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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57年(二)


   

  丁子恒出差的第二天,天便晴了。一晴好几天,天气暖洋洋的。大毛、二毛、静雅、静宜以及乙字楼下刘景清家的孩子刘一狮、刘二豹、刘三熊七个人一起到解放公园玩。出门玩的动议是大毛和刘一狮提出来的。雯颖起先有些不放心,许素珍说:“没关系的,我家一狮和二豹上个月就自己去玩过。”这一说,雯颖也觉得该让大毛闯闯去,便同意了。大毛和一狮并不想带静雅和静宜两个女生,于是两个女孩便回家伤心地哭。魏婉娴只好出来向男孩子们提出请求。大人的面子不可驳,男孩子们便同意了。四岁的三毛和刘家的四龙也吵吵着想去,但被大人们毫不留情地驳了回去,这两人便一头一个地坐在走廊的地上,仿佛比音高似的大哭了一场。
  七个小孩,大毛最大,便做了总领队。一狮次之,就做了大毛的副手。最小的是刘三熊,刚上小学一年级。这天的游玩本来一切都顺,在公园捕了些蝴蝶,玩了官兵抓强盗。刘家老二二豹与苏家老二静宜为一片树叶吵了一架,一狮和静雅分别为着自己的弟弟妹妹加入了争吵。但在领队大毛严厉的镇压下,也就大事化小,小事化了。
  太阳开始下山时,他们一路唱歌回家,歌声很不整齐,但心情特别愉快。经过蒲家桑园路边的水塘,大毛看到塘中有一个小岛。小岛距岸边约一米多远,上面碧绿一片。大毛目测了一下,认为凭他的跳跃能力他可以跳到岛上。如此,就等于这个小岛成为了他们的领地。这个理论让其他几个小孩都兴奋起来。一狮说占领了这个岛后,就可以叫它为了刘苏岛。因为是姓丁的姓刘的和姓苏的人发现的。静雅说,这么叫太拗口,不如就叫乙丁岛。因为是乙字楼和丁字楼的人发现的。静雅的乙丁岛得到一致的认同。
  大毛决定由他和一狮两人跳上岛去,在岛上插一块牌子,写上乙丁岛三个字。静雅表示她也要上去,因为岛上不能没有女生。三熊大咧咧地说:“是呀,没有女生,以后岛上就没有妈妈。”静雅立刻打了他一巴掌,说:“不准说不要脸的话!”
  大毛对静雅的要求还是同意了。首跳是大毛,他后退了十几米,准备助跑起跳。一直都未出声的二毛突然说:“哥哥,这个岛恐怕不能跳吧?”
  大毛说:“你懂什么?就你是胆小鬼。”
  一狮亦鄙夷地瞥二毛一眼,说:“二毛,又没让你跳,你怕得那么厉害干什么?”
  二毛说:“我想那会是个浮岛哩。”
  二毛的话音未落,大毛业已冲过来起跳。他跃起之后,只听得“扑通”一声,绿色的小岛上被砸出一个洞来,大毛落进了水里。大毛在水里拼命挣扎,手和头在漂浮的水草中一会儿上升一会儿下沉。岸上的孩子都傻了,静宜竟呜呜地哭了起来。二毛浑身一紧,突然掉转身,对着马路放声喊了起来:“救命呀!快来人呀!救命呀!救我哥哥呀!”
  一个骑着自行车的青年恰好路过,立即甩了自行车跳进池塘,几下子游到大毛身边。这时大毛已经开始下沉,青年一头钻进水里,双手将大毛托出水面。岸上的小孩见此一个个破涕为笑,使劲喊着:“加油!加油!”
  被救上岸的大毛在青年的帮助下,哇哇地吐出一些水。在春天的风中,他被冻得哆哆嗦嗦。二毛喊了他一声:“哥哥。”
  大毛看了他一眼,面色惨然地说了一句话:“妈妈一定会骂我的。”
  浑身湿淋淋臭烘烘而又有些失魂落魄的大毛出现在雯颖面前时,雯颖吓了一大跳。她一边烧热水让大毛洗澡换衣,一边询问出了什么事。大毛一声不吭,低着头一件件地脱着衣服,怎么问都不答话。
  雯颖只好出来问二毛,二毛便一老一实地把前因后果告诉了雯颖。说完还补了一句:“妈妈你可千万别生气,哥哥他真的很勇敢,我应该向他学习。”
  雯颖说:“这种勇敢有什么意义?你还想跟他学?”
  雯颖说完,想想这事,不禁有些后怕。投射在屋里的夕阳已退了出去,天空开始发灰。恍然有尖锐的小孩叫声穿透黄昏的灰色,刺激着雯颖的耳朵。她不觉浑身发软,颓然坐在了床边。正在床上玩耍的嘟嘟爬过来抓扯着她的头发,她竟没有理会。
  洗完澡的大毛垂头丧气地站在雯颖面前。望着妈妈忧伤的面容,他突然觉得心里难过,有些想哭。只是三毛和嘟嘟绕着他的腿转圈子,两人都笑得咯咯咯的,他不好意思在弟妹面前哭泣,便只好把想要流出的泪忍了回去。大毛说:“妈妈,我错了。”
  一向神气活现的大毛,此刻大垮垮地套着爸爸的一件绒衣,露出一副无精打采的样子。雯颖的心疼之情油然而生。雯颖说:“大毛你做事向来稳稳当当的,今天怎么这么冒失呢?”
  大毛说:“我不知道。”
  二毛赶紧说:“不怪哥哥,是鬼使神差。”
  雯颖喝了二毛一声,说:“学了几个烂词,就会瞎用!”
  二毛说:“是救哥哥出来的那个大哥哥说的。他说,要是妈妈骂你,你就说是鬼使神差,不是你的错。”
  雯颖这才想起还有一个救了大毛的人。雯颖说:“那个救你的人是哪儿的,你们知道吗?”
  二毛说:“我知道,他是己字楼下的林大哥,他叫林问天。”
  大毛说:“他是个大学生。”
  晚上,雯颖带着大毛上己字楼林家去致谢。去时她想,得送给那孩子一件礼物才是。天已黑尽,商店均关了门,雯颖便打开抽屉,找出一支丁子恒当年送给她的关勒铭笔。
  雯颖拉着大毛的手正欲下楼,许素珍抱着五虎从楼下上来。许素珍说:“告诉你,我替你问了,林家那孩子是水文室林工的大儿子。林工叫林嘉禾,也是下游局调来的,恐怕你们都认得的。他太太叫邢紫汀,是总院俱乐部的艺术指导,歌唱得好得不得了。这个林问天是老大,在武昌上大学,家里还有两个女儿,一个比一个漂亮。”
  林问天已经回了学校。林嘉禾夫妇对雯颖的拜访感到莫名其妙。直到雯颖把她的来意详细说过,他们才恍然大悟。邢紫汀说:“怪不得问天一身湿淋淋的回来。他爸爸问他怎么回事,他只说不小心掉到池塘里了,想不到这孩子竟干了这么件大事。”
  雯颖说:“谢谢你们教育了这么好的孩子,要不,我家大毛还不知道会怎么样哩。”
  林嘉禾说:“不必客气。这也是他凑巧碰上了,如果他不碰上,别人也碰上也会这么做的。”
  林嘉禾的话说得极其自然,诚恳。雯颖听了觉得很感动。她想,他们能培养出这么好的孩子,肯定是因为他们做父母的身教在先啦。雯颖突然就觉得林家给了她一种很好的感觉,同他们交谈,仿佛能生出一种心息相通的意味。她便应邀小坐了一下。
  林家室内陈设的雅致,是雯颖在乌泥湖其他人家没见到过的。除了钢丝弹簧床精致的床架尤为显眼外,一对单人皮沙发亦颇有气派。窗帘是双层的,内层是白色薄绸,上面有一些镂空的牵牛花图案,外层是浅咖啡色平绒,一直垂到地面。靠窗的白墙上挂了一幅油画,画上宁静的风景给屋里平添几分温情。雯颖忽然觉得那风光有些眼熟。
  邢紫汀见雯颖的目光停在画上,便笑道:“见笑了,这是我画的。嘉禾喜欢,就挂在了这儿。”
  雯颖大惊:“你画的?”
  邢紫汀说:“我年轻的时候跟着嘉禾逃难到贵阳,在花溪住了些日子。那里的风景如画,我又闲着没事,就画了这幅画。”
  雯颖说:“怪不得我觉得风景好眼熟。你真了不起。”
  林嘉禾说:“你去过花溪?”
  雯颖说:“是呀。抗战中,我随我丈夫到贵阳,在那里住了半年,然后我们就去了云南。”
  林嘉禾说:“你丈夫是?”
  雯颖说:“他叫丁子恒,在总工室。”
  林嘉禾讶异道:“噢,原来你是丁工的太太呀!”
  雯颖说:“你们认识吗?”
  林嘉禾说:“在下游局时,彼此倒也不熟。来这边后,被规划室的李工介绍加入了农工民主党,常在一起开会。这一来就很熟了。”
  雯颖听罢很高兴,说:“等丁子恒回来,让他当面谢你。”
  雯颖告辞时拿出了那支关勒铭笔,请林嘉禾夫妇转送给林问天。林嘉禾执意不收,几经推让后,雯颖执意道:“如果你们不收下,我就送到林问天学校里去。”林嘉禾夫妇无奈,只好接了下来。
  夜晚睡在床上,雯颖还在想,原来他们也是从南京来的,原来他们也去过贵州,原来他们跟子恒是一个党派的,原来这个世界上居然也有不少人经历相似。
   

  总院一封电报在路上走了六天,才到丁子恒手中。电文说:火速返院整风。这时的丁子恒早已开始想家,拿了电报,心里暗自大喜,当即便请了假。待丁子恒乘车搭船地抵达汉口时,天气已经呈现出夏意。
  丁子恒肩扛行李径直去了机关。他到总工办向吴思湘大致汇报了一下土壤调查情况以及与中科院土壤专家合作中的问题,然后询问整风进展。吴思湘说,这次整风学习气氛非常之好,提出了很多问题。尤其《人民日报》的社论发表后,大部分党外人士都积极参与了这次整风。大家不光给共产党提了意见,也对自己的工作进行了自我批评。都说每一次讨论皆是对自己的一次教育。
  丁子恒说:“这不是跟平常讨论的那些也差不多吗?”
  吴思湘说:“并非如此。看来这次共产党是认真的,真正把大家的激情调动起来了。我觉得机关里的知识分子从来没有像今天这样焕发热情,共产党这次整风真是太了不起了。他们在上面把领导工作搞好,我们在下面把具体工作做好,上下一致,天下有什么事做不成的?三峡大坝的修建也指日可待。我这里有些近期的报纸和上级下发的材料,你可以拿回去看看。我相信你到会场就会投入进去。”
  丁子恒对吴总的这份激情颇觉惊讶,他说:“是吗?”
  晚上,丁子恒破例去了苏非聪家。他们虽是紧邻,两人既是校友又同在一间办公室里工作,但彼此却绝无串门习惯。丁子恒在吴思湘所给的一堆近期报纸及材料中,看到了《人民日报》五月一日的社论《中国共产党中央委员会关于整风运动的指示》和费孝通发表在《人民日报》上的《知识分子的早春天气》,他有些震惊,又有些激动。对于前者,他想,共产党终于愿意听我们说点心里话了,这是盼望了多少年的事呀。对于后者,他觉得文章写出了他内心深处的东西。丁子恒想,不知道苏非聪是怎么看待这次整风的。
  丁子恒往苏家走时,在走廊上遇到魏婉娴。丁子恒说:“苏太太,苏工在家吧?”
  魏婉娴说:“在家哩,正在翻译他那本书。”丁子恒的脚步便顿住了。
  魏婉娴说:“找他有事吗?我叫他去。”
  丁子恒说:“你问问他我现在可不可以同他聊一下?如果他正忙,换个时间也可以。”
  魏婉娴说:“没关系的。他那本书,早一点晚一点翻译都一样。”
  苏非聪闻声而出,笑着说:“来来,进来坐坐。我也是没事干,找了本书翻翻,聊以度日。怎么样,你这次下去,田野风光优美乎?”
  丁子恒边进门边说:“风景如画,只是埋头看土,无暇顾及矣。要说这种土壤调查工作绝对是应该做的,而且越早越好。只是成天在乡下跑,人都快变成土了,百事不晓,所谓‘山中无历日,寒尽不知年’,就算第三次世界大战爆发恐怕我们都不会知道。所以吴思湘跟我大谈一通整风运动如何令人激动,我是丈二金刚摸不着头脑,实在有点‘不知有汉,无论魏晋’的感觉。”
  苏非聪家的陈设跟丁子恒家差不多,都是大人一间屋,小孩子一间屋。所不同的是苏非聪家全是女孩子,墙上便东一张西一张地贴了些女演员的像。
  苏非聪说:“坐。”然后一指墙说:“这都是她们的偶像。我不明白这些人有什么好崇拜的。让他们崇拜一下科学家,她们偏不。”
  丁子恒笑说:“这就是男孩子和女孩子不同之处。我家大毛二毛对科学家和解放军特别有兴趣。倒是三毛,在南京时天天看保姆刷马桶,看得上瘾了,说是长大了就要刷马桶,‘咕咚’一下洗洗刷刷就干净了。”
  在一边玩着毛线翻叉叉游戏的静雅静宜全都咯咯地笑得趴在了床边。丁子恒想起三毛天真可爱的样子,也忍不住跟着她们一起笑。
  苏非聪说:“你家三毛呀,真是个人物。只要他一开口,不管说什么,都讨人喜欢。”
  只比三毛大一岁的静沁说:“他才烦人哩,他抢我的糖吃。”
  静宜说:“你才烦人哩,你总是欺负三毛,还要三毛喊你姐姐,你算是个什么姐姐呀。”
  静沁说:“你又不是三毛的姐姐,你总是护着他,就是想要二毛哥哥告诉你做算术。”
  丁子恒见两姐妹为个小小的三毛争吵起来,觉得小孩子们实在是有趣。苏非聪说:“小人国的战争是连环战,连劝架都劝不清,只有采取强权政策。好了,都不许闹了。谁再开口,明天的糖果全部取消。”静宜和静沁立即都紧闭了嘴巴。
  丁子恒说:“想不到你还有几下子。”
  苏非聪说:“我的能力范围也就是管管家里三个小女子。你怎么样?电报叫你回来整风?”
  丁子恒说:“是呀。我还不太清楚怎么回事,所以想到你这里了解一下。”
  苏非聪说:“正像吴思湘说的,可谓激动人心。看来共产党是要听大家讲真心话了。解放以来,可以说真正谈得上一点民主的就算这次了。我父亲来信说罗隆基在政协会上对一些老式的知识分子有一段精辟的分析。说是知识分子的知识既然达到了高的水准,他的年龄也必然活到了老的阶段,他就是中国旧社、会所谓的士大夫阶层中的士。中国的士对政治亦有他积极的一面,比方说,‘以天下为己任’、‘天下兴亡,匹夫有责’等等。士从来都不是甘心寂寞、不问世事的人,就看他的上司怎么能够发挥他积极的一面为国家服务。中国旧社会的士有这样一套传统观念:‘以国士待我者,我必以国士报之;以众人待我者,我必众人报之’。合则‘士为知己者死’,不合则‘士可杀不可辱’。几千年封建社会的统治者,对这类自高自大的士,都有一套领导艺术,就是所谓‘礼贤下士’、‘三顾茅庐’等等。旧中国的士,愿做脱颖而出的毛遂者少,愿做陇中待访的诸葛亮者多。若得三顾茅庐,必肯鞠躬尽瘁。罗隆基的话大意如此。仔细想想,你我这般人的心态可不就是这样?本事是有一点,可酸架子也摆得不小,真是入木三分呀。”
  丁子恒想想,确乎如此。我们总是觉得共产党官僚主义,只看重党员,不管我们干得多好,依然是拿我们当外人。可从来也没有想过,自己仗着有点本事,就摆一副臭架子等你来“顾”我。现在人家共产党主动站起来检讨自己了,我们这些人还不该回头想想自己的行为吗?丁子恒想过即说:“说起来也是。其实才建国几年,人家也得有一个适应过程,对他们要求太高也不公平。我们虽然读了些书,可未免小家子气重了些,共产党到底是大家风范,人家做到这一步,我们也实在是没话可说。”
  苏非聪说:“是呀。开始整风时,我还不太信,心想,又玩什么花头精。可是整风运动一深入,真觉得自己是小人之心。总院领导几次到我们总工室,谦虚得我都不好意思开口。想来想去,自己的毛病也绝不比那些党员少。结果以前一肚子的意思,真到可以说的时候,反而没有了。”
  丁子恒说:“我也是呀。听吴总和你这么一说,倒觉得原先满腹意见都消解掉了。我想恐怕我们想要的就只是一份‘看重’,其它别的都可以克服。”
  苏非聪说:“话也不能这么说。当提的问题还是要提,特别是工程技术上反映出来的事情还是应该说说。比方进材料浪费太大,都是国家财产,能省为什么不省?还有些重要的技术岗位,应该以业务水平高低来选用人,而不能只以政治水平为准,你说呢?”
  丁子恒连声道:“对对对,存在的问题,也应该实话实说。”
  因为与苏非聪的一席谈话,丁子恒的心情甚是振奋。这天夜里,他竟一夜未眠,躺在床上辗转反侧。他想,其实我一开始对共产党是十分敬仰的,可后来,见有些党员干部自以为是,好处都要自己得着,才对共产党多少有了些意见。现在想来,其实那无非是少数党员个人的问题而已,怎么能怨在共产党身上呢?不是共产党解放全中国,哪有现在这样的和平时期得以安心搞水利建设?虽说前些年有些事并不顺心,可是国民党时期就顺心过吗?所以,丁子恒想,自己过去对共产党的要求看来也是苛刻了一点。现在共产党诚恳地面对我们,希望我们提意见,以帮助党来改正自己不足之处,这种姿态足可解开丁子恒的心结了。丁子恒觉得自己对共产党充满了信心,根本就没有什么意见好提。他想,到会上,不如就这么说好了。
   

  1957年5月14日,总工室整风讨论记录:
  
  召集人:吴思湘 金显成
  记录员:柴启燕
  旁听:副院长皇甫白沙 政治部主任谢森宝 宣传处处长肖纪 总工会主席张成中
  吴思湘(总工程师):在这一段时间里,我心情十分激动。共产党如此真诚地请我们提意见,实可谓大家风范。其实,共产党之伟大,于这几年国家的飞速发展中,一眼可见。现在我谈谈我自己的想法。
  解放后,我是有明哲保身的打算,以第三者的态度看现实,不是工人阶级立场。思想上很矛盾,并且很空虚,不愿自己努力跟上去,不愿丢掉旧的想法,怕人说投机。因此在工作上不主动。第三者态度就是明哲保身,不求有功,但求无过。对组织不敢靠拢,对党员也看不起,认为他们是靠组织吃饭,而不是靠本事吃饭。总是认为一个社会应该倚重有本事的人才能进步,而不是倚重有组织的人。经过几次运动和学习,有了些变化。尤其肃反后,自己对党的认识提高了一大步,觉得思想改造很有必要。建设社会主义,必须要有“主人翁”思想,而不能只抱有“做客”思想。我的缺点很多,主要表现在:第一,不善于联系群众,对群众思想也很少关心,很少同群众交谈,认为那是党的事,与我无关。第二,好面子,做老好人,对不正确的事喜欢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第三,自己政治学习不够,毛主席写的许多文章都没有看过,马克思恩格斯列宁的文章一篇也没有读过,心里的基本想法就是自己是搞技术的,看这些也看不懂,不如看看技术资料,也许修水电站时用得着。这看来是不对的。
  皇甫白沙(副院长):不是看来不对,而是肯定不对。
  吴思湘:对对对,肯定不对。我一定改。下面谈几个院里存在的问题:第一,院领导有贵远贱近作风,对于别人提的意见,采用两种态度。比方,苏联专家提的意见就总认为是正确的,而对中国专家提出的意见不光不重视,甚至怀疑其能力。同样的问题,中国专家提出来便行不通,而通过苏联专家瓦西连柯提出来,立刻就采纳了。这是什么作风?第二,院领导明是非,辨真理的能力差。无论在工作或生活中,以及有些磨擦事情的处理上,群众和党员之间,从来没有公平过。第三,既不鸣也不放。整风这么长时间了,院领导鸣放过什么?
  苏非聪(工程师):对苏联专家过分依赖是缺乏民族自信心的表现。但是我们自己也不够积极,我们这里留学欧美的是多数,很多人在心里都这么想,既然你们请了他们,那就让他们搞好了。苏联专家对坝址判断不准,大家也不吭气,有从旁看笑话的倾向。院领导明知大家有这些想法,却也不去沟通。现在的领导架子也大,有几个人跟技术人员交朋友了?他们知道技术人员都在想些什么?工作作风还不如解放初期时。
  董凡(工程师):党员和非党员中间有距离,可以说有一道墙。非党员也有自卑心理,觉得自己不是党员,做什么事上级都不会信任。所以有些非党员的处长科长,什么事都不敢做主,动不动就要去找党。
  潘心源(工程师):解放初时,见党员个个艰苦朴素,我们非常佩服。现在呢,许多党员都蜕化了,好像觉得这江山是自己的,你们这些人算什么?看到有些党员做坏事,比方个人作风不正、多吃多占这些事,谁敢提?谁不怕打击报复?肃反时我是被整得厉害的一个。整了也白整,一个人被冤枉的痛苦,真是受不了。而领导不是想帮助你把问题搞清楚,反倒是想办法给你找一个罪名来肯定他们的所作所为不错。接着这样的逻辑,全中国人都可以找出罪名来。
  董凡:在生活待遇方面,可以在同级的党员和非党员中做个调查,党员工程师生活上有什么样的条件,而非党员工程师是什么样的条件?就连借家具,党员都比非党员要多好几件,这样的小事都不能同等对待,更何谈其它?
  金显成(副总工程师):院里宗派主义肯定是存在的。比方在北京水电局看丰满电站的材料,一定要党团员去要才给,这是什么意思?而听报告会,群众就必须参加,一些高级党员就可以随便不参加,这也不对。救济费多发给老干部,他们薪水本来就高,怎么还要领救济?
  丁子恒(工程师):内业外业生活太不平均。外业队工程师工作辛苦,待遇又低,有些内业的人还看不起外业的人,觉得没本事才去外业队,这简直是一种可笑的想法。叫内业的人到外业工作试试,他根本就担当不起来,而叫外业的人到内业来,每一样研究都能接着去做。所以,都是工程师,内外应该一致对待。
  邱传志(工程师):同是一个院的人,外勤费也不一样。大门森严,而后门洞开。认识的人就开得高,不认识的人就压得低,哪有规矩可言?
  张云庭(工程师):我觉得整风计划和动员是脱节的。叫畅所欲言,可是只扯一些本单位的房子问题救济问题,这算什么整风?应该谈大一点的事。下面我要说的是,一,科学进军叫得响,执行起来有偏差。科学进军只知道依靠几个党团员,而没有依靠老工程师。二,工作作风拖拉。长江防洪标准至今未定,总工室没有起到集体领导作用,各位老总也不统一思想,应该解决的技术问题没有得到解决。总工程师和专家是什么关系?七个专家七个观点,听谁的?三,工作制度和工作关系不明确,对技术太不重视。有人说我们院是一个梁山泊,好汉太多,不能发挥作用。叫我看我们还不如梁山泊。梁山泊分工好,大家称兄道弟也团结。四,肃反遗留问题为什么拖到今天也不解决?领导高高在上,你上门去找他他都不理。五,政治学习过于呆板,枯燥,走形式。这样学,能起到什么作用?徒增反感。六,院里对沿江各省失去信用,一未完成任务,二未培养人才,这怎么能不使各省失望?七,宗派主义亟待解决。院里有多少派?内业、外业、上游局、下游局、荆江工程处、党员团员、技术人员,等等等等。形成这些宗派,院领导有责任。我就讲这些。
  邱传志:可用两句话概括:上面是官僚主义,下面是宗派主义。
  皇甫白沙:听了大家发言,我也很受教育。我们的许多工作的确没有做好,正如邱工所说,官僚主义严重。同时,对知识分子尊重也很不够,过于保护和信任党员,而忽略了应该一视同仁。今天大家提出来这些问题,正是基于对党的信任,是希望党能听到大家的声音,以便改正。

   

  民主党派的整风活动多是安排在晚上。丁子恒刚加入农工民主党并没多久,是他的大学同学规划室李琛明死活把他拉进去的。丁子恒几次会开下来,始知开会无非学习讨论,外加东扯扯西拉拉,无甚意义。他原本对政治呀、党派呀什么的就没有兴趣,如此见识一番后,更觉索然。于是但逢有会,便脚底抹油,溜之乎也。而这次,丁子恒想了想,觉得事关重大,便去了。
  会议开始了好一会儿,林嘉禾才进来,丁子恒忙热情招手示意。两人平常虽然认识,但也只是点头之交,并无私人往来。发生大毛落水事件后,远在四川的丁子恒给林嘉禾写了一封热情的感谢信。从情感上,他觉得同林嘉禾之间多了一份亲近。
  林嘉禾搬了椅子坐在丁子恒附近。林嘉禾说:“信我收到了,干什么那么客气?”
  丁子恒说:“你儿子救了我家大毛一命,哪有不谢之理?”
  林嘉禾说:“你和你太太都太客气了。好了,这事就到此为止了,我们都别再提,免得我儿子把一件天然应该做的事情当成自己了不起的事迹,容易令他自骄。”
  丁子恒惊异地看了他一眼,想了想,方说:“怪不得你家孩子都教育得那么出色。”
  林嘉禾说:“过奖了。你搞土壤调查去了?情况怎么样?”
  丁子恒说:“工作倒好做,只是中科院那些科学家太难打交道。本来同中科院方面商量好,由我们总院领导,他们那边的王先生和刘先生分别任正副总队长,我们派技术队长。说定后,就正式宣布了‘长江流域规划设计总院土壤调查总队’成立,并且正式行文通知了有关单位。可两位科学家不干了,提出抗议,说土壤总队不应该冠以我们设计总院的名字,这是不尊重科学家的行为,要求我们这边道歉。扯来扯去,在林院长直接过问下,只好上门道歉、改名,去掉‘规划设计院’五个字,改为‘长江流域土壤调查总队’。科学家们满意了,可这个总队成了一个超然机构,不属于任何一家管束了,有事都不知道找谁请示。两个科学家动不动就说,这个事不该由我们负责吧。我都不晓得下一步再怎么合作。幸亏叫我回来整风。”
  林嘉禾说:“中科院那些人,就爱拿大,总以为自己才是科学正宗,其它都是杂牌军,是乌合之众。我们处也都说他们有沙文主义倾向。”
  正说时,主持人李琛明大声道:“谁是沙文主义?林工,有话大声谈出来。”
  林嘉禾怔了一下,笑道:“将我军了。好,那我发言吧。”
  林嘉禾是安徽人,一口绵软的安徽话,说得如歌如吟。林嘉禾谈了四个问题。第一是统战工作做得不好。共产党发展党员多是青壮年,而民主党派却是老年人为多。有活动都只见“党工团”,而不见“民主党派”,谈不上长期共存。第二是宗派主义,将党员非党员两种对待,就连分房子分家具都不能同等待遇,是党员就分得好,而不是党员就入另册。三是党员干部的水平太差,而且没有什么教养,应该加强文明礼貌的学习。四是对知识分子很不信任,太伤自尊心。
  林嘉禾这一说,又引起了丁子恒的共鸣。他想,太对了,哪怕是在工程师提级问题上也极不公平。非党员明明应该提为五级的,却只提成六级。而党员呢,只能提为六级的,却可以提成五级。所以一些人拼命要入党,并不是心里真的信仰这个党或是加入进去以便多做贡献,而是因为入了党就能有诸多好处。丁子恒想到此,觉得这个问题的确可以说一下。
  这时李琛明开始发言了。李琛明说:“林工的话给我很大的启发。在我们机关,入了党,就好像有了特权,就能居高一等。无论分房子,发放救济金以及其它实惠的事情,都是党员为主,这是不公平的。另外,机关上层领导官僚主义作风也很严重,上下不通气,也不关心群众的工作和生活,高级党员许多政治学习也都不参加。谁给他们的特权呢?还有,机关好大喜功现象也很严重。抓这么多人来这里,拉开这么个大摊子,可是真正值得一干的事情有多少呢?像我们这样科班出身的工程师,如果在省水利局,个个都是宝贝,在这里呢?谁也算不上什么。常常闲极无聊。问问在座各位,哪一个不会打百分打桥牌?为什么都会?不就是没事干以此消磨时间嘛!”
  李琛明的话一字一句,铿锵有力。大家纷纷说道:“是呀是呀,可不是吗?”还有一个人说:“周副院长隔天就到保卫处打牌,作为高层领导,这像什么话?”丁子恒认出他是枢纽处的工程师赵自强。一个女声说:“多亏他只去保卫处,要是他多往各办公室走几趟,谁受得了呀!”
  人们便都笑了起来,丁子恒亦觉得说得有趣。说此话的是总工室的技术员柴启燕。丁子恒想起每次周副院长去总工室,站在一边唾沫横飞地说些什么且不时往地上吐痰时,柴启燕必定找个“林院长找我谈话”之类的理由出门避难。有一回她说着林院长找她而意欲离开时,周副院长说:“这回你的由头没找好,林院长今天早上去北京了。”一时令柴启燕满脸通红,乖乖回到自己桌前坐了。周副院长七扯八拉不知所云地说了半个多小时,最终要走时朝着柴启燕一笑,说:“知道不?林院长哪也没去,正在办公室喝茶哩。”说罢扬长而去。不光柴启燕,整个总工室的人都目瞪口呆。最后总工程师吴思湘说:“人家老革命,跟日本鬼子和国民党不知斗过多少智,就你这小把戏,他还看不透?算周院长为人大度,不跟你计较,换个心眼窄的,你还有什么好日子过?”丁子恒想起这些忍不住也笑出了声。
  水文室的田工笑完说:“亏他们保卫处的人能忍受得了周副院长。他每次到我们办公室,我们都吓得不得了,道是何故?他老人家说几句话,就要往地上吐两口浓痰,揪一把鼻涕,真是令人作呕。”
  施工室的李工说:“在我们处也一样,衣服邋邋遢遢的,领子和袖口脏得啦,没得话讲,也不晓得他老婆是怎么弄的。我们外人说也不好说,可实在是不舒服。”
  林嘉禾说:“他是干部中没有教养的典型人物。他这个样子,叫我们怎么能看得起他?我要是林院长,早要他到工厂当工人去了。林院长这个人也怪,对别人都要求严,偏偏对周副院长宽容无比。”
  勘测室的程工说:“周副院长自己也说自己是个大老粗嘛。他当兵出身,没什么文化,叫他文雅他也雅不起来。”
  李琛明说:“既没文化,就该到一个没文化的地方呆着,凭什么来领导我们这些有文化的?”
  李琛明一句话,仿佛又挑起一个小高潮。众人七嘴八舌地说:现在就是没文化的领导有文化的,没水平的领导有水平的,诸如此类。会场一阵嗡嗡之声,有如蝇虫聚会。
  丁子恒觉得所有的话都讲得颇有道理,尤其对周副院长做派的斥责,他亦有同感。丁子恒曾经在家私下跟雯颖说,看见那个周则贵他就恶心得反胃。但是,当人们纷纷点名道姓批评一些领导以及放肆讥笑他们时,丁子恒又觉得哪里好像不太对劲了。于是整个晚上,他一直是微笑着听人说话,自己却什么也没有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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