张餐桌是哪里来的?”金妈妈笑道:“物勘总队俱乐部的那张旧乒乓球台呀。1954年发大水,把腿泡烂了,打球老晃动。那天我带儿子来帮忙布置房间,我问他们说你们还不扔?他们说早准备扔掉,可是没个地方好扔,我说那就扔给我们的小朋友好了。这不,他们就给了。我让我家老二,就是在美术学院学画画的那个,把腿锯了。瞧,变成了两张矮矮的大方桌,正好给我们的小朋友用。不过得通知所有入园的孩子自己备一只小板凳才行。”
  明主任连连赞叹道:“金妈妈呀金妈妈,你可真正是了不得呀!这才叫能工巧匠哩。”
  住在戊字楼的严三姑对来幼儿园做阿姨一直犹犹豫豫,几十分钟前明主任叫她时她还说带孩子带厌了,不想再跟小孩子打交道,宁愿去做做力气活。明主任因为她替哥哥带大了六个小孩子,颇有经验,死活硬要把她拉了来。这一刻严三姑见金妈妈把这小小的幼儿园布置得这么漂亮整洁,富有情趣,便一下子喜欢上了这里。严三姑说:“哦哟哟,真正是好哎,在这里看护小娃儿心里会蛮舒服的。”
  明主任显得有些兴奋,说:“是呀,金妈妈给我们创造了一个奇迹哩。”
  金妈妈淡淡一笑,说:“这有什么?我尽了好大的努力,也只弄得这样简简单单。如果活动室能再大一点,里面放架钢琴,屋子前面再有一块草坪和一个小花园,就好了。”
  明主任笑了起来,说:“那就资产阶级了。”
  严三姑亦笑道,说:“金妈妈说的是共产主义的事哩。”
  金妈妈说:“怎么会?我以前在北京办的幼儿园还立了秋千架哩。”
  明主任说:“以前是什么时候?旧社会的事是不?把小孩子弄得一个个娇滴滴的。现在不一样,我们的孩子只要能长得壮壮的,像小牛犊一样,将来能劳动能干活,就顶好顶好了。”
  金妈妈想了想,说:“哎呀,还是你说得对。”
  星期一早上,许素珍约雯颖带孩子去幼儿园报名。雯颖想起在总院幼儿园被姜心敏羞辱的事,心里颇犹豫。她想这个园长金妈妈平常看上去更加高傲,送孩子去那儿是否也会看她脸色呢?她把这想法说与许素珍听,许素珍说:“怎么会?姜心敏这种夹生货,一百年也就出一个,哪里还会到处都是?”说得雯颖忍不住好笑。
  金妈妈很是客气,看见三毛,便说:“哟,跟画上的小人儿似的,真是可爱哩。”
  三毛很高兴,一下子就喜欢上了金妈妈。金妈妈领着雯颖几个人参观幼儿园。像明主任她们一样,雯颖和许素珍也都不时惊讶和赞叹。雯颖心想,这个金妈妈,看上去那么傲气,可办起事来又是何等的了不起呀。把三毛和嘟嘟放在这里有什么不放心的呢?
  进了幼儿园便在各个屋里跑来跑去的三毛和刘四龙不时发出欢叫:“这里真好玩呀!我们不要回去了。”
  嘟嘟和刘五虎亦蹒跚地跟着他们,且跑且喊:“好玩呀,好玩!”
  金妈妈说:“小朋友,愿意留在这里吗?”
  四个小孩子抢着回答说:“愿意!”
  三毛补充道:“比家里好玩多了,我可以永远都不回去。”
  说得大家都笑,许素珍笑骂道:“你这个小三毛呀,真是个没良心的!”
   

  夏季转眼即临。武昌的东湖在日日暖和的风中,变得浓绿起来。总院邀各方神仙一百多人,在东湖边召开会议,会期十天。对“三峡水利枢纽初步设计要点报告”进行讨论,着重讨论了坝址选择、正常高水位选择、装机容量、临时通航以及施工准备五大问题。最关键的坝址问题亦敲定下来:放弃南津关,先用三斗坪。
  决定做出时,丁子恒正在现场,他心里大大松了一口气。坐在丁子恒旁边的洪佐沁轻碰他一下,说:“你看孔工。”
  丁子恒顺着他的目光望去,见孔繁正脸上竟无一丝笑意,依然冰冷如霜。丁子恒有些诧异,说:“他这是怎么了?”
  洪佐沁说:“我以为他会高兴得一蹦三尺哩。”
  丁子恒说:“不可理解。”
  会议刚结束,洪佐沁收到办公室同事转送来的一封电报。电文上说是母亲生病,火速赶回。洪佐沁的母亲在老家,拍一次电报要走很远的路,故不到万不得已,不会轻易拍电报。洪佐沁读罢电报,脸色瞬间苍白。请假时,声音都在发抖。
  洪佐沁父亲早逝,是其寡母一手将他和弟弟洪佑沁养大。母亲在他心目中地位很重。在南京,他们三代同堂住在一起,但洪佐沁由下游局调至汉口后,母亲便固执地要回老家,说是无论如何也住不惯汉口。洪佐沁无奈,只能送她回去,并托了乡下堂姐照料。母亲孤身独居,洪佐沁牵挂深重,有时竟觉得是块心病。
  洪佐沁当即通知他的弟弟洪佑沁。两人连夜坐小火轮直奔安庆,再由安庆转汽车转马车地不停赶路,及至赶到老家洪家湾时,已用去了三天时间。
  洪家湾的景象同洪佐沁三年前送母亲回去时全然不同。村前村后,满目荒凉。山脚下空旷的场地里立着几座破损不堪的小高炉,仿佛废墟。一只乌鸦在树上呀呀地叫着,让洪佐沁心中顿生不祥之感。他无心惊讶眼前的变化,连奔带跑地往他母亲住处赶去。跑到门口见到他的堂外甥,堂外甥浮肿着脸庞,两眼如桃子般,见洪佐沁二人便哭道:“舅呀,三婆已经死了!”
  洪佐沁立即晕眩,恍惚地跟着堂外甥进屋,行至母亲床前,却见一床蓝格土布单子蒙住了母亲面孔。那蓝格布洪佐沁十分熟悉,那是他母亲亲手织的。洪佐沁扑上去,没来得及嚎哭一声,便昏了过去。
  一连几天,洪佐沁像木头一样,每天呆坐在母亲床边。心里却在一千遍一万遍地责骂自己。他的眼泪已经流干,眼眶干涩得仿佛转动眼珠都困难。死的不仅是他的母亲,还有他的姑姑,他的堂姐,他最小的一个堂外甥。他的堂姐夫年前便出门要饭,一直未归,生死不明。惟剩两个十来岁的堂外甥,瘦得皮包骨头,说话有气无力。
  洪佑沁说:“没有饭吃,怎么不告诉我们?”
  堂外甥说:“三婆说大家都没饭吃,你们在城里又不种地,照样会没饭吃的。她反正是要死的人了,少吃点没关系……就没跟你们说……后来,她老人家身上肿了……”
  洪佐沁说:“你妈妈怎么也这么糊涂呢?她应该告诉我们呀!”
  外甥哭道:“大舅呀,你就别骂我妈了,她也死了。”
  洪佐沁心如刀绞。村里已没多少人,青壮年都出门逃荒了,老人死得没剩下几个。村后山坡上新坟点点,萎妻荒草中的哭声都绵软无力。乌鸦每天盘桓在那里,不时发出声声号叫,叫声穿过清冷空间,传达于人耳中,令人胆寒。
  洪家的所谓丧事,无非是在新坟的旁边再添一坟。洪佐沁站在母亲的坟前,痛心疾首。他想不通,他的母亲怎么会因为饥饿而丧命。葬罢母亲,他和弟弟洪佑沁一起村里村外走了一遭。他反反复复地念叨着一句话:“怎么会这样?怎么会这样?”
  村里的地都荒了,就连自留地也是荒着,外甥说村干部不让种自留地。太阳照在洪家祠堂的大门上,门楣上“洪家湾食堂”五字清晰可见。洪佐沁走进去,见到里面东倒西歪的桌凳。许多桌上皆因潮湿而长着霉层,只有青石的台阶在初夏的阳光下反射着辉光。
  洪佐沁从里面走出来,嘴里依然说着怎么会这样。洪佑沁说:“真是想不到啊!可能很多地方都跟这里一样。”
  洪佐沁有些茫然,说:“一人一天三两半粮食,这日子叫人怎么过?大跃进的形势不是很好吗?产量不是很高吗?去年夏天妈妈让人写信还说日子还过得去呀。”
  洪佑沁说:“产量有假,肯定有假。我一个学生从四川放假回来,忧心忡忡,说上面要是不给粮食的话,农村的日子就会没法过了,农民差不多都没口粮了。”
  洪佐沁说:“粮食呢?”
  洪佑沁说:“粮食有可能就只是一些数字,而不是真有粮食。”
  洪佐沁说:“为什么要这么做?”
  洪佑沁说:“因为大家都这么做。”
  洪佐沁说:“难道不怕自己饿死?”
  洪佑沁说:“我想,一是昏了头,二是相信国家这么大,哪能没粮食给大家吃?每个人都这么想,便有了今天。说来还是昏了头。”
  洪佐沁说:“就这么简单吗?”
  洪佑沁说:“或许就这么简单,或许并不简单。”
  他们行至村外,站在荒芜的田野里,满脸困惑和伤感。风很暖,风中的景致却让人心寒。地里依稀可见一些挖野菜的人。干硬的地上,野菜也不多见,只有一些未长成的青苗在风中摇摆。看着看着,洪佐沁的泪水又涌出眼眶,流得满脸都是。
  洪佐沁回家后大病一场,高烧三天不退。几乎休息了半个月,人才能下地行走。第一天上班,走在阳光下,心里仍然发虚。嘴里仍是在老家吃红薯饼红薯藤的味道,脑子装满了荒凉的田园和饥饿的面容以及山坡上的坟包。第二日他请了假,同妻子董玉洁一起去粮店买粮食,两人分头排了好几次队,买了二百斤。用三轮车拖回来后,又去买了两口大缸。
  董玉洁说:“这又是何必呢?”
  洪佐沁说:“你以后就晓得了。”
  有很长时间,洪佐沁都一心盘算着怎么储存粮食。壁橱是最佳储粮之处,但里面能储存多少呢?倘若储存满了,他一家五口人能吃多长时间?家里还有哪些空间可以存放粮食?会不会有老鼠循味而来?如此等等,洪佐沁被这些念头折磨得无心看书,亦睡不着觉。暗夜里,他想,那个日子一定会到来的。
  丁子恒听大毛说洪泽海的爸爸回来了,一天晚上,便去了洪家。当时洪佐沁接到电报走得匆忙,将会议上一些资料托给丁子恒。但他回来后,竟仿佛忘记了这些资料,迟迟不去找丁子恒取回。丁子恒想,施工计划又要开始做了,缺少这些资料,洪佐沁怎么工作?想着,就觉得自己送过去也无妨。
  丁子恒和洪佐沁曾经同在皖北无为凤凰颈大闸共过事,彼此较熟。洪佐沁人长得颇胖,他的太太董玉洁也是胖子。有一回梅雨期,连连下雨。大家在工棚里呆得无聊,情绪低落,没人想说话,仿佛连嘴也被霉住。丁子恒便对洪佐沁说:“洪工,你和你太太都是合肥人吧?”
  洪佐沁说:“咦,你怎么知道的?”
  丁子恒说:“这还不简单吗?有条谜语说‘两个胖子结婚’,猜一地名:合肥。这不正合适你家?”
  沉闷的工棚中一下子爆出大笑。笑完大家都说,没想到丁工平常话不多,好容易说一次就成佳话。那天,大家便在工棚里根据各自姓名和长相特点,编谜语猜。连总院的几个领导也都被编织进去。说着笑着,便愉快起来。晚上睡觉时,有人说今天好快乐。洪佐沁说:“你们是快乐了,可我的英俊形象却被牺牲得不成样子。”说完自己便先笑了起来。
  洪佐沁在勘探队时曾经写了申请想入党。但却意外地发生了一桩桃色事件,使他永失机会。那是一个雨后的日子,天有些闷热。洪佐沁从钻机上下来,到河里洗澡。洗了一半,忽听有人喊救命,便只着一条短裤循声而去,见一女子正在河湾中挣扎,洪佐沁忙跳入水中施救。洪佐沁自小在水边长大,水性不错,救人出水对他只是小菜一碟。没几分钟他便游至女人跟前,三下两下拖她上了岸。女子被水呛得几近昏迷,洪佐沁把她背到树阴下,忙碌大半小时,那女子终于清醒,醒来便跪在地上叫恩人。
  这件事情到此,洪佐沁还不失为一个英雄。勘探队接到那女子父母送来的感谢信,着实将洪佐沁表扬了一顿。一个会写文章的技术员还把此事写成文章发表在总院《长江流域报》上。但洪佐沁却没能将这个英雄形象保持下去。被救女子叫水兰,就住附近村庄,未满二十,人长得清秀白净,细腰圆臀,走路时扭扭的,纯朴得招人怜爱。落水事件后,便常来勘探队找洪佐沁。或说奉父母之命请洪佐沁去家里吃饭,或是把洪佐沁的脏被子脏衣服一并抱回洗干净再送来,甚至给洪佐沁千针万线地做鞋缝衣,令勘探队一帮单身们羡慕得要死,纷纷跌脚后悔那天怎么没有去河边洗澡。一个叫王铁的技术员说:“我比洪工年轻,相貌又帅,倘若那天是撞上了我,我现在会比洪工更舒服,她每天给我送晚饭来吃也说不定。道是何故?想让咱做她家女婿呗。”
  洪佐沁便笑,说:“凭你王铁,旱鸭子一个,你救谁呀?做个陪葬女婿差不多。”
  洪佐沁说过女婿这话后,心里便也有些犯憷,心想该不是也拿他当做女婿人选了吧。洪佐沁便在应邀去水兰家吃饭时,大谈他的太太和孩子的故事。水兰一家亦跟着他开怀说笑,毫无介意之色,对他依然热情不减。这倒使洪佐沁反骂自己多疑,来来往往便放松了好多。
  不料这种轻松的来往,竟使洪佐沁有一天突然发现自己已经很喜欢水兰了,几天不见便眼巴巴地盼望。洪佐沁的太太董玉洁体型肥胖,自小在城市长大,性情爽直,从不会羞羞答答看人眼色,少了一种小户人家女子的乖巧和柔顺。而这些,水兰都有。一次周末从水兰家吃饭归来,水兰送他至村口小路。小路边草深树密,洪佐沁同水兰说得高兴,情不自禁中把水兰抱进怀里。水兰很顺从,任他抚摸和亲吻。亲热到兴头上,在勘探队过了好几个月光棍生活的洪佐沁自然也控制不住自己的激情和欲望,把外衣就地一铺,把该做的便都做了。完后,搂着水兰躺在地上,望着满天繁星,洪佐沁有些怨自己太冲动,未免对不起水兰,也对不起董玉洁。但回味适才水兰的温柔,觉得所获快乐同董玉洁的全然不同。便又想,一生能有一个水兰,多上一种体验,真也实在值得。
  事情就这样开了头,有如此的思想基础,洪佐沁便一发不可收拾,常邀了水兰去到无人处共享片刻的欢愉,欲望强烈得忘却了后果。
  事情发展到此,自是瞒不住人。勘探队很快便有风言风语,人们私下言谈,对洪佐沁十分不齿。上级自然也知道了,总院派人来工地,严肃地找洪佐沁谈话,言及其错误严重性。洪佐沁方如大梦初醒,意识到自己的局面已不可收拾,一时十分狼狈。当夜便找了水兰,痛哭流涕认错,说自己如此这般又无法娶她,真乃禽兽不如。水兰很平静,温婉依然如平日,伸手替他抹着泪说:“我没有要你娶我呀。”
  洪佐沁说:“那你为什么对我这么好呢?”
  水兰说:“我欠你的。老话说欠债还钱,欠恩还情。我用我的情还你的恩呀。”
  洪佐沁一时听得发呆。水兰说:“领导骂你,我去找他们论理。这是我愿意的。”
  洪佐沁听罢更是泪水涟涟。不久,他便被调回总院,走前连同水兰道别一声都没来得及。入党自然不被通过,档案上倒多了个大处分,且在董玉洁面前从此抬不起头来。
  丁子恒原本对洪佐沁印象颇好,自有此事后,亦对他心生鄙视。丁子恒心说,你洪佐沁能做这种龌龊事吗?你是什么人?既非社会下层之流氓地痞,亦非富贵豪门之浪荡子弟。他们或下有根基,或上有背景,乱七八糟的事本来就在他们的分内。你是工程技术人员,靠自己吃本事饭行走天下。脚下有扎扎实实的地,头上有前景无边的天。你命中就该安安分分做好自己的事,这就是你来到此世界的使命。你不守住自己,却心生妄想,岂不是作贱了自己?
  洪佐沁亦知丁子恒对他的反感,心叹世上无人知他内心之苦,便也自疏远了。如此这般,他们虽同住乌泥湖,且洪家东窗对着丁家西窗,却来往不多。只是洪家长子洪泽海常常同大毛两人隔着窗子高声谈话。
  丁子恒敲洪佐沁房门时,洪佐沁正忙着把壁橱腾空,预备陆续地买些粮食储藏其中。开门见丁子恒前来找他,不禁有些迷茫。丁子恒拿出资料递给他,他方恍然,一边说谢谢,一边又说:“三峡还上得了吗?”
  丁子恒说:“怎么上不了?”
  洪佐沁说:“我好像有什么预感,总觉得这工程一下上不去。”
  丁子恒有些诧异,说:“不会吧,我见林院长信心很足的。巴克塞也夫专家也说可以大力做施工准备了,科委三峡组也马上要召开三峡科研会议,交通部也将召开三峡航运问题讨论会。以我的观察,国家是在紧锣密鼓地上三峡哩。”
  洪佐沁苦笑一声,说:“但愿如此吧,也许我是多虑了。”
  丁子恒说:“你母亲怎样?”
  洪佐沁脸色一暗,说:“已经去世了。”
  丁子恒便有些抱歉,说:“对不起,让你伤心了。人老了,总会有这一天,你也要节哀顺变才是。”
  洪佐沁说:“也只能这样。”
  丁子恒说:“那我就不打扰你了。”
  丁子恒和洪佐沁始终是一个站在门里,一个站在门外。洪佐沁没有让丁子恒进屋一坐的意思,而丁子恒亦没想到应该进他家门。直到走出戊字楼,丁子恒方想,洪佐沁怎么连门也不让进?如此也未免过分了吧?想着便有些不悦,心里对洪佐沁便更不喜欢。
   

  吴松杰家自搬到丁字楼上以后,同邻居丁子恒家的交往淡到几乎没有往来的地步。吴松杰原本在荆江工程处工作,因为性格内向,家庭成分又不太好,一直到三十岁都没有成家。当地有个女中学生,常去处里找人玩耍,并且露出口风不想在家乡嫁个农民,而想找一个有工作单位的人,便有同事将吴松杰介绍给了她。这个女中学生就是李乐云。吴松杰并不太中意李乐云,可是除她外,也没有其他人选,便也罢了。李乐云亦不觉得吴松杰是她合适的人选,她觉得自己有文化且还眉清目秀,找吴松杰这么个闷葫芦实在是有些亏。但眼前的单身汉只有一个吴松杰,同村里的人比较起来,他当然还是要强得多,也就只有认命。于是两人交往半年后,便申请结了婚。
  婚后李乐云的母亲与他们同住一起,两人感情并不很好。吴松杰喜欢的东西,常常恰是李乐云排斥的,反之也一样。吴松杰言词木讷,争执起来,永远也争不过李乐云。李乐云一口沔阳话说得流水一样连贯,有俗语有比喻,话中套话,弄得吴松杰头大。更兼李乐云母亲一听两人语言相撞,立马搭腔帮助女儿,吴松杰一对一尚难取胜,何谈以寡敌众,遇事只好三缄其口。原本就沉默寡言的他,便更加沉默寡言。
  李乐云跟着吴松杰调进城后,便在子弟小学教算术。她说话时眼睛喜欢向上翻动,仿佛不用眼睛帮助就说不出话来。大毛和二毛便为她起了个绰号叫“白眼翻”。饭桌上说笑起来,被雯颖骂了一顿。雯颖虽然骂了大毛二毛,可自己心里一想,那李乐云可不就是个白眼翻?便也觉得好笑。
  雯颖从心里不喜欢李乐云,每次相遇只点点头。雯颖很自然地拿她与魏婉娴相比,觉得李乐云实在是缺少魏婉娴的那份雅致,倒是浑身上下散发着一股土腥气,衣装虽然进了城,说话行事却依然按着乡下人的一套法则。雯颖不知的是,在她瞧不起李乐云的同时,李乐云亦从心里充满了对她的鄙夷。李乐云想,你陈雯颖再怎么洋气得像个大家闺秀,也不过一个家属。一个家庭妇女同我这样有自己的事业的人如何相比?
  吴松杰和李乐云都要上班,家里事情便落在李乐云的母亲李三婆身上,洗衣做饭外加照顾两个外孙。李三婆有三个女儿却没有儿子,对男孩子便有一种偏爱之情。李乐云一生便是两个男孩,李三婆将两个外孙吴安林和吴安森宠爱得不知如何是好。一家五口人,吴松杰表面上是一家之主,其实却是这个家里最没有地位的人。
  李乐云同癸字楼上右舍何民友是老乡。何民友在计划处工作。早在荆江工程处时,两家就都熟悉。何民友的太太陈丽霞常来陪李乐云的母亲李三婆聊天。陈丽霞同何民友是姑表兄妹通婚,婚后生下两个孩子,一个弱智,一个白毛。现在又怀着第三个。她盼望生一个正常孩子,却不知肚里这个是不是又有问题。同李三婆说起时,陈丽霞每每止不住眼泪往下淌。每次淌泪,那个已经十岁的弱智男孩便伸出肮脏的小手替母亲把泪抹去。
  因为陈丽霞常来丁字楼上,同雯颖多少也有点熟,见了面彼此也少不了有几句说笑。雯颖因不喜欢李乐云,连带着对陈丽霞也有点淡淡的,只是每每见到弱智的小儿替妈妈抹泪,心里便生出许多怜惜和感动。
  一个星期六,三毛从幼儿园回来得很早,神秘兮兮地伏在雯颖耳边,说:“妈妈,吴安森跟我说,那个何多多是个傻瓜哩。”
  雯颖说:“可不许这么说。他是个很乖的小孩,他心地很善良。”
  三毛说:“那他为什么长这么高也不上学?”
  雯颖说:“那是因为他有病。”
  三毛说:“他很笨哦,什么都不懂。大毛哥哥有病的时候,就什么都懂。”
  雯颖说:“他生的是一种特殊的病,你可不能欺负他哟。”
  三毛说:“那……吴安森说星期天要把他带到野地那边去玩,叫他趴在地上给我们当小马,算不算欺负?”
  雯颖吓了一跳,说:“当然算。身体好的人欺负有病的人,是很丢人的事。三毛,你可不能干这样的事。”
  三毛想了想,说:“好吧。那……我教他算算术行不行?”
  雯颖说:“这个可以。”
  陈丽霞再来吴家小坐时,三毛便缠着常年跟在妈妈身后的何多多要教他算算术。为了这事,吴安森不依,竟挽了袖子,跟三毛打了一架。三毛打不过吴安森,但他身边有蒲海清,所以他获得最后胜利。但是胜利者三毛在教了何多多三次后,便对着雯颖连连长叹:“我教何多多一加一等于二,教了十八次,他还是不会。他这个病真是怪病。”说得雯颖忍不住好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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