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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六章 猎户田七


  蒲松龄在宝应县衙开始正式挂牌,他踮着脚将一块“聊斋”匾额挂在门口。
  孙树白和刘孔集来到。
  孙树白:“好,这斋名浅显而又典雅,内涵丰富字面简约。聊斋,好一个聊斋!这一个‘聊’字,极尽风流。蒲兄是淄川才子,山东名士,谈笑有鸿儒,座上无白丁,这一个聊字便可尽得魏晋南北朝的清谈之风。”
  “大人过奖。松龄一介寒士,布衣茅屋白门,往日结交多为樵夫渔翁山民,这一个聊字,当与贩夫走卒之聊,当得引车卖浆者之听,当属下里巴人的俚俗之意。”
  刘孔集笑道:“蒲兄一番言语,当是拒绝孙大人进屋坐坐了。”
  蒲松龄连忙一伸手:“请,松龄能得大人的清雅之言,自然更是舒心快意。”
  三人进屋坐下。
  孙树白:“听说蒲兄正在著书立说?”
  蒲松龄:“百无聊赖之中的聊以自娱,聊以自慰,聊胜于无。”
  “以笔抒怀,以文载道,也是我辈的一件大事。蒲兄是不是取法‘四书’、‘五经’,替圣人立言?”
  蒲松龄摇头苦笑:“可惜松龄天性散淡,雅爱逸事佚闻,即使写书,也只能写一些不入大人先生法眼的闲书。但所谓道义二字,圣人自有圣人之道,百姓也有百姓之道。百姓之道未必就是小道。”
  孙树白:“蒲兄既为儒生,往后还要出入黉门科考,当以不走偏锋为是。”
  蒲松龄:“谢大人提醒。读书人不能做名臣,便做良医。名臣可以匡扶正义,良医能够悬壶济世。若再不能做良医哩,那就再退而求其次,以翰墨入世了。”
  刘孔集:“其实孔圣人就是以翰墨入世的。”
  蒲松龄:“圣人是宣教大化。松龄没有如椽大笔,但求字里行间能够悦己娱人,或者偶尔能收警世醒民之功,松龄的愿望便足了。”
  孙树白:“听说蒲兄每到一处就着意搜罗故事,我先贡献一只故事给蒲兄如何?”
  蒲松龄忙道:“松龄正求之不得。”
  “讲完了,我还有正事求蒲兄帮忙。”孙树白说。
  蒲松龄乐不可支:“听完大人的故事,大人让松龄干什么都行。”
  孙树白笑点着蒲松龄:“看来蒲兄还真是走火入魔,痴于写书了。好吧,我先讲一则传说——
  户部尚书麦大人,年轻的时候在楼上读书,有一天正遇阴雨,天色晦暗。他突然发现有一条细虫,身上发出莹莹的绿光,慢慢地一扭一曲地爬行,经过的地方留下一溜墨汁的痕迹。这长长的虫子爬上书本,就在书本上盘曲起来,身上有黑雾弥漫开来,书本也慢慢黑了。麦大人心想这小虫非同寻常,便将书放在桌上,点上香,恭恭敬敬地叩头作揖,然后再将书本捧到屋檐下。不一会,那细长的小虫抬起头伸伸身子,离开书本斜飞出去,发出哧哧的声音,有一道光带。飞出数十步之外,还回头看了看麦公。这时那虫的身子粗了起来,有几丈长,头也有酒瓮那么大了,而且还有一只肉角。
  麦公恍然大悟,这是一条墨龙。墨龙在半空再一次回头看了看麦公,就听霹雳一声,惊天动地,那龙已经冲天而去。
  麦公冲着远天连连作揖。回头再看墨龙爬过痕迹,顺着那一溜墨汁似的黑线,原来是弯弯曲曲地从竹书箱里爬出来的。”
  蒲松龄听到这里,向孙树白作了一揖:“谢孙大人。”
  “蒲兄谢我,是因为孙某仅仅为蒲兄提供了一则故事?”
  “大人的美意,松龄心领了。大人暗示大人物是由小变大从书箱里爬出来的,书中自有凌云之志,只有依靠书本才能带着湿淋淋的墨汁冲天而去。”
  “蒲兄能理解孙某的苦心,孙某感到十分高兴。好,下面也该轮到蒲兄讲一则给我们听听了。”
  蒲松龄清清喉咙:“山东长山县举人李质君到青州去,路上遇到六七个人,河北口音。细看他们两腮都有铜钱大疤痕。李质君很奇怪,就问他们怎么会生同样的病?他们便告诉李质君这样一件事。去年他们在云南,天黑迷路,走进大山,周围都是深谷峭壁,没法出山。他们看到一棵大树,便在大树下拴了马,卸下行李,靠树休息。
  夜深了,忽然有一个巨人走来,身子有几丈高。大家吓得趴在地上,连气都不敢出。巨人抓到马匹就吃,六七匹马片刻就吃得精光。然后折下树条,将他们一个个从脸颊上穿过去,穿成一串,拎在手里,像拎着一串鱼似的。就这么拎着走了几步,树枝发出断折的声音,巨人担心他们掉下来,就将树枝两头弯在一起,用大石头压住,自己走了。
  他们见巨人走远,便拔出佩刀割断树枝,忍痛飞奔。但没走几步,就见到原先的那个巨人领着一个更大的巨人来了。大家很害怕,都藏在草丛里。
  只见那个更大的巨人在树旁巡视了一会,像是没有找到要找的东西,很恼火,暴跳如雷,大概是恼怒先前的那个巨人蒙骗了自己,就打他耳光。先前的那巨人弯腰挨打,不敢争辩一句。
  一会儿,两个巨人走了。他们才敢逃出草丛。他们见远处有一处灯光,奔过去,是一座石室,石室里有一个女子。女子听了他们的诉说之后,就奔了出去。不一会,女子又回来了,从容地说,那两个巨人见了我想逃,追了十几里才追上,我已经教训了那两个巨人一顿,可惜只砍下一只手指。说着就将手指扔在地上,竟比普通人的腿还粗,有两尺多长。”
  众人无不感叹:“天下有那么厉害的巨人!”
  孙树自哈哈大笑:“蒲兄旁敲侧击,机锋毕出,用意也算深刻了。”
  蒲松龄:“好在孙大人并不见怪,松龄才敢放言无忌。其实天底下勤政恤民,有学问知廉耻的好官、清官也不在少数,但那些用大人的威势去损伤百姓的官员,也同样不在少数。”
  “既然这样,蒲兄就更该在科考上下一番功夫,将来驰骋仕途,一展经世济民之宏图。”
  蒲松龄摇头苦笑:“松龄只怕命薄。”
  “那就让蒲兄当一回县令如何?当一回没有官印的七品正堂。”
  “松龄不敢。”
  孙树白正色道:“这不是玩笑。最近几处湖堤决口,灾民无数,我要去湖堤视工,下乡巡访。这衙门的许多事,还仰仗蒲兄和孔集先生两位师爷内外操劳。”
  “松龄可以效劳。”
  “好,孙某今晚宴请蒲兄,而且我还要向蒲兄介绍一人,一位对蒲兄仰慕已久的女子。”
  蒲松龄不免惊讶:“真有此事?松龄在这里,除了大人以外,再没有一个至亲故交。”
  孙树白笑道:“可人家说认识你啊。”
  当晚,蒲松龄带着疑惑来到宴厅。孙树白双掌一拍,屏风后走出六七个轻盈曼妙的歌女。但见她们一般高矮,一色的装束,脸上都垂着薄纱,都手提琵琶。
  孙树白问:“蒲兄,这六七个女子当中,有一个是孙某的小妾,以蒲兄的眼力,能不能看得出来?”
  蒲松龄摇头:“都一般如花似玉,松龄已是头晕目眩。”
  “猜猜无妨。”
  “实在猜不出来,松龄也不敢妄猜。”
  “这样,蒲兄如果猜中了,我送你一个。蒲兄孤身在外,身边需要有人端茶倒水,磨墨扽纸。什么叫红袖添香?而且晚上有侍妾暖脚,也是人间一大乐事。”
  “松龄只怕没有这福气。”
  “那你就使劲猜啊,猜中了不就有这福气了吗。”
  “想要猜中,实是一件难事。松龄即便心生艳想,到头来也怕无望。”
  “蒲兄希望不希望我暗示一下?”
  “如果大人真想成全松龄,我想是否可以换一种赌法。如果松龄猜不中,那就托大人的福赏赐一个女子给松龄,松龄拜受愧领。如果猜中了,就算松龄无福,不能领受大人的美意。”
  刘孔集笑道:“蒲先生的条件,可谓聪明之至。想得到孙大人的一个歌女,只消闭上眼睛胡乱一点,无须多动脑筋便唾手可得。这世上能有这轻巧的事情?”
  侍女、丫头们一齐掩口窃笑。
  孙树白想了一下:“好,依你。猜不中,送你一个。猜中了哩,那就无缘。”
  蒲松龄这时才微笑着离席,走到众歌女面前一番打量,又退后数步,慨然叹道:“贵夫人到底是贵夫人,贵夫人的头上有一朵彩云,你看,这一朵彩云……”
  丫环、侍女们都不约而同地朝歌女中的一人头上望去。
  蒲松龄走过去,对众目所望的那位歌女一揖:“淄川蒲松龄拜见如夫人。”
  那女子揭下蒙纱。蒲松龄愣了一下,她就是那天在矮墙那边看到的那个女子,一种似曾相识的感觉又涌了上来。
  那女子嫣然笑道:“贱妾红莲有幸能够在这里再一次见到先生。”
  刘孔集:“这么说,你们原来认识?”
  蒲松龄:“似曾相识。”
  孙树白大笑:“蒲兄既然慧眼识珠,那就休怪孙某小气了。”
  “松龄生来福薄运气差,松龄认命。”
  孙树白:“谁叫你智慧过人?老天爷妒忌聪明,是真才子,上苍往往不肯照顾。”
  刘孔集:“蒲先生今后就该学笨。”
  众人大笑。孙树白又是一击掌,众歌女一齐摘下面纱,手抱琵琶连歌带舞。红莲不时地将一双妙目睃向蒲松龄,蒲松龄感到回忆不起的痛苦。座上的大夫人二夫人互相使一个眼色。
  红莲视而不见。她忽然停下长萧:“不吹了、不吹了,你们这些男人就是喜欢拿女人消遣。你们这些大人先生们就不能来点什么让我们女人乐乐。”
  蒲松龄:“我等愧为须眉,实在没有什么本事可以奉献给夫人。”
  红莲的眼神立即柔和下来:“讲故事,说笑都行,你们不都有满肚子的故事。”
  孙树白:“这倒是个好主意。”
  蒲松龄:“夫人能否先来一个?”
  刘孔集:“对,夫人先来一个。”
  红莲想了想:“好吧,我先献丑,让大家开心开心。”她又声明一句:“我这可不是故事,是真事。我刚来到这里的那天,在一棵大树下看到一只菱,南方叫菱角吧,样子很鲜艳,还有四只角。我捡起来咬了咬,还挺好吃。吃完了便仰头在树上找。一个老人走过来:你在找什么?我说这么大一棵树,怎么只长这一个东西呢。老人说:你知道这是什么东西吗?这叫菱。我说我咋不知道,这东西我们北方那地方漫山遍野都是。”
  众人一齐大笑。红莲:“现在该轮到蒲先生了。”
  蒲松龄:“我要说就说你们女人的事,但预先也有一个声明。”
  红莲:“什么声明?”
  蒲松龄:“如果冒犯或得罪你们女人的地方,还请见谅。”
  红莲:“我们做女人的就天生只那大一点肚量?没有事,先生尽管说。”
  蒲松龄:“那我说啦。有一个新娘出嫁,还没有上轿。但听到外面轿夫在嚷嚷:轿杠到哪里去了?轿杠呢?新娘在闺房里一跺脚:轿扛在门后头。”
  众女子听得掩嘴窃笑。蒲松龄继续道:“新娘上轿走了。走在路上,新娘在轿里啼哭。轿夫说:看姑娘哭得如此伤心,我们还是把你抬回去吧。新娘说:不哭了,这就不哭了。”
  众女子都撑持不住地噗哧噗哧笑出声来。蒲松龄继续再一亮喉咙:“新娘到了新郎家里没有几天,新郎病了。请来大夫,大夫对新郎说:女色与嗜酒,如双斧劈柴,身体再好也招架不住。要想病好,得戒色戒酒。女子听到这里对大夫直使眼色。大夫便说:即使色不戒,酒是一定要戒的。新郎说:不,这女色第一要戒。新娘立即批评丈夫:医生的话不听,这病怎么能好?”
  众女子大笑。有的喷茶,有的捶着别人的背,笑态百出。
  大夫人却拂袖而去,二夫人也随后跟出……
  蒲松龄在孙树白离开县衙之后,还果真在堂上断了一件案子。那天蒲松龄和刘孔集刚刚坐下,两个官差模样的人押着一个头戴皮帽子的人闯了进来。
  “官差”:“禀报老爷,我们发现两个偷卖私盐的盐贩。”
  皮帽抗声道:“大人,在下田七是个猎户。在下是买盐的,不是卖盐的。”
  “官差”:“他是卖盐的,我们看见他背着盐口袋。”
  蒲松龄问“官差”:“你们是什么人?”
  “我们是天成盐铺巡盐的盐丁。天成盐铺是礼部侍郎王大人干儿子独家经营的,凡是宝应的盐,都由天成盐铺独家承办,他人不得染指。”
  田七:“我没有卖盐,我是买盐的。”
  盐丁:“就算你是买盐的,你为什么不到天成盐铺去买,为什么舍近求远要去高邮?”
  田七:“那里的盐便宜。”
  盐丁:“怎么样?我说你是卖盐的,你还赖,你是把便宜的盐买来,准备在宝应卖。你有允许经营盐业的火票吗?”
  田七大急:“你、你冤枉好人……”
  蒲松龄看一眼刘孔集,问盐丁:“你刚才不是说发现了两个卖盐的盐贩?现在怎么只抓了一个?还有一个哪里去了?”
  “回大人,那一个让他跑了。”
  蒲松龄又问田七:“你的腿有病?”
  “没有病。”
  “没有病怎么不能奔哩?一定有病,一定是不能奔,或者奔不快才被捉住的。”
  “大人错了。田七是个猎户,追狐逐兔都是常事。”
  蒲松龄摇头:“我不相信,你是贩盐的,你不是能奔善跑的猎户。若你果真能奔,就站起来奔给我看看。”
  田七便朝门口奔去,奔几步又停下来。
  蒲松龄:“继续奔啊,别停,看你能奔多远。”
  田七便一路奔出了大门。众衙役掩口暗笑。
  两个盐丁大急:“大人、大人,他逃了。”
  蒲松龄一声吆喝:“关门退堂。”
  盐丁:“大人怎么让他逃啦?”
  蒲松龄:“小民百姓要养家糊口,一枚大钱恨不能掰作两半用。哪里的盐便宜就上哪里去买,本是天经地义之事。不上你天成盐铺,何罪之有?”
  盐丁:“大人,那铺子可是礼部侍郎的干儿子开的。”
  蒲松龄:“来人,看看他们两个的腿能不能跑。”
  盐丁赶紧就溜:“能跑、能跑。喂,等一等关门……”一溜烟就跑了出去。蒲松龄和刘孔集相视一笑。
  宝应有荒湖,湖畔垂柳依依,滩头水牛牧童,别有乡曲野韵。
  蒲松龄有一日心闲,披蓑戴笠前去独钓荒湖。刚刚坐下,红莲一身红衣,婀娜而来,悄悄地站在蒲松龄背后。蒲松龄没有察觉。过了一会,他从怀里摸出一截狐尾,轻轻地摩挲。红莲在背后噗哧失笑。蒲松龄吃了一惊,像心头的秘密被人窥破似的,忙将狐尾塞回怀里。
  红莲笑道:“让蒲先生受惊了。”
  “原来是夫人。”
  “蒲先生的那截狐尾能不能让贱妾看看?”
  “你真的是?”
  “谢谢蒲先生还记得济南郊外黄泥冈那一座院落,以及那一个晚上。”
  “我只是觉得面熟,连续想了好几个晚上才想起夫人原是宿介的妹妹。”
  “家兄蒙先生搭救,是先生替家兄平反了冤案。”
  蒲松龄听到这里,痛苦地闭上了眼睛,眼前又出现了永难忘却的那一幕——
  济南街头。一辆囚车缓缓而过。
  宿介在囚车里露出一个脑袋,声嘶力竭地大喊冤枉。
  蒲松龄沉痛地说:“非常惭愧,令兄的事,我没有尽到责任。”
  “怎么没有尽到责任?我哥去深山修道之前,还再三说到感谢先生大恩,只是无法报答。一晃几年过去了。自我哥入山之后,我就被人介绍到孙大人这里来了,以后就再没有见过我哥。”
  “你不知你哥以后的事情?”
  “我哥以后还有什么事情?我哥以后就进山修道去了啊。”
  蒲松龄喃喃自语:“是的,他进山修道去了。”
  红莲似乎觉察到有异:“你说我哥以后又出了什么事情?”
  “宿介兄既然已归道山,那以后还能再出什么事情!”
  “我哥再修炼几年,大概就能赎尽过去的荒唐,得到正果。”
  蒲松龄怅望北天,良久无语。
  这时一个丫环远远走来。她见红莲和蒲松龄在一起说话,连忙转身就走。那丫环走进县衙内院,悄悄地对大夫人耳语了几句,大夫人立即又走进二夫人房间,咬着二夫人的耳朵说了几句什么。
  到了夜晚,县衙显得十分清冷。蒲松龄捧卷独坐。书房中似乎更有一种凄清的况味。
  忽然猎户田七悄悄走近,他将十几吊钱放在窗户上,又对着书房作了几个揖,这才悄悄离去。蒲松龄听到门外动静,出外察看,看到窗台上的钱,又发现田七的背影,便明白了。他背上钱,又尾随田七而行。
  行至田家。那是三间破败的小屋,欲倒的墙壁用树杈支着。危墙只挂着几张陈旧的狐皮。蒲松龄走进田家,田七慌忙出迎让坐。蒲松龄将铜钱搁在桌上。
  田七说:“大人,这是田七感谢大人明断是非的一点报答。”
  蒲松龄道:“我不是什么大人,叫蒲松龄或蒲先生都行。其实官府拿国家俸禄,吃百姓漕粮,为民办事也是正理,不用言谢。”
  “不,蒲先生。田七只知道人敬我一尺,我敬人一丈。官府把百姓放在眼里,百姓就更应该把官府放在眼里,不然就是混账,不然怎么叫滴水之恩必当涌泉相报。”
  “田老弟言重了,这钱蒲松龄是万万不能收的。”
  正推辞间,田母——一个老态龙钟的女人从内屋出来:“你是官府的人吗?”
  蒲松龄:“大娘,蒲松龄目前只是暂时寄身在官府。”
  田母沉着脸色:“你走吧。你拿上这钱走吧。”
  田七:“娘。”
  田母突然大了声音:“你走,你把钱拿上,立即就走。”
  蒲松龄莫名其妙。田母从头上拔下簪子,从手上抹下戒指,一齐扔在桌上:“如果大人嫌少,那就连老婆子的这一点首饰也拿上,这总够了吧。”
  “娘。”田七忙用眼色制止。
  田母:“你救过我儿子,我拿出铜钱,咱们小民百姓和官府两清。”
  蒲松龄:“大娘,你这是?”
  田母厉声说:“你走。你把这些钱和首饰拿上快走,咱田家该谢的恩也谢了。田家不欠你官府的半分人情。”
  蒲松龄惊愕地望着田七。田七也急得只是搓手。
  田母这才有一点软下声音:“大人,咱小民百姓真的不能欠你们的人情。老爷欠百姓的,可以用减税去还,用免除河工杂役去还,用少征地丁漕粮去还。咱百姓欠老爷的人情拿什么去还?如果不能用银子铜钱补上,就得日后拿义气去报答。老身只有田七这一个儿子。老身知道,田七这孩子心实,肚皮上没有肚脐眼,他欠人家半分情分,日后人家叫他干什么他就会干什么。老身就只有这一个儿子,老身不忍心看着他日后去为别人赴汤蹈火。”田母说到这里竟掉下了眼泪。
  蒲松龄仰天叹道:“我们为百姓做了一些什么?我们并没有为百姓们做一些什么。百姓只要大清官员能够体恤民情,主持公道,百姓就会感激不尽,就会知恩图报。我蒲松龄也是草木百姓……”
  田七:“娘,你就少说几句,别让人家蒲先生难受。”
  田母:“我还是那句话,不欠人家的。”
  蒲松龄望着梁上挂着的几张狐狸皮,用手摸了摸,毛纷纷掉落,便说:“大娘既然这样说,晚辈与狐狸有缘,能不能送晚辈一张狐狸皮哩?”
  田七摸摸这张,又捏捏那张,摇摇头:“蒲先生,这些都是陈年老皮,烟熏火燎,雨天受潮发霉,都掉毛了。”
  蒲松龄:“我就喜欢这个没毛的皮板。”说着便抱了狐皮走了。
  他抱着狐皮来到荒草没膝的南洼,将狐皮一张一张挂在一棵树上。然后点火焚化。大洼中一棵孤独的树上,先是结出几张狐皮,后来又结出几片火焰。蒲松龄默立火树跟前。
  这时田七一身猎装,背着弓箭,手执钢叉,也来大洼中寻猎狐狸。他奔到火光前:“蒲先生,你不是说你喜欢没有毛的皮板?”
  蒲松龄笑了:“你来这干啥?”
  “我想捕几只狐狸,给蒲先生弄几张柔软暖和的新皮。”
  “你真想报答我吗?”
  田七点头。
  蒲松龄:“如果真想报答我,就答应我一件事。”
  “什么事?”
  “不要任意杀生,特别是不要捕杀狐狸。”
  “为什么?”
  “因为我喜欢狐狸。”
  “是喜欢狐狸皮,还是喜欢狐狸肉?”
  蒲松龄:“不是因为喜欢狐狸皮或狐狸肉才喜欢狐狸。”
  田七不解。蒲松龄从怀中取出一卷稿本:“你看这一段——《遵化署狐》。”
  他用手在稿本上指划过去:“山东诸城的邱公,曾经在遵化做官。官署中历来有许多狐狸出没。前任不肯灭杀这些狐狸,就空出一座小楼让狐狸聚集在那里。邱公上任之后,有一天突然调集营兵将小楼包围起来,万炮齐发。小楼倒塌,烈火熊熊。熊熊烈火中,有白气一缕,冒烟冲空而去。众人吃惊,都说有一只狐狸逃走了。小楼顷刻间夷为平地。烈火中骨肉横飞,鲜血如天雨而降。”田七听得唏嘘不已。
  蒲松龄继续说:“后来邱公任期快满。他带着搜刮来的银子去京城里打点,谋求升迁。他将银子保存在一个友人的家里。结果有一个白胡老人前往都察院告发。说邱大人搜刮民财,克扣军饷,现在在京城活动升迁之事,银子就放在某人家里,不信可去验证。都察院派差役在那户人家搜查,邱公神态自若,白胡老头瞑目不语。搜了一会没有搜到,邱公面露得色。白胡老头微笑了一下,用脚尖在地上点点。差役会意,揭开他脚下的大砖,发现窖藏的银子。邱公脸色大变,差役将他捆了起来。再看白胡老头已经不见。邱公长叹:他就是那只没有死的狐狸。”
  蒲松龄合上稿本。
  田七:“真大快人心,这是你写的?”蒲松龄点点头。
  田七取出弓箭,一枝枝折断……
  是夜,蒲松龄坐在灯下,忽听窗外有窸窸窣窣的声音。
  他闭上眼睛,矇眬中似见许多狐狸在窗外人立而拜。或许受到什么惊动,许多狐狸一齐奔向大洼。在大洼中,一个个坐在尾巴上向后张望……
  蒲松龄睁开眼睛,果然见到窗外有一条人影晃动。不一会,人影轻轻叩门。
  蒲松龄:“谁?”
  人影推门进来,竟是猎户田七。
  蒲松龄:“请坐。这么晚了,找我是不是有事?”
  田七期期艾艾:“蒲先生,你帮过我,我还没有报答你,你孤身在外,应该有一个仆人,先生觉得田七怎样?田七愿给先生作几年仆人。”
  蒲松龄笑着在田七的肩膀上拍拍:“谢谢你的好意,蒲松龄没有这福分。”
  田七急道:“怎么叫没有福分?世上也没有规定谁该有仆人,谁不该有仆人。”
  “我在给人家当师爷,如果自己也去雇一个仆人,那不合适。”
  “蒲先生不要有什么顾虑,我田七不要先生任何工钱,甚至吃饭也……”
  蒲松龄一摆手:“不。谢谢你的好意。跟你实说也没有关系,我是避难之人,是因为逃避一个恶官的追捕才背井离乡来到这里的。你说一个逃难之人,能有朋友收留已是万幸,怎敢再有其他非分之想,呼三喝四地用一个仆人,更是不能。”
  田七不解:“先生是避难出来的?像先生这样的好人也会有仇家?”
  蒲松龄:“这世上,有许多是非在颠倒,黑白被混淆。”
  “先生的仇家是谁?”
  蒲松龄:“夜深了,不谈这个。说起来也一言难尽,你该回家了,免得你老母挂念。”
  田七犹豫了一下,拱手告辞。他想刘孔集刘师爷一定知道蒲先生的仇家是谁。他这时心里已经埋下了替恩人报仇的决定。
  隔日蒲松龄与刘孔集坐在花厅喝茶。刘孔集摸出一封信札:“蒲先生,你看看这个,是你老家淄川县令康仁龙大人请托孙大人给他买妾的信函。”
  蒲松龄拆信念道:“听说宝应县湖水几次决堤,许多地方庄稼房屋一片汪洋,百姓葬身鱼腹者不计其数。弟康仁龙久闻扬州多美女,宝应既为扬州属县,应当不在例外。眼下贵县正逢水灾,饥民必多,此时物价贵,人价贱,弟请托孙大人代为物色一位年轻貌美的女子,最好能歌善舞,一有中意者,便请买下。弟康仁龙本有美妾雪倩,可惜性冷,郁郁寡欢,落落寡合,况且近日多病,是以务请孙大人早为物色,弟康仁龙不胜垂念……”
  蒲松龄愤然掷信札于地上:“荒唐,下流,趁人之危……”
  刘孔集:“堂堂县令,连找房姨太太也透着商人的眼光。”
  “你看咋办?”蒲松龄问。
  “等孙大人回来再说吧。暂时不去理他。”
  “不,人家可是不胜垂念啊,得及早给他一个答复。”
  刘孔集笑道:“蒲先生嫉恶如仇,一刻也按捺不住。我知道你又要一展笔锋了。”
  “骨骾在喉,不吐不快。”
  “那就趁孙大人还没有回来,给他一个回札。想必孙大人也不会怪罪我们。而且我们是替他解脱难题,如果由孙大人亲自答复,他对故乡的父母官也难以疾言厉色。”
  蒲松龄:“对,我们以师爷的名义回复。”
  刘孔集磨墨。蒲松龄舒毫:
  “康大人信札,可谓奇文,我等已经有目可赏。敝县水灾,县令孙大人亲去湖堤防汛、抗洪、赈灾。康大人所言之事,想必很令孙大人为难。孙大人既为一县父母,有体恤民艰、抚慰死难、施粥放赈的义务与责任,却不能劝民卖女度荒卖妻自救,然后从中收购,为同僚贱价买妾。否则,虽满足了康大人一己之私欲,却令灾民心寒、路人切齿,甚至会激起民愤。如此,则上愧对朝廷的信任,下有负百姓的供养。是以不能从命,还请见谅。即此,众师爷代笔。”
  蒲松龄掷笔于案上:“这样如何?”
  刘孔集:“好。”
  蒲松龄:“这个狗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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