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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 毒手摧花


  蒲松龄缩在被子里不敢呼吸。可是,门开了之后并没有动静。他在被底咳了一声,却也禁不住喉头有些打颤。
  室内似乎并无异常。他在被子里蠕动了一下,开始慢慢探出头来。头出了被外仍是闭着眼睛。
  这时,一个面目模糊的女子逡巡而入。脚下绝无声响,悄悄地站在床边。
  蒲松龄见久无动静,慢慢睁开眼睛。突然见到床头立着一个女人。他哧溜一声,又缩进了棉被。
  那女人对着枕头嘘嘘吹气。蒲松龄不敢稍动。过了好一会,那女人才迟疑离去。
  第二日一早,“郢中三友”聚在精舍用茶。蒲松龄神色略显倦怠。
  李希梅似乎有一点不怀好意:“蒲兄一夜可曾睡好?”
  蒲松龄只顾喝茶。
  张笃庆:“蒲兄胆量过人,令小弟佩服。”
  蒲松龄顾左右而言他:“这庄院的环境可谓优雅至极。”
  李希梅:“蒲兄的意思是想在这里多住几日了?”
  蒲松龄:“弟家中有事,恐不能在这里久陪二位。”
  张笃庆:“蒲兄急着要走?”
  李希梅:“再住一个三五日又有何妨?”
  蒲松龄:“多谢二位挽留……”
  张、李互换一个眼色。
  蒲松龄立即从二人诡秘的暗笑中感觉到了什么,不悦地问道:“二位是不是有什么不可告人的秘密?”
  二人这才大笑出声,站起来向蒲松龄深深一揖:“还请蒲兄恕罪。”
  蒲松龄一惊:“什么意思?”
  张笃庆:“弟等素来敬重蒲兄,绝无存心戏弄之意。”
  李希梅:“张兄昨晚见蒲兄慌张急切地打听有没有见到一个女子,估计蒲兄为色所迷,昨晚便去附近镇上招来一个艺伎陪伴蒲兄,结果蒲兄竟无福消受。”
  蒲松龄立即将二人一顿捶打。直到二人告饶,这才住手。
  张笃庆嬉笑道:“蒲兄是不是还急着要走。”
  “再小住三五日又有何妨?”蒲松龄不假思索。
  张笃庆:“正是。此处环境正宜读书。何况下一科乡试在即,静心数日正有必要。”
  李希梅:“蒲兄是不是依旧住那后园小楼?”
  蒲松龄胆子壮了:“好,就还住那小楼。”
  当天夜里。后园小楼内依然一灯如豆。蒲松龄放下书卷,躺倒床上。他正欲吹灯,又听到楼梯上“笃笃”的登楼声。
  脚步一声声上来。蒲松龄微笑了一下,以为又是二友的捉弄。他干脆将灯吹熄。
  月光白晃晃地进来。脚步声更响了,一点点靠近。脚步在门外迟疑犹豫。
  蒲松龄高声叫道:“进来啊,怎么欲进不进?”
  门外没有了动静。蒲松龄躺在床上哈哈大笑。脚步转身下楼。
  蒲松龄闭着眼睛说:“我想看看你什么样子,你倒走了,不进来了。”话犹未了,门被推开了。
  一个修长曼妙的女子出现在门口。她穿一袭红色紧身柔纱服,身段窈窕。红衣女子轻盈地走到床前。
  蒲松龄仍旧闭着眼睛,哈哈大笑:“怎么样?我怕你吗?”
  女子不语。蒲松龄突然睁眼坐起,一把抓住女子。女子一声尖叫。
  蒲松龄见是一个如此美貌女子,慌忙松开手:“对不起,在下无礼了。”
  女子福一福:“先生真的不怕我吗?”
  蒲松龄笑道:“昨晚在下胆怯失态,现在已无畏惧可言。”
  红衣女子:“真的不怕?”
  “真的不怕!”
  红衣女子:“先生可知我的来历?”
  “在下如果想知道你的来历,明天去询问张兄和李兄,想必他们是会告诉我的。”
  红衣女子:“什么张兄、李兄?”
  “张笃庆、李希梅二位你不认识?”
  红衣女子摇头:“没有听说过。你知道我是谁吗?”
  “还请赐教。”
  “说出来你别害怕,我是狐仙。”
  蒲松龄哈哈大笑:“狐仙?这世上哪有狐仙!”
  “贱妾真是狐仙。”
  蒲松龄:“就算你是狐仙,狐仙又有什么可怕?我说过即便是鬼,雄的我可以邀他共饮,雌的我可以与她夜话家常。”
  红衣女子竟泪光盈盈:“谢谢蒲先生不以小女子异类为意。小女子不知如何感谢才好。小女子与先生同饮一杯如何?”
  蒲松龄颇觉为难:“孤男寡女共处一室,何况夜色已深,恐有诸多不便。小姐还是请回,改日约了张兄、李兄,我们再聚如何?”
  红衣女子神色黯然下来,犹豫了一下,在床边坐下:“先生真的忍心拒人于千里之外,真的忍心一个弱女子深夜在野外草丛林莽中游荡?”
  蒲松龄拒留两难。这时忽听楼梯上又响起了脚步声。红衣女子脸色立显慌张。脚步声到了门口。红衣女子不无幽怨与深情地看了蒲松龄一眼,转瞬即逝。
  门口出现一个白衣女子,脸也蒙着纱巾,但从婀娜的姿态可知也是一个美人。
  蒲松龄见又一个女子深夜来访,不无惊讶:“你是?”
  白衣女子笑吟吟并不答话,径直走到床前抓住蒲松龄的手。
  蒲松龄:“姑娘的一双手怎么如此寒冷彻骨?”
  白衣女子:“小女子习惯夜间出没,饱受夜露晨霜。”
  “姑娘是什么地方人氏?”
  “小女子家在九泉之下。”
  蒲松龄笑道:“那么你是鬼了?”
  “如果我说不是鬼那是欺骗先生,如果我说是鬼,又怕吓着先生。”
  “谢谢姑娘的坦率,但不知深夜来访有什么见教?”
  “小女子素仰先生高义,也久闻先生才名,今夜有幸得见先生,果然是倜傥儒雅。小女子愿与先生长相厮守,只不知能否如愿。”
  蒲松龄婉言谢绝:“蒙姑娘错爱,在下已有婚约,实在抱歉。”
  白衣女子却又偎紧了一些:“能与先生有数夜之欢,也足慰平生。”说着便欲脱衣解带。
  蒲松龄顿显慌乱:“不,不!姑娘万万不可。在下虽不是拘礼之人,这也未免唐突。”
  白衣女子面露沮丧:“先生不愿与小女子同枕共席,那就是嫌小女子丑陋粗鄙。”
  蒲松龄:“姑娘何出此言?姑娘风姿飘逸,有阴柔之美,在下决无鄙视之意,只是、只是……”
  白衣女子转悲为喜,格外肆意。蒲松龄窘急万分。这时远处有雄鸡报晓声传来。白衣女子脸色立变。
  她怏怏不乐地从裙底褪下一只绣鞋:“今夜将与先生分别。贱妾且以这只绣鞋相赠,若郎君夜晚思念贱妾的时候,只要取出绣鞋,即可慰托情思,但千万不可轻易示人,贱妾告辞。”说完,人已不见。
  这时楼外已经亮起了曙光。蒲松龄下床步出小楼。出了后园,只见深院重重落锁,满目衰草败阶,哪还有张、李二人。
  蒲松龄高声大喊:“张兄,你在哪里?李兄,你在哪里……”
  四山回应。风送林涛,落叶萧萧,但就是不见人影。
  蒲松龄正疑惑、焦急间,树丛中闪出红衣女子,依然是脸蒙薄纱,难辨真实面目。红衣女子情感冲动地抓住蒲松龄双手,却又倏地缩了回去。她隔着面纱,狐疑地打量着蒲松龄。蒲松龄觉得这人有一点熟悉,只是朦胧中看不真切。他见她总是打量自己也颇感奇怪。
  她忽然说:“郎君是否夜间与别的女子有过欢会?”
  蒲松龄:“姑娘这是什么意思?”
  红衣女子:“我发现你身上有一层鬼气。”
  蒲松龄摇摇头,表示不信。
  红衣女子:“你真的不信?”
  蒲松龄反问:“你叫我怎么相信?我并没有觉得我身上有什么鬼气。”
  红衣女子目中似有泪光:“好吧,你既然不信,那我们夜晚再见。”说完,一跺脚,含泪而去,走到树丛间倏然不见。
  到了第二天夜里,蒲松龄拿出白衣女子赠予的绣鞋把玩。片刻间,白衣女子已出现在门口,仍然是薄纱覆面。蒲松龄急切地迎上来,却又立即止步。白衣女子娇笑上前,羞赧中更多的是热烈与大胆。蒲松龄不觉后退半步。
  白衣女子为爱所驱,似水柔情不停地浸润掩漫过来,双臂终将蒲松龄紧紧搂住。
  蒲松龄被白衣女子的幽艳与冷香裹挟,兴奋得有一点喘不过气来。但他想起红衣女子的警告,惕然睁大双眼,仔细地打量着面前拥抱着自己的这个女子,左右端详,总是不敢相信似的摇头。白衣女子不明所以,以为面前的这蒲郎未曾一夜鱼水便生厌倦,敏感的眼神中便有了哀怨的颜色。
  蒲松龄终于问道:“你真是鬼吗?”
  白衣女子有一点委屈:“小女子并未有半点隐瞒,昨晚已告诉过你。”
  蒲松龄仰天轻叹:“你真的是鬼!”
  白衣女子:“你怕鬼吗?你也会像世俗的人们一样对鬼厌恶憎恨?我知道蒲郎虽是书生,却并不像许多读书人那样只是死抱“四书”、“五经”的凡夫俗子。我知道蒲郎酷爱《庄子》、《列子》、《游侠列传》,蒲郎的为人也该是目无藩篱。在贱妾的眼里,蒲郎是超凡脱俗之人,贱妾即便是鬼,又有何妨?”说到这里,她已泪光盈盈。
  蒲松龄手足无措。二人正待温存,门外有喔喔鸡叫,白衣女子浑身一震。接着,雄鸡又连续三啼。
  白衣女子:“贱妾命苦福薄,欢会之时只有期以来夜了。”
  蒲松龄也颇觉疑惑:“今宵何以如此短促?”
  白衣女子含泪怏怏而去。走到门口,频频回顾,恋恋不舍之色令人感动。蒲松龄惆然叹息。
  忽听得背后有人说话:“好一个痴心女子多情郎。”
  蒲松龄暗吃一惊,红衣女子不知什么时候已经站立背后。
  她蛾眉一挑:“怎么样,蒲郎是不是在内心责怪贱妾扫了你的雅兴?”
  蒲松龄:“在下不敢责怪不速之客的唐突。”
  红衣女子噗哧笑道:“在下这就给你陪罪还不行吗?”说完,双手捂嘴,立时从指缝中吐出嘹亮的雄鸡报晓的啼声。
  蒲松龄:“我说今宵何以如此短促。”
  红衣女子嫣然一笑:“不如此略施小计,蒲郎怎么会相信我白天所言?怎么样?她是不是女鬼?”
  蒲松龄默不作声。
  红衣女子:“这么说,你或许还是不相信我,你随我出来看看。”她不由分说,拉起蒲松龄就走。
  她拽着蒲松龄下了小楼,出了后园。
  野外,荒草萋萋,月光溶溶。溪畔有竹丛掩映,竹丛中错落着几堆老坟。其中一坟,半截残碑上有“故荣国公之女……”数字。
  红衣女子:“怎么样,我有没有骗你?世上确有为情所惑,因醋意而中伤别人的事。你现在总该相信我不是那号人了。”
  蒲松龄喟然叹息,神志不乐。
  红衣女子嫣然笑道:“如果因为我破坏了蒲郎心中的美好而给蒲郎带来不快,小女子愿意陪罪。”说罢,盈盈一福。
  蒲松龄这才笑道:“其实这哪能怪你。”
  红衣女子善解人意地依偎着蒲松龄:“失之东隅,却可以收之桑榆。蒲郎可是得陇望蜀之人?”
  蒲松龄:“在下命薄福浅,从未有过鱼与熊掌兼得的妄想。”
  红衣女子歪头将脑袋搁在蒲松龄肩上,甜媚巧笑着小声说:“蒲郎有天纵之才,好绮思妙想,有大智慧,得真性情,可惜……”
  蒲松龄:“谢姑娘谬奖,可惜什么也不妨直说。”
  红衣女子:“可惜智者一生必将老于忧患。”
  “能否再具体一些。”
  “我只是说一般规律总是如此。”
  “在下这一点尚能明白。”
  红衣女子半喜半嗔地用手指在他鼻尖上点了一下:“明白也没有用,只怕你这一辈子都改不掉了。大凡真正的书生,都是性情中人,喜则形于色,怒则必不可遏,这就是肇祸之道。你不会用理智控制感情,你不会虚以委蛇,你不会强颜欢笑,你不会隐忍不发,你不会深藏不露,待机而动……”
  蒲松龄打了一个寒颤。
  红衣女子:“走吧,还是回去,夜野寒冷当心着凉。”
  蒲松龄:“既然在下如此不可救药,那姑娘为何还要如此关爱?”
  红衣女子笑道:“其实世人最可爱的就是真性情。真性情圆陀陀、光灼灼,纯任自然,质朴天真,不增不减,不掩不藏。真性情乃人间至纯至美的至性。”
  蒲松龄一揖到地:“谢姑娘提醒。姑娘寥寥数语,胜在下十年寒窗,蒲松龄已知道如何处世为人,当永志不忘。”
  红衣女子笑着挽起蒲松龄,小声道:“这里不宜久呆,咱们还是去园子里。咱们还有正事要办。”
  蒲松龄:“什么正事?”
  红衣女子:“去了就知道了。”
  二人来到园角一处蕉荫下,面对地上斑驳的月光坐下。红衣女子忽然幽幽地叹了一口气。
  蒲松龄:“姑娘为什么叹气?”
  红衣女子收起愁容,莞尔一笑,从口里吐出一粒鸽蛋大红丸,赤光灼灼,圆润可爱。
  蒲松龄:“这是什么?”
  红衣女子:“这是我三百年修炼所成的正果。”
  蒲松龄伸头想看个仔细。红衣女子却将红丸丢进口中,并趁势搂住蒲松龄,撩起纱巾一角,红唇凑过来,口对口,用舌尖将红丸渡进蒲松龄嘴里。蒲松龄感到喉头一热。
  红衣女子凄然一笑:“有这红丸护体,可免幽鬼阴伤,鬼气也再不会近身。”
  蒲松龄大为激动:“为了在下,让你三百年的修炼竟毁于一旦,这叫在下于心何忍?”
  红衣女子:“谁叫我喜欢上了你哩,爱,总要付出代价。”
  蒲松龄忘情地搂住红衣女子,欲去撩开她的面纱。
  她却挣脱了:“谢谢蒲郎见爱,但你忘了吗?我是狐仙,一只后园里的狐狸。”
  蒲松龄:“狐狸又怎么样?”
  红衣女子:“你就不怕狐狸的妖气对你将有伤害?”
  “我不在乎,诚如姑娘所说,爱,总要付出代价。”他再欲上前。
  红衣女子已杳然不见。蒲松龄茫然四顾。忽见白衣女子不知什么时候已经站到面前。
  蒲松龄又惊又喜:“怎么是你?”
  白衣女子:“不欢迎吗?”
  蒲松龄:“不是这意思。在下刚才还在暗想,姑娘怎么忽然就走了。”
  白衣女子冷哼一声:“刚才我还以为已经天亮,一定有谁捣鬼,一定是她。”
  “谁?”
  白衣女子拉着蒲松龄走到墙角的一棵大树下:“看到了吗?这树根下的这个洞穴。一定是那个狐狸精。”
  蒲松龄默然不语。白衣女子竟从口中吐出一粒白丸,白光烁烁。蒲松龄颇感好奇,正欲动问。白衣女子已撩起面纱一角,突然抱住蒲松龄,将白丸丢进嘴里,又渡入蒲松龄口中。这才说:“这是小女子殉葬的一粒大东珠。可以驱邪扶正,让妖物不得近身。我发现你身上已有妖气。”
  蒲松龄一试身手:“在下非常感谢姑娘厚爱,但在下并没有感到妖气有什么危害。”
  白衣女子嗔道:“等到真的感到有什么危害,那恐怕就回天乏术了。我把我最好的宝物都献给你了,你结果只用怀疑作为回报?”
  蒲松龄:“非常惭愧,在下不知道怎么回报。”
  白衣女子急切地双手扳住蒲松龄双肩,缓缓地将嘴唇靠近。蒲松龄的目光这时从她的肩上看到远处有一只火狐,红毛在月光下生辉。特别是一双亮晶晶的眸子充满哀怨。他轻轻推开白衣女子。
  白衣女子感觉委屈:“你真的不喜欢我吗?”
  蒲松龄:“不,喜欢。”
  白衣女子:“哪?”忽然又叹一口气:“对,谁叫我是鬼。”
  真的天快亮了,晨曦泛白。她转身飘然离去。红狐也跟着失去了踪影。蒲松龄纵身疾追。追到野外的一座荒院,只见二女正坐在院中的一个水池旁斗法,便伏在墙头细看。
  红衣女子摘一片树叶一晃,顿成一盅,舀了水,又从兜里摸出一条蠕动的小虫放进盅里,递给白衣女子。
  白衣女子抿了一口:“好一条酒虫,果然好酒。”她不甘示弱,则捡了砖头、瓦片,用手帕蒙住。突然掀开手帕,砖头、瓦片变成了银锭。
  红衣女子瞥一眼银锭:“你以为蒲三哥是好利小人?”
  白衣女子反唇相讥:“你以为蒲三哥是酒鬼?”
  红衣女子:“蒲三哥一肚学问,他喜欢文化。”
  白衣女子:“咱就缺了文化?咱肚里也有文化,你听听——上有天堂,下有地狱,左金刚右菩萨,前韦陀后观音,三支清香,四跪八拜,一片诚心。”
  红衣女子:“这咱也能对,你听——天子门生,状元及第,左探花右榜眼,前开道后拥戴,三篇文章,四海九州,众人喝采。”
  蒲松龄忍不住技痒,跳下墙头,朗声而来:“上无片瓦,下无寸土,左无门右无户,前没篱后没墙,三块砚台,四支毛笔,一个穷神。”
  红衣女子立起:“穷神咱不嫌。”
  白衣女子也跟着跳起:“咱要的就是书生。”
  一人紧攥着蒲松龄一只胳膊。蒲松龄左右为难。
  红衣女子蘸一点吐沫在蒲松龄眼皮上一抹。蒲松龄顿时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他看见了许多奇异美妙的景物。
  白衣女子撇一撇嘴,猛地将蒲松龄一推。蒲松龄踉跄着朝墙上撞去,使他非常惊讶的是墙像影子,他钻出去又钻了进来。
  红衣女子:“你叫蒲三哥学偷儿的本领?”
  白衣女子:“这总比你只给蒲三哥一个空幻的欢喜要好。”
  二人都依偎着蒲松龄。
  红衣:“我喜欢蒲三哥,也喜欢孝妇河这个地方。”
  白衣:“我喜欢蒲三哥,我也喜欢孝妇河这个地方。”
  红衣:“真的喜欢?孝妇河多宽你知道吗?”
  白衣:“你也不知道。”
  红衣:“我知道。”
  白衣:“我也知道。”
  红衣:“孝妇河八丈四尺宽。”
  白衣:“孝妇河六丈四尺宽。”
  “八丈六尺。”
  “六丈四尺。”
  “蒲三哥,你说是不是八丈六尺?”
  “蒲三哥,你说是不是六丈四尺?”
  蒲松龄望望这个,又望望那个。
  红衣:“你快说啊。”
  白衣:“你快说啊。”
  蒲松龄道:“春夏水涨,孝妇河宽八丈六尺。秋冬水落,孝妇河宽是六丈四尺。”
  红衣女朝白衣女扮了一个鬼脸,白衣女也朝红衣女扮了一个鬼脸。两人都幸福地依偎在蒲之左右。
  这时一缕阳光射进园内,二女倏然疾去。蒲松龄忽然想起什么,急忙奔回小楼。
  他发疯似地用手伸进喉咙里狠抠。结果对着墙壁呕吐起来。先是吐出红丸,后又吐出白珠在另一只手里。他异常动情地对红丸说:“谢谢你的一片好心。”又同样对白珠说:“谢谢你的一片真情。”
  他慢慢高擎起双手,如托泰山。同时缓缓地闭上眼睛,沉声说:“我不能用你们当中的任何一颗去防范另一颗,更不忍心用你们当中的任何一颗去伤害另一颗。”
  手掌慢慢松开。红丸和白珠同时掉到地上。奇迹发生了:红衣女子与白衣女子双双出现在他的面前。二人神情悲戚。
  红衣女子泪光烁动:“蒲郎,小女子前来向你道别。小女子蒙你错爱,非常感谢你不以异类见弃。”
  白衣女子也衷声道:“小女子也是前来向蒲郎告别,蒲郎不以人鬼殊途为意,更使小女子深为感动。”
  二人神色都充满了恋恋不舍的惜别之情。
  蒲松龄甚感惊异:“你们这是?”
  红衣女子取出一条绫带:“我准备日后转胎人世,要成为一个真正的人。”
  白衣女子:“我要去一个地方借尸托生。我今后再不是鬼魂,是堂堂正正的人了,再不要昼伏夜出,再不要害怕光亮。”
  蒲松龄几乎是大声高叫起来:“你们到底为了什么?你们为什么一个活的偏要去死?一个死的又偏要去活?你们到底为了什么?”
  二女几乎同声说:“为了能够正常地爱人,也为了能够正常地被爱。”
  蒲松龄几乎吼叫起来:“不行,我不让你们走,我不愿意失去你们。”他双手分抓二人,结果抓住两条纱巾。扯下纱巾使他大吃一惊。
  红衣女子原是刘家姑娘。白衣女子原是雪倩小姐。他正欲再说什么,二人已遁地隐去。
  蒲松龄奔下小楼,追出后园,在野外赤脚奔跑,捶胸痛哭,悲天怆地呼号:“你们在哪里,你们究竟去了哪里?狐有什么要紧?鬼又怎么样?鬼是天地造化人心虚设,狐是大自然的精灵。人又怎么样?天底下鬼狐不如的人还少吗?只要通得人性,只要懂得真爱,狐又何妨,鬼又何妨?天底下哪来的狐仙和鬼?我知道天底下根本就没有真鬼狐仙。”
  在踉跄奔跑中跌了一跤,他爬起来又叫:“刘家姑娘,雪倩姑娘,你们在哪?你们在哪里?”他呜呜地哭泣起来,“是我把刘家姑娘吓走了,是我把雪倩姑娘弄丢了。”
  他自己打着自己耳光。有一个耳光特别重——
  他醒了,睁开眼睛,这才发现自己躺在崖下的茅草丛中。周围阳光灿烂,父亲蒲槃和自己的两个哥哥、一个弟弟都站在身旁。
  父亲又劈了他一个巴掌:“老三,你看见了什么?你究竟中了什么邪了?”
  蒲松龄爬起来,摸摸脸颊,两腮仍然挂着眼泪。老父突然双膝落地,跪倒在儿子蒲松龄面前。蒲松龄一惊,也慌忙跪下。另外三弟兄也跟着跪下。
  蒲槃神色沉重,语气沉痛:“老三,咱淄川县西招村之北,有两座墓葬,你可知道?”
  蒲松龄:“孩儿还请父亲明示。”
  蒲槃:“那两个墓葬,一个埋的是蒲居仁,一个葬的是蒲鲁浑,他们是咱们蒲家的先祖,元朝的名臣,都担任过般阳路总管。那时的般阳路,南至沂州,东至登州、莱州,管辖着许许多多的县。后来因为得罪了皇帝图贴睦尔,蒲家衰落了。直到前朝万历年间,蒲家门风才渐见兴盛起来,其时淄川县一共出了八个领取官粮的秀才,咱蒲家占了六名。之后,蒲家科考相继,又成了淄川望族、书香门第,但是再没有出现过金殿对策、边关领兵、文苑夺魁的显赫人物,一个都没有。这是咱蒲家的悲哀,蒲家的不幸。为了改变这种命运,爹自幼钻研经史,以求闻达,结果功不成名不就,只好弃儒经商,终日持等运算,奔逐蝇头之利……”说到这里,蒲槃竟老泪纵横。
  跟着跪在地上的几个儿子无不动容。蒲松龄跪在地上替父亲拭去眼泪。
  蒲父满怀辛酸地继续说道:“你们可曾想过,爹为何经商多年,却不添房置产,更不肯花天酒地?爹把节省下来的银子都做了一些什么?那一年爹捐款兴修青云寺,塑了十八尊神像。后来爹又买下村东的一片地,施给关帝庙作了膳田。再后来,玉溪庵的大钟,也是爹独资捐赠。前年蝗灾,去年旱荒,爹设棚施粥,活人无数。而咱们全家一直是节衣缩食。爹为什么这样做?是为了礼佛好善,也是为你们做儿孙的积德种福。特别是老三,老三天生聪颖,资质纯厚,爹求上天保佑我儿今后仕途得意,一路青云,直上金銮王殿,以光耀咱蒲家,为蒲家列祖列宗争脸,也为自己和一方百姓造福。”
  蒲松龄赶紧叩头:“孩儿记下了。孩儿有这心性,但不知有没有这命。”
  蒲槃大声说:“不,你有好命。在你八岁的那年,你爷爷相中了一块坟地。风水先生说那坟地南靠万山,北靠洪山,西邻般河,北对柳泉,可谓凤穴龙脉,到第四代子孙不出高官,也出文魁。你爷爷觉得应在第四代上时间太长。那时你才八岁,就对爷爷说,那就把太爷爷的坟迁到这里来不就得啦。你爷爷一听非常高兴,就把你太爷爷的老坟迁在那地方了。你太爷爷的第四代不应在你身上还应在谁身上?你占了太爷爷凤穴龙脉的风水,谁还能有比这更好的命?”
  蒲松龄垂头不语。
  蒲槃叹了一口气:“孩子,咱蒲家已经好几代没有高官厚禄之人。可这世上。要想扬眉吐气,就得为官当权。你高祖蒲世产老人家急公好义,饱读诗书,却未能中举。他老人家身怀掷钱绝技,但他并不好赌。遇到为富不仁之人,他赌;碰到灾荒之年,他赌。赌必大赢,赢必散财给天下灾民。人家称他赌王,尊他放粮的无冕宰相。但他临终前砍断了自己一只右手,流着泪对榻前的子孙说:‘仕途才是正道’。”
  蒲松龄:“仕途虽然要紧,但孩儿认为,儒家经世济民,释家普渡众生,道家独善其身,都是正道。”
  蒲槃直直地瞪着蒲松龄:“难道爹的意思你还没有听得明白,或者爹的一番苦口婆心全被你当作耳旁风了?”
  蒲松龄:“孩儿不敢。”
  蒲槃用手一个一个指点着:“老大、老二、老四,爹不敢期望过高,爹这一辈子就指望你一个能够跳过龙门。老三,爹求你了,爹求你暂时先放下男女之情,收敛心神,争取科考入仕,振兴咱们蒲氏一族。”
  众兄弟也齐声道:“我等无能,还请三弟(三哥)不要辜负爹的期望。”蒲松龄将爹和众兄弟一个一个扶起,沉重地点了点头。
  于是蒲家父子寻路回家。在回家的路上,蒲松龄悄悄问老四自己在那山崖下躺了多长时间。老四说:“我们找了你三天,如果你没有去过别的地方,那就是在崖下躺了三天三夜。”
  蒲松龄:“那刘家姑娘是否已安全回家?”
  老四:“是的,已经回到了娘家。”
  蒲松龄:“那雪倩姑娘还在咱家?”
  老四摇头。
  蒲松龄惊问:“她怎么啦?”
  老四:“她被他爹拖回去了。”
  蒲松龄叹了一口气。
  蒲父回过头:“你们谈论什么?”
  老四:“三哥问现在是几月,离下科乡试还有多长时间。”
  蒲父慈爱地点点头。
  他们刚回到满井庄,一差役鞭马而至。
  差役在蒲家门前翻身落马:“请问哪一位是满井庄的蒲松龄?”
  蒲松龄:“在下就是。”
  差役打一躬:“学道施愚山大人想请蒲先生去济南一叙,就便参加下一科乡试。施大人还有手札在此。”
  蒲槃上前一揖:“谢学台大人记挂。请差官回禀学台大人,就说蒲松龄立即登程。”
  差役上马而去。蒲槃立即吩咐下去,给老三打点行装。于是蒲母和两个媳妇在厨房里忙着烙了许多煎饼。
  二媳妇:“这回老三去济南考试,一准能考上。”
  大媳妇:“小叔子考上了,当了大官,我们做嫂子的就跟着沾光了。我说,到时候先把老屋翻一翻,要又高又大又明亮。”
  二媳妇:“买地也很要紧,水田旱地都要一些。老仆人张叔岁数大了,该辞他回家养老去了。除了长工以外,再使唤几个小厮。”
  大媳妇:“还要找几个给娘梳头的丫环。”
  蒲母笑道:“天鹅还在天上飞着,你们倒想着该是红烧还是清炖了。”
  第二天,蒲松龄骑着毛驴又来到了孝妇河渡口。在渡船上,他举目四望。渡口仍有船只泊着,却没有了雪倩姑娘。
  他望着河水出神。水中出现了一个女子的倒影。睁大了眼睛再欲细看,水中的倒影不见了。
  蒲松龄闭上了眼睛。他没有想到雪倩姑娘这时正在受难。
  那天夜晚,当她的轿子在回家的路上飞跑的时候,山道上突然绷出一根绳子……
  父女俩被一群山匪押进一个山洞。一个山匪擎着火把走到雪倩跟前,撩开覆在她脸上的头发,火把朝前一照:“小娘子真是漂亮,天底下少有的美人,怎么样?陪陪大爷。”
  傅父大骂:“畜生。”
  山匪走到他跟前,一手托着他下巴:“你老家伙也算有种,能生下这么一个美人,也是有本事的汉子……”话犹未了,劈手就给了傅父一个巴掌。
  傅父嘴角流血。他猛然将血水啐在山匪的脸上。
  山匪拔出腰刀:“你活得腻歪啦!找死还不容易。”
  被绑着的雪倩站起来,一头撞过来,将山匪撞倒。山匪老羞成怒,爬起来对雪倩脸颊扬起手。雪倩闭上眼睛。
  山匪的手掌落下时却去掉力气,顺势在她脸上摸了一下,转怒为喜,涎笑着说:“这么娇嫩的脸,大爷还真舍不得打哩。”
  雪倩:“呸。”
  山匪又立时变色,唰地撕破她领口。
  傅父闭上眼睛,仰天说:“谁救我闺女出去,我闺女就是他的人。”
  山匪又嬉笑起来:“那我救她出去如何?”
  雪倩:“我宁肯去死。”
  山匪指着地上的麦草:“想死还不容易,你知道这些麦草是干什么用的?你以为这些麦草是烧锅用的是男人和女人睡觉用的吗?是把人皮剥下来塞进去用的。”
  又一个山匪进来:“你这黑脸可别吓着了美人,美人就是银子。”
  于是雪倩姑娘就成了这群山匪与另一个名叫康仁龙的地痞讨价还价的筹码。
  这一帮山匪这一天走进了柳家集的康宅。山匪穿过门厅和中院,走向后堂。后堂太师椅上歪坐着豪阔的皮货商人康仁龙。此人四十多岁,尖嘴上有三绺胡子。一杆水烟被吹得咕嘟咕嘟作响。
  账房先生康利贞三十多岁,一顶瓜皮小帽。他凑在康仁龙耳边说:“这一票私盐发了大财,十五万两白花花的银子到手了。”
  康仁龙捋着三绺短须阴笑道:“康某贩卖假药材起家,做皮货生意发财,拦路剪径暴富,没想到私盐买卖比当山匪做强盗更能弄到银子。”
  康利贞:“这生意还要不要继续做下去?”
  康仁龙:“那还用说。”
  康利贞笑道:“小的明白。”
  这时候一帮山匪闯入。匪首一拱手:“久违了,康老大别来无恙?”
  康仁龙微瞑双眼:“我道是谁,原来是你这狗日的。”他起身走到山匪面前,将每个人的衣襟逐一地掀起来看看。每个山匪的衣襟里都掖着一把明晃晃的短刀。
  “康大爷该知道我现在是干什么的了吧?”匪首嘿嘿一笑。
  康仁龙:“有种。在哪个瓢把子底下?你康大爷庙小,容不下你们还怎么的?怎么就投了别人?”
  匪首说:“兄弟今天来,不是跟你谈这事的。”
  康仁龙:“怎么?你们几个想勒索你康大爷?还是想绑架你康大爷?”
  匪首:“那你说呢?”
  康仁龙突然掷杯于地:“来人。”
  七八个山匪立即匍伏地上:“康大爷误会了。”
  康仁龙转声一喝:“看茶。”
  康利贞用眼神止退欲想上前的家丁。丫环们端上茶水。
  匪首:“康老大,小的无事不登三宝殿,这回是专门向大爷您报告一个消息。”
  “什么消息?”
  “弟兄们绑到一个小姐,如花似玉。美女,那是真正的美女。”
  康仁龙睁大眼睛:“真有这事?”
  “真有这事。弟兄们也查清楚了,是柳庄傅家的小姐。”
  康利贞立即凑近康仁龙:“那傅家小姐,小的有幸见过一眼,确是美人。如果真是傅家小姐,小的可就要恭喜你了。”
  康仁龙来了精神:“小三子,你可别耍我。”
  “小三子就是有十个狗胆,也不敢糊弄你康大爷。小的曾听说过康大爷的太太,不擅床第之事……”匪首嬉笑着说。
  康仁龙将扶手一拍。
  匪首脑袋一缩:“小的多嘴,小的的意思是康大爷身边应该有称心可意的女人陪着。所以弟兄们弄到一个真正称得上美人的小妞,就特来报告。你如果喜欢,小的这就给你送来。”
  康仁龙:“要多少银子。”
  匪首:“听大爷你赏。”
  康仁龙摸出几锭银子搁在桌上。匪首伸手欲抓。
  康利贞却上前一步:“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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