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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错中错·情外情


  蒲家,这时也在忙于为蒲松龄议婚。
  媒婆高兴得双眼细成两道隙缝:“哎呀,我这回可是喜钱两头拿。你蒲家托我去刘家说媒,你们猜我到了刘家怎么样?”
  蒲母急问:“怎么样?”
  媒婆手中的帕子一甩,忸怩作态:“我到刘家还没有吐口,刘家就说:大妹子,你来得正巧,我们正想托你一件事。我说,什么事?刘家把我拉到一边:你可熟悉蒲家,满井庄的蒲家?我说,熟悉。刘家说,果然是,我就猜你熟悉。怎么样?托你一件事,把小女许给蒲家老三。我这一听,正中下怀,心想天下都有这样的媒,那媒人就太好做了。可我嘴上不这么说,我就把昨晚上在肚里预备下的话丢掉了,故意改口说,那就要看看人家蒲家是不是愿意了,人家老三刚中了秀才,还是县、府、道连中三元,就怕说媒相亲的这会儿已经是脚跟脚联贯上门连门槛都要踩塌了。刘家这一听,急了,忙说女方聘礼一文都不要,迎亲的轿子也不必去,日子一择定,随时可以把姑娘送过来。人家看中的是人,是三少爷将来准有出息,是蒲家的书香门第。”
  蒲母:“你们这些说媒的也真会说话。”
  媒婆又是一笑:“我这时候倒拿了架子,故意停了会说,好吧,我一定尽力,现在什么事不办就去蒲家,但成不成不敢保证。刘家这一听格外急了,说今晚上就要听我回音。”
  蒲父:“没有问题,刘家也是诗书人家。那就说定了,择一个吉日成亲。”
  媒婆:“这喜酒喝得爽快。”
  蒲母小心翼翼地提醒了一句:“老三是有主意的人,我看这事还得问一下老三。”
  果然,这兴冲冲的喜事在蒲松龄身上卡壳了。
  蒲松龄自柳庄垂头丧气归来之后,就没精打采地躺在床上。
  蒲父反复保证:“刘家那姑娘可算千里挑一,要才貌有才貌,要贤惠有贤惠,要女红有女红,包你满意。”
  蒲松龄总是摇头。
  蒲母从旁强调:“其实,那女孩子你以前也见过的,那时候还是娃娃,女大十八变,如今一定是出落得更耐看了。”
  蒲松龄仍是摇头。
  蒲父:“你说话啊,人家做媒的王婆在等着给刘家回话。”
  蒲松龄终于道:“我喜欢上柳庄傅家的雪倩姑娘了。”
  二老一惊。
  蒲母:“柳庄就一个傅家,是不是和咱家沾亲的那个傅家?”
  蒲松龄:“是的。”
  蒲父:“爹也听说过傅家有个姑娘不错,她娘是爹的远房堂妹,你如果喜欢,爹可以给你去提亲。”
  蒲松龄从床上一骨碌爬了起来:“真的?”
  蒲父:“这门亲戚虽是多年不走动了,爹跟他娘去说,爹这张老脸也许有用。”
  蒲松龄:“这事我跟姑父说了,结果挨了姑父一顿大骂。这事怕是难成。”
  蒲父:“婚姻大事,不作兴小辈自己出面。爹去说,应该是不一样的。”
  蒲松龄高兴地抓住爹的手。
  蒲母:“那刘家那边哩?人家还等着回话。”
  蒲父:“脚踏两条船的事咱们不做。但告诉王婆也不要把话说死。让她跟刘家说,就说这事过两天再议。我这就去柳庄。”
  老人出门而去。
  蒲母叹一口气:“其实刘家那姑娘也真是不错,回掉可惜。”
  蒲松龄:“娘,刘家姑娘再好,孩儿没有亲眼见过,总不能就这么稀里糊涂答应下来。”
  蒲母:“这倒也是。”
  当天傍晚,蒲槃回来了。
  蒲母急急迎上去,小声问:“怎么样?”
  蒲槃一言不发,脸色难看。蒲母不敢多问,尾随着老头子回到家里。
  老人回到家就找烟袋,装烟的手有些发抖。
  蒲母怯怯地:“那柳庄傅家究竟怎样?”
  老人朝椅子里一坐,只说了一句说:“我堂妹所嫁非人。”
  蒲母:“傅家究竟怎么说了?”
  蒲父就又补了一句:“那是个畜生。”
  蒲母便走进儿子的书房:“孩子,你爹回来了。”
  “爹怎么说?”
  蒲母:“你爹没有怎么说。娘想让你和刘家姑娘见上一面。娘让王婆带刘家姑娘去青云寺上香,你躲在一旁溜几眼。你只要看见了,一准满意。”
  蒲松龄:“爹去柳庄吃了人家的闭门羹了?”
  蒲母撩起衣袖拭泪。
  青云寺。古木寒鸦,黄叶铺地。蒲松龄隐坐小亭一角。
  王婆带着一个女子款款走来。
  王婆指东说西,一会儿这,一会儿那。故意走得很慢,引领着那女子向小亭行来。
  那女子眉梢带笑,举止端庄,气质雅淑。
  蒲松龄无意中摸着一根树枝。树枝又被他无意中折断。
  刘家姑娘朝亭子扫了一眼。蒲松龄竟慌乱地低下了脑袋。
  王媒婆朝他使劲直使眼色。
  蒲松龄竟“作贼心虚”似地离开了亭子,急忙回家。
  在蒲家的饭桌上。
  蒲母发问:“老三,刘家那女孩怎样?”
  蒲松龄脸有些红了。蒲槃用筷子敲敲饭碗。
  蒲松龄:“孩儿还是听爹娘安排。”
  蒲槃便立即对老伴说:“告诉王婆,叫他再去一趟刘庄。”
  他们不知道在柳庄的傅家,这时候的雪倩已经哭成泪人一般。
  而媒婆去了一趟刘庄之后,又急急地赶回了满井庄蒲家,脸色阴暗。
  蒲母殷勤地给她让坐:“怎么样?”
  媒婆神秘地将二老拉到一边,一拍大腿:“吹了。”
  蒲父:“怎么吹了?”
  媒婆:“晚了一步。”
  蒲母:“晚了一步?”
  媒婆:“正是。我后脚进,人家前脚走。刘家姑娘又许了别人了。”
  蒲父:“这、这……”
  媒婆:“这也怪不得人家。先回掉人家的可是你蒲家。”
  蒲母跌足失悔。转而埋怨老头子:“也是怪你。什么不能一脚踏着两只船,什么有你出面去柳庄这张老脸兴许有用。你看看,现在……”
  蒲父指着北屋书房:“轻点轻点,你就不能小点声,老三在用功读书。”。
  蒲母转对王婆:“王家嫂子,你说这事咋办?你得想想办法。”
  媒婆:“我还真有点口干了,也没有一杯茶喝喝。”
  蒲母赶紧端茶。蒲父似乎听出尚有转机,立即摸出几十文铜板。媒婆将铜板在手中排开,忽然一阵吃吃好笑。二老不觉纳闷。
  媒婆收起铜板:“这杯喜酒我可是吃定了。”
  蒲母:“真有把握?”
  媒婆:“我对刘家说,谁先煮的饭谁先吃。你先许的蒲家,蒲家说过几天再说,这不,过几天来说了,你刘家倒反而变卦,这是诗书人家的样子?”
  蒲母急问:“刘家怎么回答?”
  媒婆便学了刘家的口气:“好吧,既然你王姥姥这么说了,那头就是得罪了贵人我也只有回掉那家。这样吧,你回去告诉蒲老亲家翁,让他把日子择下,到时候我保证打发女儿上轿。”
  蒲父什么话也没有说,站起来就给媒婆作了一个大揖。又转对老伴:
  “孩子他娘,给柳庄下张帖子,请傅家也来吃一杯喜酒。哼,让他们瞧瞧。”
  到了蒲松龄结婚这一天晚上,满井庄蒲家老屋门口张灯结彩,喜气洋洋。
  天渐渐黑下来。忽然有人叫道:“新娘来了,新娘来了。”
  山道上果然来了一顶大轿。
  立时鞭炮炸出一天的碎响。唢呐也冲天吹起来了。
  大轿进村,在门口停下。蒲家大嫂、二嫂在一旁议论:
  “轿子是向‘轿人会’租的,还真讲究。”
  “新娘家不来个长辈,或伴娘,全丢给轿夫也真放心。”
  司仪高声唱道:“新娘下轿!”
  轿帘掀开,大红盖头的新娘在媒婆的搀扶下出轿。
  地上铺着两只麻袋。新娘走过一只麻袋,立时就有人捡起麻袋再在另一只麻袋的前头放下。
  司仪拉出长腔:“代代(袋)相传,一代胜过一代。”
  新郎蒲松龄上前搀着新娘。他发现新娘的手在发抖,很是惊异。
  二人对拜之后,蒲松龄扶新娘在堂上坐下。
  新娘仍在发抖,而且越来越抖得厉害。
  蒲松龄大感惊讶。所有贺客大概也都发觉了这种异常。刚才还乱糟糟闹哄哄的一屋子顿时寂静下来。寂静得连一枚绣花针掉下来都能听见声音。
  于是人们听见了新娘在哭。先是嘤嘤的哭。后来抽泣得分外厉害,肩膀一耸一耸的。
  众人面面相觑。
  媒婆连忙圆场:“啊啊,秀才落榜笑是哭,新娘出嫁哭是笑。”她拍拍新娘,小声说:“姑娘,适可而止,适可而止。马上就要入洞房了,该高兴一点才是。”
  新娘依旧在哭。
  “哭是装装样子的,哪能真哭?听到吗?嗯?”媒婆把头探进新娘的盖头里想悄悄地说几句什么,突然一声惊叫,吓得坐在地上。
  蒲父、蒲母凑上来:“这是怎么啦?怎么啦?”
  媒婆如临大敌,手指着新娘尖声叫道:“她是谁?她是谁?她不是新娘,不是刘家姑娘。”
  新娘揭开盖头。一个妙目噙泪,凄楚生动的美人出现在众人面前。
  蒲松龄上前抓住她的手:“是你,雪倩表妹。你,你怎么来的?”
  傅雪倩欲语无言,却是珠泪纷坠。贺客窃窃私语。
  媒婆:“这、这、这是怎么回事?”
  正在这时,村口又一声轰天爆竹,唢呐顿起。
  “又有一顶轿子来了,又有一顶轿子来了。”
  贺客们纷纷转向门外。
  蒲松龄将红盖头给雪倩盖上,悄悄说:“你就坐在这儿,别怕。”
  蒲父、蒲母、蒲家人,手足无措。刘家的轿子歇在门口,一时竟被冷落着。蒲家接也不是,不接也不是。
  随轿来的刘家伴娘见到堂上还坐着另一个新娘,似明白了什么,冷冷地说:“我们刘家的新娘是不是原轿返回。”
  蒲母望着蒲父。蒲父望着媒婆。媒婆朝司仪急使眼色。
  司仪会意:“新娘出轿。”
  唢呐和鞭炮声又起。媒婆扶着新娘走出。坐在堂上的雪倩想撩起盖头,却被蒲松龄止住。
  司仪又叫:“一拜天地……”
  蒲松龄赶紧过去。等到拜完,两个新娘坐到一起。
  刘家姑娘在盖头下看到旁边还有一人坐着,一样红裤红袄,便悄悄揭起自己盖头。
  贺客们这才惊讶地发现这后到的新娘同样美貌。如果说前一个多几分妩媚,则后一个多几分清纯。
  刘家姑娘没有看到对方的脸孔。
  雪倩揭起自己盖头也想看看姓刘的新娘是什么样子,结果姓刘的新娘已经放下了自己的盖头。
  两个红盖头并肩坐在堂上。热闹的喜事出现了冷场。
  蒲家人在和媒婆等人去一个角落紧接地低声磋商着什么。
  两个新娘也在盖头下开始了自己的对话:
  刘:“你叫什么名字?”
  傅:“我叫雪倩。”
  刘:“你也是新娘?”
  傅:“大概可以算吧。”
  刘:“你知不知道今天还有一个新娘?”
  傅:“知道。”
  刘:“知道还要来?”
  傅:“就因为知道才要来的。”
  刘:“那为什么?”
  傅:“因为我喜欢三哥。你是不是也喜欢我三哥。”
  刘:“如果知道你来,我就不来了。”
  傅:“你是不喜欢我三哥?”
  刘:“喜欢也不能一晚上让他娶两个新娘。”
  于是一阵沉默。
  傅的脚动了一下,刘的脚也动了一下。
  刘悄悄揭起盖头,傅也悄悄揭起盖头。
  两人几乎同时揭起盖头,也几乎都愣住了。她和她都发现对方那么漂亮。
  两个盖头于是又同时放了下来。刘用脚踢了她一下。傅也用脚踢了她一下。
  刘:“你真漂亮。”
  傅:“你也比我想象的更要漂亮。”
  刘:“刚才我想走的,但我现在不想走了。”
  傅:“走的应该是我,我现在也不想走了。”
  “你为什么?”
  “你为什么?”
  “你是怕你被我比下去?”
  “你是怕我把你比下去?”
  角落里人们在议论。
  蒲松龄想劝这个想想不行,想劝那个又想想不行。
  媒婆突然拿下刘家姑娘盖头:“她是明媒正娶。”
  傅雪倩也猛地去掉盖头:“我拜堂在先。”
  媒婆:“她有庚帖为凭。”
  雪倩更不示弱:“我有折扇在此。”
  蒲松龄捡起盖头盖在刘姑娘头上。
  雪倩不悦,指着蒲松龄一跺脚:“你……”
  蒲松龄忙又捡起另一块盖头给雪倩盖上。
  蒲父走到雪倩跟前:“你就是柳庄傅家的闺女?孩子,你的心意我们蒲家都领了,只是你爹,……孩子,你爹那脾气……”
  雪倩双肩一扭,在盖头下说:“我爹是我爹,我是我。”
  蒲松龄补上一句:“爹,雪倩说的不错。”
  旁边的刘姑娘揭起盖头,充满幽怨地瞥了新郎一眼。
  蒲父无奈,对司仪使了一个眼色。
  司仪便按照刚才在角落里议定的,想说,似乎又难开口。
  蒲父着急,只得站出来,对各位贺客,以及观看热闹的村人一揖:“诸位,今晚之事,与其说是出乎意料,倒不如说是喜出望外。我蒲家何德何能,全托祖宗之福,托诸位之福,才有今日小儿婚姻之盛。承蒙二位淑女错爱,我蒲家非常感激,老朽在此先向二位贤媳谢过。”老人说着便欲向二女下拜。旁边立即有人拉住。
  蒲松龄说:“爹,还是孩儿来吧。”他向二女分别一拜。
  蒲槃:“今天是真正的双喜,双轿上门,双凤来巢,只是蓬门寒微,犬子福薄,只怕难以消受上天的这额外所赐,老朽今日能得二位淑女中的一位为媳已是感念上苍不尽。但是既然二位已经光临寒门,如果去一留一,去者难免有蒙羞之想,留者也会有鹊巢鸠占之讥。权宜之计,姑且一马双鞍、不知诸位以为如何?”
  众人一起附和。
  蒲槃转向新娘:“二位贤媳以为如何?”
  刘姑娘和傅姑娘沉默不响。
  “既然都无异议,这事也就这样说定,改日老朽再去两位亲家翁处告罪。但是按祖制乡俗,即便是双凤同巢,也该有大小之别,正偏之分,说白了就是妻妾,这样,日后才会各有名分,相安无事。”
  王媒婆抗声道:“应该刘家姑娘为大。”
  众人:“谁先拜堂谁为大。”
  王媒婆:“人家刘姑娘是明媒正娶的。”
  蒲槃一摆手:“所谓尊尊卑卑,还是以长幼为序最好。二位贤媳能否以生辰年月见示?”
  二人都道:“但凭前辈吩咐。”
  立时就有人取来纸笔。刘姑娘和傅姑娘都背过身去,各自在纸上写下生辰。
  司仪取过一纸:“刘氏,XX年八月初三寅时生人。”
  又拿过一纸:“傅氏,XX年八月初三寅时生人。”
  他把两纸拼在一起:“都是XX年八月初三生人。”
  众人大哗。
  有人说:“抓阄。还是用抓阄一决大小。”
  蒲父便对蒲松龄说:“那就烦劳新郎官去写两个字来。”
  蒲松龄看看蒙着盖头的刘姑娘,又看看蒙着盖头的雪倩,似乎一时委决不下。踌躇好一会,才在蒲父目光的催促下,终于去写了两个阄来。
  刘姑娘抓了一个纸团。雪倩抓了一个纸团。
  雪倩打开,纸团上一个“大”字,激动得扯掉盖巾。
  刘姑娘也高兴地扯掉盖巾,她也展出一个“大”字。
  二女将两个阄条并在一起,两个“大”字。众人又是一阵骚动。
  这时刘姑娘站起来,泪光盈盈:“晚辈不知哪位是公公、婆母。”
  蒲槃:“老朽正是,贤媳有话请讲。”
  刘姑娘一拜到地:“晚辈感谢公公、婆母。”
  蒲槃:“贤媳快快请起。贤媳言重了。将你们的婚事弄成这样,老朽已经深感不安。”
  刘姑娘:“刚才抓阄抓出两个‘大’字,可见公公、婆母宅心仁厚,不忍厚此薄彼,使其中一个难堪。”
  蒲槃:“惭愧、惭愧。”
  刘姑娘:“但婚姻大事终非儿戏。晚辈想请这位姑娘借一步说话。”
  蒲槃未及开口,雪倩已经站起。媒婆对蒲松龄使了一个眼色。
  雪倩随着刘姑娘来到屋后。屋后只挂着一盏昏暗的灯笼。
  蒲松龄踅近屋角。
  只听雪倩说:“我非常羡慕你的明媒正娶。”
  刘姑娘:“我十分羡慕你的勇气。”
  雪倩:“我没有你的福气。”
  刘姑娘:“我想请问你一句,你是不是真的喜欢蒲家三郎。”
  雪倩点点头:“是的,我非常喜欢,我非常爱他。我和他虽然不是青梅竹马,但我自从和他见过一面之后,我就非常相信一见钟情这一句老话。”
  刘姑娘:“有你这句话我就放心了,我为你感到高兴。也为蒲家三郎感到高兴。我祝你们百年好合,白头偕老。”
  雪倩:“你这是?”
  刘姑娘:“但愿后会有期,我们就此别过。”
  蒲松龄在屋角听得泪眼迷濛。及至拭一拭眼睛,只见刘姑娘已经一个人隐入暗夜。
  雪倩对着远去的背影,缓缓地跪了下来。
  刘姑娘踉跄奔走,抽泣声融进山风的呜咽。
  而山道上,这时又一个模糊的身影急匆匆朝满井庄大步而来。
  再说蒲家,婚礼照常进行。雪倩又蒙上了盖头。
  司仪大声说:“婚礼到此结束,新郎扶新娘步入洞房。”
  新郎没有出现。
  司仪又叫一声:“新郎扶新娘步入洞房。”
  新郎仍没有出现。众人掉头四望。
  司仪:“新郎、新郎……”
  雪倩霍然揭掉盖头。她的眼睛突然惊恐万分地睁大了,他爹突然出现在门口。
  傅父走到女儿跟前,扬起手臂就是两个耳光:“你这个不要脸的丫头,到这个地方来丢人现眼,傅家的脸都让你丢尽了。走,死回家去。”
  雪倩掩面痛哭。
  蒲母忙说:“孩子他姑父。这怨不得雪倩姑娘,还请息怒。”
  傅父冷哼一声。蒲父递烟过去:“大兄弟请坐下说话。”
  傅父踩踏着地上的盖头布,怒火冲天:“这就是诗书人家?这也算诗书人家。”
  蒲家三兄弟挤出来怒目而视,蒲槃瞪了他们一眼。
  傅父拉起雪倩:“走,你这丢人现眼的东西。”
  雪倩被众轿夫七推八搡地弄上轿子。一顶轿子急抬而去。
  山野里,夜风如诉,涛声阵起。
  蒲松龄紧追着前面踉跄奔走的那个身影。人影突然消失了。
  他张惶四顾,大声呼喊:“刘家姑娘,你在哪里?我怕你一个人回家路上害怕,我来送你,你在哪里?”
  四山回响,就是不见人应。黑夜似乎格外黑了。灌木、草丛里惊起狐兔奔突,远处有犬吠、狼嚎,有野猫的号叫。
  蒲松龄有一点紧张起来。前面似有幽幽的灯火,等到走近,却又熄灭。树上有怪鸟在叫,叫声像有人躲在一边暗笑。
  蒲松龄简直分不清东西南北了,只顾信步奔走。突然脚下一低,一个跟头栽下崖去。
  在崖下躺了一会。他又站了起来,而且惊讶地发现不远处有一座庄院。庄院中亮着灯火。他便往庄院中慢慢走去。
  这是山中一处极为冷寂的荒院。衰草败阶旁有古木怪石。
  蒲松龄见左侧精舍中亮着灯光,便信步走了过去。窗格中映着两个人影。推开一扇门,蒲松龄欢叫起来。精舍里原是“郢中三友”中的张笃庆、李希梅在饮酒对弈。
  二人见到蒲松龄很是高兴,连忙拉他入座。
  蒲松龄:“二位怎么会在这里?”
  李希梅:“这是张兄先祖遗下的一座别墅,荒芜已久,昨日张兄一时起了雅兴,便约了希梅拔草入山,聊作几日神仙。”
  蒲松龄故作不悦:“你们只顾自己逍遥快活,倒把我撇下了。”
  张笃庆忙说:“蒲兄千万不要误会,只因先祖遗下的这别墅,久已无人居住,早成了狐兔出没之地。据仆人说往日时常闹鬼,因为蒲兄向来胆小,怕你吓着,是以未敢邀约,还请蒲兄万勿介意。”
  蒲松龄一听这话,立即气得叫嚷起来:“岂有此理!真是岂有此理!谁说我胆小,你们怎么知道我胆小?”
  张笃庆一脸诚恳:“蒲兄息怒,这庄院的后园有一座小楼,几成鬼狐之地,如果蒲兄不怕,小弟立即命仆人带蒲兄前去小住几日如何?”
  蒲松龄豪气勃发:“那又有什么不敢?”
  李希梅试探着问:“如果真的碰到鬼来怎么办?”
  蒲松龄风流倜傥:“是雄鬼,便邀他共饮;是女鬼,便与其共话家常。何惧之有?”
  张笃庆便与蒲松龄一击掌:“一言为定。”
  李希梅:“我们还没有问你,蒲兄怎么会夤夜入山?能否见告?”
  蒲松龄一拍后脑勺:“你看我这记性,倒把正事给忘了,二位有没有见过一个女子?”
  张笃庆:“什么样子?青春几何?”
  蒲松龄:“二八妙龄,要问长相,那是唇红齿白,婀娜多姿。蛾眉轻扫可见千山春色,美目波转便知万斛秋水……”
  李希梅对张笃庆使一眼色,连忙鼓掌:“蒲兄原是寻美而来,随美入山,雅兴可嘉、可嘉。”
  张笃庆说:“这漆黑之夜,草木莫辨,不妨明日再作计较,况且蒲兄一路奔波,也该累了,那就早些歇息如何?”
  “客听主便,一切悉听张兄安排。”蒲松龄似乎也急于早些休息。
  张笃庆:“那就后园小楼有请。”
  李希梅推开沉重的园门。
  “吱一嘎”一声,在空寂的深山、漆黑的夜晚,那声音如从远古传来,给人的感觉仿佛开启了一座古墓。
  后园中果然蔓藤缠绕,老树阴森。
  园角一座小楼隐约可辨。一个小童持了烛光在前引路。在微光的引领下,三人踏着木板楼梯登上了小楼。
  室内竟是卧榻桌椅一应俱全,香衾绸被齐备。
  蒲松龄朝榻上一坐:“果然是一处清静所在。”
  张、李便互相使了一个眼色。
  蒲松龄双手一摊:“何惧之有啊?这有什么可怕?管它是狐是鬼,要来就来好了。”
  李希梅故作吃惊:“蒲兄果然好胆量。”
  张笃庆似乎暗笑了一下说:“蒲兄早些安憩,我等告退了,愿蒲兄夜来无事,一觉睡醒已是满窗红日。”
  蒲松龄:“愿二位也睡一个好觉。”
  张、李下楼,笃笃声远去。园门又沉重地关上了。
  陪伴蒲松龄的只有一灯如豆。朦胧的光晕,将桌椅的影子投向角落。门缝中有野风吹入,灯光摇曳,屋角暗影飘忽。
  后园破败的小楼冷寂下来。蒲松龄忽然感觉到面前的这一盏灯显得异常孤独。园中似有人走动。
  他略感吃紧,竖起耳朵。然后又将耳朵贴着门缝。听清楚了,原是风脚走动。
  窗户外又有影子闪了一下,倏忽即去。蒲松龄躲到一边观察了许久,原来是屋檐上垂下的藤蔓。
  他苦笑了一下:“疑心生暗鬼。人世间有许多事都是一场虚惊。人吓人,吓死人。”
  再不能自惊自诈。他宽衣解带,在榻上躺下。要不要将灯吹熄?想了想,还是让灯亮着。他睡在榻上睁着眼睛。园门似乎轻轻地响了一下。楼梯上出现了有人上楼的声音。
  “笃、笃、笃……”脚步声一步步上来。
  蒲松龄坐起。脚步声渐渐走近门前,蒲松龄不能不感到紧张。脚步声在门口停住了,蒲松龄不敢声响。
  那人停了一会,又转身下楼,脚步声渐渐远去。蒲松龄松了一口气,复又躺下。
  脚步却又上来了。“笃、笃、笃……”一步一步向门口接近。
  蒲松龄欲将灯吹熄,想想不行,还是亮着好些。脚步声到了门口。蒲松龄缩进被底。门,轻轻地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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