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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八章 郢中三友


  地点又回到了宝应县的那座荒院。
  蒲松龄坐在藤椅上脑袋一震,睁开眼睛醒来。一管毛笔仍在自己手里握着。蒲松龄掷管于地,一声长叹。
  这时候,孙树白和刘孔集已经立在门口。
  孙树白:“蒲兄,偌大一个县衙就住不下你?何苦要搬到这地方来住?”
  “这地方和松龄老家的场屋差不多,在感情上容易亲近。”蒲松龄笑道。
  孙树白:“蒲兄真是怪人。”
  蒲松龄:“大人,松龄准备回去了。”
  孙树白:“你看看,果然是嫌孙某怠慢了。”
  蒲松龄:“不不,松龄决无此意。一则松龄离家日久,思家心切。二则,既然已经过去了那么多时日,衙门想必也不会再过于为难。”
  刘孔集插了一句:“听说县令康仁龙在喜娶小妾的那天,遭到暗算,不知死活。”
  蒲松龄听到这消息十分惊喜:“那就太好了。”
  孙树白:“蒲兄如果真的要走,我不留你。但你应该说,还有第三,那就是下一次科考在即,你应当及时准备应试。”
  蒲松龄不无解嘲地笑道:“我前日还做了一个好梦,梦见我的那个老大都中了举人了。”
  孙树白:“这是好兆,这将会应在你的身上。”他一瞥桌上的稿本:“不过,蒲兄请听我一言,以蒲兄之才中一个举人进士是绰绰有余,但要记住专心二字,不能为别的事分散才思,等考中之后不防再继续从事自己所喜欢的学问。这是孙某的肺腑之言。唯有如此,方不负昔日愚山先生的谆谆教诲和殷切期望。”
  蒲松龄:“谢孙大人指点。”
  孙树白转对刘孔集:“请刘先生去库上给蒲兄取一些银两。”
  蒲松龄:“这、这……”
  孙树白:“蒲兄走后,孙某或许不久后也要罢官回乡。”
  蒲松龄急问:“怎么回事?”
  “孙某得罪了巡河大员。他勒令下官在六天内将一段三十里的大堤再增高三尺。如果这是为一方百姓着想,孙某不敢含糊,必定会四方征集民伕上堤。可是,他们不发放一两银子一件工具。朝廷下拨的专项汛银大概已被他们挥霍一空。你说叫我这当县令的有什么办法?灾区的百姓已是十分困苦,我能再叫他们瘪着肚子上堤?孙某实是不忍。我顶撞了上司,这七品芝麻官也做到头了。”
  蒲松龄忽问:“孙大人是不是留恋官位?”
  孙树白叹道:“我们这些人,除了当官,还有别的什么用处?再说,书生的抱负,也就是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不当官,一概不能实现。”
  “那就是真的留恋官位了。”
  孙树白意识到了什么:“蒲兄有什么见教?”
  “松龄承蒙大人收留,在临走之前,就再为大人出一点微力。依松龄之见,在朝廷还没有摘下大人的顶戴花翎之前,大人先挂印辞官,把印挂到野外。”
  孙树白大笑:“我以为是什么高见,这还不是出恭与蹲坑一码事?”
  蒲松龄顾自说:“唯有如此,才能将官保住,而且大堤也能如期完成。”
  孙树白:“你可把话说明啊。”
  蒲松龄:“希望大人在大堤修完,自己官位也安然无恙之后,务必呈请朝廷按实付给百姓工钱。”
  “你看看,还是糊里糊涂一锅稀粥。”
  蒲松龄:“就这么简单,你去辞官,将大印挂在大堤附近的树上。”
  孙大人渐渐悟到了什么,使劲在蒲松龄肩上一拍。
  果然,当野外一棵孤独的大树上挂着一方红绸裹着的大印的时候,大印结在树上,成为野外一道从未见过的风景。
  百姓纷纷拢来,纷纷议论:“听说孙大人要辞官了。”
  “上头要六天内加高三十里长堤,却又不拨工银,孙大人火了。”
  “孙大人可是为的咱百姓。”
  “咱不能让孙大人丢官。”
  “咱们上工地去。”
  “对,咱们上工地去。”
  “走,咱们上工地去。”
  “咱们可以一分钱不要,决不能让孙大人为难。”
  “敲锣,敲救火的铜锣,召集乡亲们立即上堤。”
  六天后,三十里大堤如期增高了三尺。蒲松龄也在这一天与孙大人、刘孔集执手相别。孙大人亲自扶蒲松龄上驴,红莲远远地目注着蒲松龄。
  蒲松龄终于克制不住向孙树白悄语道:“大人,松龄有一个请求:宿介被昏官冤斩,红莲命苦,还望孙大人善加爱护。”说完策驴而去……
  阔别数年。蒲松龄又回到了故乡。
  时在于七起义被镇压之后,又逢灾荒之年,路人极少,焚毁倒塌的房屋还冒着残烟。
  蒲松龄一人一驴,走在薄暮的山路上,凄清更兼恐怖。
  夜来了,雨也来了。蒲松龄鞭驴疾走。途经一家野店。他欲下驴打尖,想了想,摸一摸腰间的银子又继续赶路。
  天完全黑了。蒲松龄来到一座山坡前。突然一个霹雳闪电,照见地上许多死尸。毛驴惊窜起来,将蒲松龄摔倒地上。
  蒲松龄爬起来,摸摸这个鼻孔,又摸摸那个鼻孔,站起来仰天浩叹:“这世上又添多少野鬼孤魂。”
  又是一个闪电霹雳,照见远处红莲冒雨骑马奔来。蒲松龄大吃一惊,赶紧上前将她接住,二人在雨水里抱着一团。
  “红莲,你怎么来啦?”
  “我想单独送你一程。”
  蒲松龄:“走,赶紧找一个地方躲躲。”
  两人落汤鸡似地奔进路边的老实哥哥庙。庙在洞中,洞中有一尊塑像。烛光摇曳着,二人面对面离得很近,彼此沉重的呼吸似乎都听得清楚。蒲松龄缓缓闭上眼睛,红莲飞快地在他颊上吻了一下。
  蒲松龄:“这、这……”
  两人又突然紧紧地抱在一起。
  “红莲,你好像很冷。”他推开她,在洞庙里燃起一堆火。
  红莲给蒲松龄烤干了衣服,又脱下自己一件衣服。蒲松龄别过脸去。
  红莲指着塑像:“蒲先生,那是什么?”
  “老实哥哥啊。”
  红莲便拿一件衣服把他的脸挡起来:“不让他看。”
  蒲松龄:“那是泥人。”
  红莲:“连泥人的眼睛里都放出光来了,先生难道比泥人还要泥人,比老实哥哥还要老实哥哥。”
  蒲松龄:“孙大人于我有恩。”
  红莲:“你真以为我是孙大人的三姨太太?他并没有娶过我,我们没有拜过堂,我名义上是他的小妾,其实和侍女又有多大差别?”
  蒲松龄便接过她的衣服烘烤。红莲夺过衣服:“你真是呆子。”
  蒲松龄突然兴起血性,猛然抱住红莲。两张嘴紧紧地贴在了一起。洞外仍然下着大雨,洞内进入物我两忘的境界。
  蒲突然又猛力将她推开……
  天渐渐亮了,雨也停了。马匹在外打着响鼻。红莲替蒲松龄穿上衣服,蒲松龄也拈去红莲头上的草屑。
  红莲:“我该走了。”说完出洞翻身上马。
  蒲松龄站在洞外,恍如做了一梦。洞内的老实哥哥微笑地望着蒲松龄。蒲松龄想了一会,挥笔在老实哥哥身上写下几行字:“良心的尺度暂时放开,善恶的标准不妨变换。如果这样,世上就只有人性和友爱。”
  他退后一步看看,对这种良心上的自我安慰似乎很是满意。但很快又苦笑着摇了摇头。他终于将老实哥哥身上的字迹擦去。
  蒲松龄终于回到了故乡,回到了自家的场屋。妻子不认识似地望着他,渐渐流下了眼泪。蒲松龄替她抹去眼泪,忽然想起了什么,急忙从包裹里取出几束手稿:“还好,还好,没有湿掉。”
  蒲刘氏:“这是什么?那么宝贝?”
  蒲松龄:“里头全是狐狸鬼怪,可不能放跑了。”
  蒲刘氏:“我还以为是什么银子。”
  蒲松龄:“说起银子,我还真有几锭,是孙大人给的。”他在身上一阵掏摸,忽然变色,过了片刻,一拍脑袋:“你看我这记性,路上碰到一群饥民,全都送给他们了。”
  刘氏叹了一口气。蒲松龄:“孩子他娘,我对不起你。”
  刘氏苦笑了一下:“其实,我们精打细算,日子也能过得下去。你看墙上——”
  墙上挂着一捆捆红薯,一扎扎玉米,一袋袋的麦子。旁边注着月日。
  刘氏:“定月定日定量,这里的粮食刚够一年。”
  蒲松龄眼睛一酸:“孩子他娘,真是太难为你了。”说着欲去吻她。
  孩子们醒来。蒲松龄逐一地将他们亲了一遍。
  孩子小声地:“妈,我饿……”
  两个儿子争着舀粥。小女儿拿着碗挤不进去,一只手指噙在嘴里,眼巴巴看着爹。蒲松龄不觉心里一酸,连忙替女儿舀了一碗。回头瞥见门外倚着一个讨饭的汉子,手里伸着碗。蒲松龄便舀了粥倒进他碗里。他仍擎着伸出的手不动。
  蒲松龄:“喂,你这位大哥。”他触了汉子一下,汉子应手倒地。
  蒲松龄和妻子都叹了一口气。
  山道上,张笃庆与李希梅抬着一坛酒朝着满井庄而来。
  张笃庆在前,不时地大甩着两只袖子,让扁担独自搁在肩上。李希梅在后,极小心极谨慎地双手攥住扁担,唯恐前头走得突然一快,扁担会从肩头滑落。王鹿瞻唯唯诺诺地跟在后头,随时准备听命的样子,完全唯一人马首是瞻。
  张笃庆潇洒自得地哼唱着什么。哼唱突然停下。
  王鹿瞻急忙上前,小心翼翼地说:“笃庆,我换你一下。”
  张笃庆:“你那身子骨,扁担一上肩,还不把腰压弯成马虾一只?”
  王鹿瞻嬉笑:“是的,这倒也是。”
  又走数步,张笃庆又突然停了下来。王鹿瞻刚欲询问什么。张笃庆仰天一个喷嚏,扁担滑落。酒坛打碎了,好酒汪洋四溢。李、王二人都愣住了。
  张笃庆伏在地上就喝,喝了一气抬起头,一抹嘴,吼道:“你们怎么不喝?难道还要等着上菜?”
  李希梅便蹲下,极为雅致地用手指蘸了酒在口中吮吮。王鹿瞻犹豫了一会,却脱下棉袄,浸到酒里。酒被吸进去,张笃庆喝不到了,便瞪了眼,“我说表哥,你有毛病?”
  王鹿瞻嗫嚅着说:“我、我带回家去。”
  张笃庆:“带回家慢慢喝吗?”
  王鹿瞻:“带回家让你嫂子看看。”
  张笃庆:“表嫂看见了不把你骂死?”
  王鹿瞻这一次显得很自信:“不,她一定非常满意。这一回我可没有吃亏,我喝进去的酒光吐出来就一棉袄了。”
  李希梅掩口窃笑。
  张笃庆摇摇头:“走吧,酒没有了,到蒲兄家里,我这馋瘾怕是没法治了。”
  王鹿瞻:“蒲兄家里难道就没有酒吗?他夫人也管得很紧?”
  李希梅:“走吧,这要到了才能知道。”他仍旧扛着空了的扁担。
  张笃庆夺下他扁担扔了:“真是书呆子。”
  “郢中三友”又聚到了一起,外加王鹿瞻,四人一桌,坐于场屋门前大树下。
  蒲松龄将夫人拽到一边,拍着空坛对蒲刘氏一揖:“劳烦夫人打一坛酒来。”
  蒲刘氏嗔道:“打酒可是要钱的。”
  蒲松龄笑道:“有钱打酒谁不会?我手头有钱也就用不着劳烦夫人了。”
  蒲刘氏便笑着拿了空坛去了。王鹿瞻古怪地盯着蒲刘氏,眼珠子随着她的背影一路远去。李希梅故意咳了一声,低下脑袋。蒲松龄只是微笑不语。张笃庆突然将桌子一拍,王鹿瞻吃一惊吓,这才回过神来。
  张笃庆伸长脑袋在天空寻找:“飞了。苍蝇飞了。”
  王鹿瞻见是这么回事,这才壮着胆子问蒲松龄:“蒲兄,那是你夫人?”
  蒲松龄:“正是贱内。”
  王鹿瞻瞪大了眼睛:“你能支使她打酒?”
  蒲松龄:“这又如何?”
  王鹿瞻便垂下脑袋思索,脚在地上来回地拖着。李希梅暗地里用臂肘捅捅张笃庆。张笃庆鼻孔嗤了一下。
  这时候蒲刘氏打了酒回来,将酒坛朝桌上一顿,笑吟吟说:“喝吧。”
  蒲松龄一看是空坛:“坛里没有酒怎么喝?”
  蒲刘氏说:“坛里有酒谁不会喝?”
  张笃庆一击掌:“妙,此言甚妙。”
  蒲刘氏这才笑着从背后拿出一只泥封的小瓶子。
  蒲松龄谢过夫人便忙着拆封,闻了闻,将瓶子擎在耳边晃晃,亢声说道:
  “河水清清,物价平平。一瓶酒总共三斤,请诸兄慢慢饮。定叫你一时醉,一时醒。听得陶渊明说与刘伶:一瓶十足三斤,如若不信,把秤来称,有一斤水,一斤酒,一斤瓶。”
  蒲刘氏笑意盈盈地接过瓶给大家斟上。众人都端起酒,王鹿瞻却愣愣地望着蒲刘氏。李希梅瞟了一眼张笃庆,张笃庆眯起眼睛用手指将酒盅弹弹:“我说表哥,这是蒲夫人。”
  “啊,是是。”
  张笃庆又道:“这是在满井庄蒲家,放开你胆子喝酒,没有事。”
  蒲松龄便笑着举杯:“咱们郢中诗社的社友终于又相逢了,干了。”
  李希梅:“祝蒲兄平安归来。”
  张笃庆:“秀才喝酒就该有秀才喝酒的样子。怎么样,每个人说四句酒令,必须是一本书里的人名。我先说。”他咳了一下:
  斗转星移,时迁。
  万紫千红,花荣。
  通灵宝玉,石秀。
  闭门杀敌,关胜。

  蒲松龄:“好,说的是《水浒》。”
  李希梅:“我说三国吧——
  凿壁偷光,孔明。
  孔雀收屏,关羽。
  赤免殉主,马忠。
  四面屯粮,周仓。”

  蒲松龄:“下面该是鹿瞻兄了。”
  王鹿瞻瞥了蒲刘氏一眼,这才说:“就《红楼梦》吧——
  正月初一,元春。
  踏雪寻梅,探春。
  爆竹除旧,迎春。
  花香扑鼻,袭人。”

  张笃庆:“表兄对女人总是记得极清楚的。”
  李希梅:“下面该是蒲兄压轴。”
  蒲松龄想了一下:“嚼别人的书,总归是缺一点味道,我这里也有四句,诸位可听好了——
  宝宝睡觉,婴宁。
  机上取布,织成。
  墨缸里尸体,黑鬼。
  彩笔文身,画皮。”

  张笃庆:“这是哪一本书里的人物?”
  蒲松龄:“这书的名字叫《聊斋志异》,这就是书里的人物。”
  李希梅:“这本书咱怎么没有见过?”
  蒲刘氏:“这本书就他一个人见过。”
  张笃庆:“那是向壁虚构,子虚乌有。来,罚酒。”
  蒲松龄也不争辩,莫测高深地一饮而尽。
  张笃庆拿起酒瓶摇摇,空了。蒲刘氏在拧绞一条毛巾。蒲松龄抓起空瓶,也学夫人一样,在手里使劲地拧着。
  王鹿瞻:“蒲兄醉了,醉了……”
  蒲便佯醉:“我没有醉!醉什么?再来三碗……”
  这一年山东大灾,饥民遍野。
  某日,场屋后草垛旁倚着一个妇女,在敞开怀奶一个孩子。孩子拱奶,拱一会儿哭一会儿,哭一会儿再拱。但这妇女却一动不动,蒲松龄上前一试她鼻息,她早已死了。
  “战乱灾荒,民不聊生。”他回到家里,望着墙壁上挂着的那些粮食出神。
  于是他在柳泉边摆了一个粥摊。大锅冒着热气,饥民三三两两前来。
  蒲松龄一边忙着舀粥一边说:“我聊斋先生不是善人。在我这里喝粥,可得要拿出故事。一碗粥一个故事。”
  饥民窃笑:“这聊斋先生还真是怪人,施粥换故事,倒还是第一次听说。”
  一饥民:“粗俗的故事要吗?”
  “要。”
  又一饥民:“荤段子行吗?”
  “也行。”
  一老汉丢下碗,抹抹嘴:“能不能再喝一碗?”
  蒲松龄:“你得拿故事来啊!”
  老汉:“好吧,我说一个,话说曹操率八十三万人马攻打孙权、刘备,这一天到了长凌河,河上只有一座桥。兵马过桥:的笃、的笃——的笃、的笃……”
  蒲松龄搁下欲记的毛笔。
  一饥民:“那以后呢?”
  老汉:“的笃、的笃……”
  又一饥民:“怎么总是的笃、的笃……”
  老汉:“八十三万人马,得全部过了桥才有以后。”
  蒲松龄笑了:“行了行了,你老别‘的笃’了,这就给你再来一碗。”
  “喝了这一碗,真的来一只。”老汉想了想便说,“玉虚道长让我学气功,说气功不难,就是一个静字,静久了就有好处。果然不错,只静了两天,我就得了好处,我对玉虚道长说:‘谢谢你,我差一点忘记,现在想起来了,村西头的王家还欠我一斗大麦’。”
  众饥民大笑,蒲松龄挥笔速记。
  这时蒲子前来说:“爹,娘叫你回去吃饭。”
  “好了好了,上午就到这里。”蒲松龄盖上锅盖,收拾了笔墨纸砚回家。
  回到家里,只见妻子和孩子们都坐着,谁也不说话。锅里冒着热气,墙上挂着的半年的粮已经没了。
  蒲松龄嘿嘿自笑:“今天不错,一上午记了好几个故事。”
  全家仍没有一个人说话,气氛明显不对。蒲松龄强作欢快,极力调节气氛:“你们都坐着别动(其实谁也没动),我给你们盛饭。”
  他抹桌、取筷、拿碗,十分殷勤。揭开锅盖,他愣住了。只见锅上蒸的是笔墨砚台。锅里煮的是一锅纸头。孩子们都偷眼觑他。
  蒲松龄盛起一碗纸汤。筷子挑起纸片:“这是面皮。”挑起纸团:“这是细粉疙瘩。”挑起纸屑:“这是豌豆、芝麻、山栗……”
  他想苦中作乐,眼泪却一滴滴地掉进碗里。
  孩子摇着娘的肩膀:“娘、娘……”
  刘氏捂着脸冲了出去,奔进庄稼地使劲劳作。蒲松龄颓然地坐在门槛上。
  没有想到这时有两个陌生人在茅屋后面对着庄稼地里的蒲刘氏指指戳戳,显然是不怀好意。蒲刘氏劳动了一会儿,刚直起腰,埂坎下突然窜出两个人,捂住她嘴,绑了就走。
  这时有人发现了,大叫:“蒲家三婶子被人绑走啦,三婶子被人绑走啦……”
  蒲松龄听到呼叫,冲出场屋,只见门外的树上钉着一张纸条,上写一行小字:明日午前带一百两银子到青牙洞赎人,如敢报官,立即撕票。
  他来不及多加考虑,一路狂奔,独闯青牙洞。蒲松龄闯进青牙洞,只见蒲刘氏反绑着坐在地上。蒲刘氏嘴被堵着,眼睛却一亮。
  绑匪:“好啊,这么快就到了,一百两银子带来了吗?”
  蒲松龄:“你们哪一位是当家的?我找当家的说话。”
  一个大汉上前:“我们当家的不在,我是这里的二哥,有话就冲我说吧。”
  “我想请你放人。”
  “可以啊,你银子带来了吗?”
  “很遗憾,别说一百两银子,就是十两银子,蒲某也拿不出。”
  “我也很遗憾,没有银子,我们不会放人。”
  “大清世界,光天化日,你们做这种绑匪的勾当,就不怕王法?”
  “王法?哈哈王法?这世上还有什么王法?王法都让那些顶戴花翎给糟蹋了。”
  “你们这样,岂不是跟着一起糟蹋。”
  “别废话,快拿银子来,没有银子我们撕票。”
  “在下有一个要求。”
  “说吧。”
  “要撕票那就连我一块撕了。两票一起撕,那就是成全我俩到地下再做一场夫妻。”
  二头领:“想的倒好。要么撕她留你,留你在世上吃一点没有婆娘的痛苦,要么撕你留她,留着她不怕没有用处。”
  众匪:“对,留着她,留着她有用。”
  闹哄哄的众匪突然静了下来。洞口一暗,进来一人。
  二头领上前:“大哥,弟兄们弄来了一票,你瞧。”
  大哥将蒲松龄仔细一看,突然后退数步,膝盖一弯跪了下来:“你不是蒲秀才吗?”
  蒲松龄:“正是。”
  大哥摘下帽子:“你认认,你还能认出来吗?”
  蒲松龄仔细一看:“你不是济南欣悦酒店的卞老板?紫霞她爹?”
  卞店主突然站起,从老二开始,一人一个耳光:“混账,一个个都是瞎了眼的混账,跪下,都给我跪下。”
  十几个匪徒便围着蒲松龄跪了下来。
  卞店主亲自给蒲刘氏松绑,一边松绑一边直打自己耳光:“对不起,对不起,小的有眼不识泰山,小的有眼无珠,错绑了恩人,错绑了恩人……”
  蒲刘氏瞪了他一眼,走到蒲松龄身边。
  蒲松龄:“卞店主,你有好好的营生不做,怎么干起了这勾当?”
  卞店主又在蒲松龄面前直挺挺跪了下来,嘴唇抖动着渐渐老泪纵横:“蒲先生,我有冤,我卞老儿走到这一步,也是为人所逼,不得已才出此下策。”
  蒲松龄:“卞店主还是起来说话。”
  卞店主仍旧跪着:“蒲先生。你可记得姓刘的那个按察使?承蒙先生设计搭救,小女紫霞才免得落入那个花疯公子的手中。后来那个花疯公子死了,那狗日的刘大人不知从哪儿听说小女没死,老羞成怒,后又派人将欣悦旅店封了,将小女卖进妓院,然后再假意花钱将小女赎出,小女就成了他买来的人了。他将小女关在他儿子生前住过的房间里为他儿子守灵,尽什么亡妇之责……”卞店主泣不成声:“可怜小女紫霞,求生不得,求死不能。听醉香园一带的人说,他们半夜里常常听到围墙那边的哭声。老身想去看看小女,结果一次一次被他们赶了出来。老身无家可归,乞讨街头,在走投无路万般无奈的情况下,才拉了几个人,进山干了这绑票的勾当。”
  蒲松龄:“再怎么走投无路也不能干这种瞎事。这不是正路,这是人干的营生?人家能杀人,我就去放火。能行吗?人家杀人犯法,你放火同样犯法。你将自己对某一个人的怨恨用不恰当的方式宣泄到其他无辜的人身上,你说公平吗?同样的不公平。”
  卞店主:“老身知错了。老身曾经和弟兄们作过约定,只勒索恶人,不骚扰平民百姓,结果、结果……”
  一个匪徒连忙叩头:“小的见蒲家开锅放粥,以为是趁荒放贷,现在借你一碗,来年还我一斗,才错绑了蒲夫人。”
  卞店主又使劲抽打了自己几个耳光:“我该死,我混账,都是老身作的孽。”
  蒲松龄:“知错能改就行,把队伍散了,好好找一件事过日子。”
  “众兄弟都听见了吧?”卞店主说:“这见不得人的瞎事到此为止,咱们众兄弟再不要聚堆成伙,今后各找出路。”
  众人:“我们听卞大哥的。”
  卞店主抽出短刀:“卞某人当初拉你们上山,应当受到惩罚。”
  短刀挥处,一截手指已经掉在地上……
  蒲松龄夫妇离开青牙洞,走到路上,迎面撞见个差役大步而来。
  差役班头:“你就是蒲松龄。”
  蒲松龄:“不错。”
  班头一挥手:“拿下。”
  蒲刘氏:“你们怎么能随便抓人?”
  班头:“他私通绑匪。”
  蒲松龄被押进县衙。县令汪石年听说蒲松龄带到,立即倒履出迎。
  汪县令迎出门外,在回廊里一把抓住蒲松龄的双手:“你就是蒲松龄、蒲先生?”
  “那你就是新任的汪县令、汪大人了?”
  “正是,蒲先生叫我汪石年便是。”
  “不知汪县令为何拿我。”
  “咱们还是进屋说话。”
  二人进了书房坐定。
  汪石年:“蒲先生是淄川才子,山东名士,下官早有耳闻。今日有幸得见,果然是清风朗骨,温文儒雅。”
  蒲松龄:“汪大人过奖了。学生是大人抓来的囚犯,现在却在这里坐享清茶,是不是有一点不太合适。”
  汪石年起身一揖:“请蒲先生不要见怪,下官这是保护先生。康仁龙升任知府,但他还没有离开淄川,他曾经发下话,仍要继续捉拿先生。所以下官想在他还没有动手之前,先将先生接到敝衙,妥加保护起来,待康大人离开之后,再还先生自由。至于嫂夫人那边,我会派人前去知照,让她别急。”
  “那就多谢汪大人了。”
  “不过,汪某也有一点私心。我汪石年也是施愚山老大人的门生,往日常听老大人提及蒲先生的学问与才干。下官刚到贵县,百废待兴,头绪甚多,我想趁这机会,将蒲先生请进衙门,可以就近请教,还望蒲先生不吝指点。”
  “说到指点不敢。蒲松龄也非官场人物。但我从一个小民百姓的角度而言,为官者,首先要有正大光明的胸襟,拳拳寸心之间,万不可阴暗藏私。这样才能上不负朝廷圣恩,下不负百姓供养。说具体了,那就是轻徭薄赋,兴利除弊,体恤时艰,苏解民困,种德施思于百姓,再就本县的实际具体来说……”
  正说到这里,忽听门外一阵喧嚷。
  差役来报:“大人,门外有十几个人一定要见大人。”
  江石年:“让他们进来。”
  卞店主带着十几个人在书房门口一齐跪下:“大人,小的曾经做过绑匪的勾当,小的们前来投案自首。蒲先生是小人的恩公,不是小人的同伙。大人现在就可以将小的们一齐拿下,但千万不要为难蒲先生。小的们这就给大人叩头了。”
  汪石年和蒲松龄对望了一眼,蒲松龄上前将他们一个个扶起。
  当晚,蒲松龄与卞店主灯下对坐。卞店主说他这一次回济南,就是拼着被刘家的家丁打死也要闯进刘家,就是拼着这条老命不要,那怕是只见上女儿紫霞一面,死也甘心了。
  蒲松龄沉吟了一会儿,摇摇头:“硬拼硬闯不行。鸡蛋碰不过鹅卵石,命白白送掉了,紫霞姑娘也救不出来。”
  卞店主:“蒲先生,你说该怎么办呢,紫霞总不能就这么一辈子锁在他刘家的房间里,永远陪着那个亡灵?”
  蒲松龄拧紧眉头:“得想一个办法,我们是不能让紫霞姑娘锁一辈子,哭一辈子,但刘家官大势大,得找一个对付他的克星。”
  卞店主又要下跪:“蒲先生,求你给想想办法,老身给你叩头。”
  蒲松龄将他拉住:“你听我这办法是不是可行?大清有《逃人法》,也就是旗人的奴婢如果逃亡,除了逃者治罪之外,窝主更是严惩不贷。”
  卞店主:“请先生再说明白一些。”
  蒲松龄:“山东总兵是位旗人,威猛悍勇,一般同僚官位都对他畏惧几分。你不妨将紫霞姑娘的生辰八字写一张帖字,投到那旗人总兵门下,愿将紫霞姑娘送给总兵大人为奴一年或半年。明白吗?”
  店主:“可是小女不在我手里,总兵大人如果追要起来,哪可咋办?”
  蒲松龄笑道:“办法就在这里。如果总兵大人一旦听说已经投归他的奴婢又被刘大人占有他会善罢为休?他会搬出《逃人法》对付那个刘得厚。他如果拿出紫霞姑娘的庚帖来,说紫霞是从他那里逃出去而又被刘大人窝藏的。刘大人就成了窝主,他敢不把紫霞姑娘乖乖交出。总兵大人无非是争一口气,到时候,你告诉他紫霞沾了花疯的鬼气,谅那总兵也不会收留……”
  卞店主立即翻身便拜。
  蒲松龄拽住他:“但有一条千万切记,救出紫霞姑娘后立即远走高飞,越远越好,谨防刘得厚报复。”
  卞店主含泪点头:“谢先生提醒。”
  再说康仁龙因祸得福。时值于七造反被镇压,康仁龙身上的叉伤便被按察使刘大人上奏为剿匪挂花,因此升任登州知府。
  康仁龙即将全家搬迁,去登州赴任。他这时正在自己的庄园里忙着指挥奴仆们收拾行装:“这个放那边,不,那边,简直是吃草的东西,这么一点事也弄不清楚。还有那个,那个放这边。别碰着,你看看,叫别碰着,你偏是碰着了,我打你个饭桶。”
  这时候,燕子进来。康仁龙立即换了一副脸色,嬉笑相迎:“啊,夫人来了,下官迎接来迟,迎接来迟。”
  燕子噗哧一笑:“人家说,有些当官的,对下恶如凶虎,对上贱如声妓,状同伏鼠。我看你就是这样。”说完就娇笑着在他胡子上捋了一把。
  康仁龙格外没有了骨头:“夫人,有人说本老爷怕老婆,其实怕老婆也是一种福气。”
  “是真的吗?”
  “是真的,古人就这么说的。你待我唱两句给你听听。”他拿捏了一下喉咙:“大将军气壮如牛,一进后院豪气全无;官老爷面若冰霜,一到卧房,顿时低眉顺眼,那个膝盖发慌。”
  燕子笑得前仰后合。
  “古人还说了,女人是脂粉虎。”
  燕子柳眉一竖:“是什么?”
  “是脂粉鼠。不不,脂粉兔。哈哈。”
  旁边打点行装的仆人掩嘴窃笑。
  康仁龙一瞪眼:“你们笑什么?唉唷”,他抚住肩上伤处:“哪个龟孙子王八羔子干的?本老爷逮住他,非剥皮抽筋不可。”
  燕子:“你得谢谢那个刺客。”
  康仁龙又立即堆笑:“是的,夫人说得极是,没有这伤,本老爷能当上知府?按察使刘大人说了。康仁龙身先士卒,剿灭于七有功。”
  燕子撒撇嘴:“刘大人那儿你银子可没有少送。”
  康仁龙:“送上头一百两,就到下面再刮一千两。”
  “你说什么?”
  “我说送上头一百两,那就到下面再刮一千两。我回回都这么干的!”
  燕子:“老爷,这箱银子谁送的。”
  “西街天字当铺送的。铺老板黑吃了人家一笔当货,两家都找我评理,我把肘子朝铺老板那边弯了弯。”
  燕子:“这鸟笼又是谁送的,我看是纯金的。”
  “是纯金的。这是东乡何家祖传,何家买回买出纠纷,幸亏本老爷替他明断,他能不感谢?”
  “这古瓶呢?”
  康仁龙:“这古瓶是虎头街灯笼堂的旧物,灯笼堂被本老爷封了。”
  “这瓶该有一对。”
  康仁龙:“确是一对。还有一只送给布政使邱大人了。”
  燕子点头默默记下……
  这时在雪倩的卧室,雪倩凄清地躺在榻上。
  她已陷入虚脱的幻境。手中仍握着蒲松龄送给她的那把折扇。她耳边似乎响起了康仁龙恶毒的诅咒:“你不是喜欢蒲松龄吗?你就等着瞧吧。”
  昏昏沉睡中,雪倩的身子渐渐地飘了起来了。她来到康府密室外,听到里面有人说话,便悄悄停下,舔破窗纸朝里一看,只见康仁龙和一个面貌狰狞的恶人在密商着什么。
  她厌恶康仁龙,转身欲走,忽听到“蒲松龄”三个字,便停下脚步,朝里再一看,不由得大惊失色……
  那个恶人在一什么皮上画了几笔,像振衣似地抖一抖,披在身上,立时变成了一个美貌的少女。康仁龙惊讶地看了一会,摇摇头。恶人脱下皮重新画了画,再披上时就变成了一个老农。
  康仁龙一拍掌:“对,这就对了。祝老兄马到成功。”
  “老农”辞出。雪倩赶紧闪到一边。“老农”奔出康府,匆匆去了野外荒郊。
  野外的庄稼在凄风苦雨中挣扎。荒屋前,蒲松龄负手仁立雨中,低声吟叹——
  风飕飕,雨飕飕。
  谷被搓残,豆似揉,如与庄稼仇。
  朝无休,夜无休。
  滴滴檐声听不断,声声点点愁。

  蒲松龄吟罢,一抬头,发现田埂边蹲着一个老农,捂脸号哭。
  蒲松龄走过去:“大叔,庄稼已经成了这样子了,这年成就是荒年,哭也没用。”
  “老农”将捂脸的手掀起半边,虽仍是呜呜地哭着,目光便从指掌间偷窥出去。
  蒲松龄:“看这雨下的,还是随我回屋避一避雨吧。”
  “老农”便随蒲松龄走进荒屋。蒲松龄转身倒茶。“老农”一双手突然变成了乌黑的铁爪,趁蒲松龄不备,他骤然举起铁爪。
  这时候一声娇喝“住手”,雪倩高举拂尘出现在门口。
  “老农”吃一惊吓,但后退数步后复又上前,嘎嘎怪笑道:“米粒之珠也想放光。”
  一言未了,已将雪倩一掌击倒,夺过拂尘扯得粉碎。
  蒲松龄惊叫一声“雪倩”,急忙上前救护。“老农”的铁爪暴长数尺,劈胸抓住蒲松龄,唰地就撕开他的衣服。雪倩惊叫着扑过来。“老农”又是一掌将雪清击倒,另一只铁爪已将蒲松龄胸腔剖开,掏出血淋淋的一颗心,扭头就走。
  蒲松龄躺在血泊里。雪倩伏尸嚎哭了一阵,突然冲出门去,冒雨直奔青帝庙。青帝庙有一个老道姑跌坐在蒲团上。
  雪倩披头散发地冲了进来:“师父、师父……”
  老道姑:“你不用说了。贫道已经明白。那个恶人,贫道本想吓唬他一下,放他一条生路,结果他怙恶不悛,自取死路,走,贫尼找他算账。”
  雪倩和老道姑来到野外,一棵歪脖子老树跟前。老道姑拂尘一拂,树后门出“老农。”
  老道姑:“你这孽障。”
  “老农”:“咱们井水不犯河水,师太何苦相逼。”
  老道姑又是一抖拂尘。
  “老农”身上的皮脱落下来,还了恶人狰狞的原貌。
  恶人跪在地上:“师太饶命、师太饶命……”
  老道姑又用拂尘拂几拂。恶人倒地,化作一股浓烟,盘旋着渐渐散去。老道姑卷起画皮欲走。
  雪倩在她面前跪了下来:“师太,我表哥被这恶人挖掉了心脏,请师太救救我表哥。”
  “贫道道行不够,无能为力。”老道姑说罢又走。
  雪倩膝行着追上去,抱住她双腿,哭着哀求:“请师太慈悲,我表哥是好人,师太能忍心看着一个好人就这么无缘无故地死去?我爱我表哥,如果师太不肯救他,小女子也不想活了……”
  老道姑想了想说:“贫道道行尚浅,说到起死回生,实在是无能为力。这样吧,我指点你一个人,他或许能够帮你。”
  “那人是谁?”
  “就是集市上的那个疯子,他是我师兄。他如果念你一片爱心,一定能够帮你。但他的脾气很古怪,举止狂悖……”
  “谢师大指点。”雪倩站起来就走。
  集市上果然有一个疯丐坐在地上,鼻涕垂下二尺多长,浑身脏得没法靠近。
  他疯疯癫癫地哼着什么,用一枝破毛笔蘸了砚台里墨汁在手掌里画了一个圆圈。许多人围着观看,有顽童朝他扔石子、吐唾沫。他就将手一甩,掌心里的墨汁圆圈便脱手而出,像黑镯奔出去,印在那个顽童的脸上。
  顽童一哄而散,复又聚来,再向他丢石块。他便照例地画墨汁圈掷人。
  这时候雪倩奔来,大老远就跪在地上,用膝盖行走到疯丐跟前。
  疯丐拍手笑道:“美人来了。难道美人也喜欢我这疯子不成?”
  雪倩:“请前辈慈悲,小女子的表哥被人剖心而死,请前辈赐以援手。”
  疯丐怪笑:“我为什么要救他?”
  雪倩哀求:“请前辈慈悲为怀,前辈大恩大德,小女永世不忘。”
  “那你又为什么要我救他?”
  雪倩垂泪:“他是我表哥,是我拜过堂的恋人。”
  “恋人?哈哈,恋人,天下男人多的是,他既然已死,何苦再去救他?”说着,抓一把鼻涕就扔在雪倩身上。
  雪倩仍旧直挺挺跪着:“前辈有所不知,天下男人固然很多,但好男人又有多少,这好男人里值得小女所爱的就更是寥若晨星。”
  疯丐:“这么说我倒要去看看他是怎样一个男人。”
  他刚欲站起,却又坐下:“不看也罢,看了又怎么样呢?天下哪有能够活死人、肉白骨的本领?”
  雪倩弯下腰匍匐在地上:“请前辈不要推辞,小隐隐深山,大隐隐闹市,前辈一定是高人。”
  疯丐竟大怒起来:“你说什么?你以为我真有起死回生的本领?你把我当阴间阎王?”
  他操起一根棍子就打:“你把我当阎王,你把我当阴间的死鬼?”
  雪倩挨打不动,泪下如断线之珠。
  疯丐扔下棍子:“好吧,既然你有这诚心,我就帮你一回。但有一个条件,不知美人能不能答应?”
  雪倩:“为救我蒲三哥,小女子什么条件都能答应。”
  疯丐:“好,一言为定。”他口中吐出一颗桃核:“这你能吞下去吗?”
  桃核沾了口水,又大又脏。
  雪倩拈起桃核放进口中,仰头咽下。
  疯丐跳了起来:“美人爱上我啦,美人爱上我啦!”他边跳边走。
  雪倩立起追赶:“前辈、前辈……”
  疯丐一溜烟跑得失了踪影。雪倩跺脚又哭,她直觉得喉咙里桃核梗着,堵得发慌……
  荒屋里蒲松龄仍旧躺在血泊中。
  雪倩奔回来抱着尸体,被人捉弄的羞恼和悲伤一齐涌来,不由得大哭出声。她一边哭,一边擦拭血污,一边收拾肠子,一边将敞开的胸腔拢起。准备收敛尸体。忽然她觉得喉头憋得难受,一张口,桃核吐了出来,落在敞开的尸体胸腔里。那竟是一颗心,心在胸腔里突突地跳动着,热气腾腾。
  雪倩恍然大悟,急忙双手合起胸腔,死命地抱着,竭力地挤紧,稍一松懈,热气便从缝隙里一缕缕出来。她急忙腾出一只手,用牙齿撕开自己的衣服,用布带将尸身裹紧。
  她轻轻地抚摸着蒲松龄。不一会儿,蒲松龄呻吟出声,身子动了一下。
  雪倩大喜:“三哥。”
  蒲松龄睁开眼睛:“是雪倩!我在哪里?我怎么胸口有一点痛?”
  雪倩解开裹布,只见他伤口已经痊愈,只胸口一铜钱大疤痕。她将他紧紧地搂在怀里,幸福地闭上眼睛。蒲松龄在她怀里挣动了一下……
  她慢慢睁开眼睛,这才发现自己仍辗转在病榻上。
  一阵剧烈的咳嗽之后,突然没有了声音。她终于双手垂下,折扇落地。红雁进屋,伸手在她鼻前一试,顿时伏尸大恸……
  第二天,康仁龙如期上任。
  “噹”的一声锣响,长喇叭吹起来。八抬大轿,前呼后拥。
  而山道上也有两把唢呐呜呜地吹着,一抬黑棺缓缓地向孝妇河而去。旁边只有红雁披麻戴孝,扶棺哀哀而行。如泣如诉的唢呐,在旷野里散布着无尽的悲声。
  雪倩的死讯很快就传到了满井庄,蒲松龄夫妇闻讯后立即奔往孝妇河。
  孝妇河码头旁,一只空船载着一具黑棺。轻波微浪拍打着船舷,黑棺也随船起伏。蒲松龄夫妇匆匆赶来。
  蒲松龄悲痛地拍打着棺木:“雪倩,雪倩,你怎么这就去了呢?怎么这就去了呢?”
  蒲刘氏也扶棺默哀垂泪。
  蒲松龄忽然说:“孩子他娘,雪倩没有死,她没有死,我听到棺材里像有动静。”
  蒲刘氏替丈夫拭去眼泪:“他爹,咱们走吧,早一点把傅姑娘运回去,早一点让她入土为安。”
  蒲松龄又贴着棺材听了一会儿,痛苦地摇摇头。
  蒲刘氏解下船缆,船缓缓地在蒲刘氏一竿短篙下驶离了码头。
  棺船行了一程,蒲松龄又突然惊叫起来:“慢,棺材里好像真有动静,我听见了。”
  蒲刘氏扔下船篙:“快打开看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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