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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


  紧张的期末考试又来临了。
  扑面而来的快节奏,使人身不由己地投身到一个好似高速旋转的机器中,挥汗如雨,疲于奔命。
  教学大楼、图书馆又像进入了“春运”高峰期的火车站,人来人往,川流不息。丛雪也被这股“夏季风”挟裹着,惊心动魄地过了一关又一关。
  毫无例外地,出了考场,兴高采烈者,垂头丧气者,引吭高歌者,喷云吐雾者,勾肩搭背者,平淡若水者,一一都有,这是大学校园亘古不变的一景。
  丛雪管不了许多,拿到了预订的火车票,她便匆忙收拾东西,急急地离开了学校。
  火车在隆隆地奔驰,她的心好像已飞到了家里。
  “妈妈,您现在好吗?”
  火车全速地行驶着。像挣脱了羁绊的野马在荒原上驰骋,不带一丝眷恋。
  窗外的天阴沉沉的,像是要下雨。
  丛雪无力地斜靠在车窗前,眼睛茫然地盯着窗外被赶得快速倒退的房屋、树木,心里一片苍白。
  从旷日持久了一个多月的考试中解脱出来,丛雪感觉自己好像已被抽尽血脉,只剩下一副空空的躯壳。那场来得急也去得快的昙花一现的恋情,更使她不堪疲惫、痛苦不堪。紧张备考的那份疲劳、那份自虐般的拼命并不太可怕,相反,那种心灵上的看不见的创伤倒使她几乎濒临崩溃的边缘。现在想起来,丛雪心里还有一种隐隐的痛。这份创伤,这份委屈,让她更思念那个容纳她、养育她、成熟了她的城市——上海,也更令她思念让她朝思暮想的孤苦伶仃的母亲。
  火车上的广播里响起潘美辰的那首哀怨凄楚的《我想有个家》——

    我想有个家
    一个不需要华丽的地方
    在我疲倦的时候
    我会想到它

    我想有个家
    一个不需要多大的地方
    在我受惊吓的时候
    我才不会害怕
    ……

  丛雪静静地听着,泪水无声地滑落下来,心中好似被什么东西堵着,很难受。
  火车经过一座大桥,车轮撞击着钢轨,发出震耳的轰鸣声。
  ……
  火车进站了。
  丛雪随着人流拥出车站,但她却有点茫然不知所归,仿佛这里还不是自己的终点。
  已是临近黄昏时分了,丛雪看到一种灰色在逐渐加深,这种灰色笼罩了眼前的街道和人流,也笼罩了她的心。
  火车站附近的街上,一如既往地热闹着。摊贩们的吆喝声,此起彼伏,直扎耳膜。下班回家的,赶火车的,下火车的,一律带着焦急的神情急急地走着。
  丛雪夹在人群中,挤上了拥挤不堪的公共汽车。摆脱不掉的炎热依然肆虐地吐着舌头,让人如陷蒸笼,心情也变得烦躁不安。
  终于走到了那个熟悉的小巷口。
  这一带的建筑都很矮,仿佛未干时被巨掌拍了一下,低缩着头,丝毫没有那种现代化大都市的影子。
  小巷深处,一盏昏暗、飘摇的路灯,仿佛在呼唤着倦归的灵魂,也仿佛在诉说着小巷里恩恩怨怨的往事。
  这盏不老的路灯,曾无数个夜晚摇曳在丛雪思乡的梦中。它就像母亲飘摇的目光,轻轻诉说着牵扯不断的母女深情,让她几回泪流满面。可是,一旦面对它了,却使丛雪有一种压抑感,一种生疏感,好像它只应该属于她的从前,只应该出现在她的梦中。远处,那座巨人似的灯火迷离的大厦让丛雪有点感到自卑。
  望着那亮着灯光的窗口,丛雪心里不由得一阵颤栗。妈妈在做什么呢?
  轻轻推开那扇虚掩的门。
  屋里静静的。
  一盏昏黄的电灯延口残喘似地发着微弱的光,照得屋子里一片混沌不清。
  丛雪蓦地呆住了。
  妈妈正一动不动地跪在一个垫子上,双手合十地在燃着香火的神龛前默默念叨,丝毫没有注意到她的到来。
  丛雪轻轻地跪伏在母亲身边,轻轻地唤一声:“妈妈——”便已泪流满面,泣不成声了。
  母亲蓦地睁开眼睛,好像刚从梦中惊醒过来,呆呆地望着她,一把抱她揽在怀中。
  “是我的雪雪回来了吗?”
  “是我,妈妈!”
  “菩萨保佑,我的孩子!”
  母女两人紧紧地拥在一起,泪水涌流。
  烟雾轻轻缭绕。那座恬然自若的菩萨脸上挂着一种“普渡众生”的慈祥的笑靥。
  母亲用粗糙的手掌轻轻地摩挲着丛雪的脸颊,十分心疼地说:“孩子,你瘦多了。”
  “夏天都这样。”丛雪故作轻松地说。
  同样,丛雪也看出了母亲的苍老和憔悴,不由得鼻子发酸,起身去给母亲倒水。
  “这几天妈就盼你哪。菩萨保佑,我女儿平安无事地回来了。”母亲又双手合十地在神龛面前虔诚地念祷。
  丛雪静静地看着,心中疑惑起来:“母亲什么时候拜起菩萨来的呢?”
  不过,她没有作声。
  母亲念祷完,脸上显得精神了许多,高兴地招呼丛雪吃饭。
  丛雪看着桌子上砂锅里的炖鸡不由得呆住了。母亲笑眯眯地招呼道:
  “你这孩子傻看什么,快吃吧,我早上就给你炖上了,估摸着你今天会回来。”
  “干嘛为我花钱买鸡吃呢?”
  “妈疼你嘛,快吃吧。”
  丛雪感到胃里也真空了,便大口地吃起来。
  “炖透了吧?”母亲忙着给丛雪夹菜自己却不吃上一口。
  “妈,您也吃吧。”
  “嗯,嗯。”母亲看着丛雪吃得很香的样子,脸上露出欣慰的笑容。
  吃完了饭,母女二人在桌旁静静地说话。
  母亲轻轻地为她打着扇子,驱散闷热。这使丛雪感到一种深深的爱怜在心底涌起,母性的圣光笼罩着她。
  母亲絮絮叨叨地给她讲巷子里的新鲜事:“前院张家的丫头出国留洋去啦,全家可神气呢!妈妈盼着将来你也能出国留洋呢。哎,要是你舅舅有消息就好了,听说他在日本呢。”
  丛雪看着母亲期待的目光,点了点头说:
  “妈,我一定努力实现您的心愿。”
  可是,她心里一点底都没有,只感觉这是一件离自己很遥远的事情。
  “还有一件大喜事呢,”母亲喜形于色地说,“我们这儿要拆迁了,政府给予照顾,我们家可以免费得到新住宅呢。”
  “那真是太好了!”母女二人舒心地笑着,仿佛已坐到宽敞明亮的新居里。
  母亲好像打开了话匣子,说个不停,什么王家的孙子多胖啦,李家的女婿多富啦……丛雪只感到和自己关系不大,好像自己只属于那个校园。她感到眼皮有点发涩,慢慢地闭上了眼睛。
  “快到床上去睡吧。”母亲招呼她,丛雪疲倦地打着阿欠到里屋睡去了……
  不知过了多久,丛雪睁开惺松的睡眼,看见母亲还在神龛前不知疲倦地念叨着。
  “难道妈妈每天都这样度过吗?”丛雪伤感地想。
  原来,母亲是不拜神的,可意外的变故使她守护了几十年的家庭一下子残缺了时,她便把心交给她惟一信赖的神灵,在那个冥冥无知的世界里,依靠神灵的恩泽来延续她脆弱的生命。
  “神是虚无的。可这能怪妈妈吗?”
  丛雪看着母亲那苍老怄偻的身影,泪水不由得浸满了眼眶……

  第二天,天气很好。
  太阳设有往常那样炎热,清爽的风吹得人精神也好多了。
  丛雪换上一身轻便的迷你短裙,戴上顶凉帽,陪着母亲去逛街。
  母亲穿着一身干净素淡的衣服,也显得精神许多。丛雪牵着母亲的手蹦蹦跳跳依然像个孩子。
  母亲显然好久没上街了,对一些新落成的高楼大厦都很陌生。母女二人兴致勃勃地在花花绿绿的街上走着看着,丛雪手中的红气球一浮一动地,像个跳舞的小精灵。
  丛雪搀着母亲走上过街天桥。她看着桥下川流不息的车流和熙来攘往的人群出神。街道两边的高楼竞争似地挺着脖子比高低,让人感觉好像处在一条深深的谷底。丛雪感到那些楼好像要压迫过来。
  天空中的太阳泛着耀眼的白光。
  这原来熟悉的一切让丛雪感到有点陌生,有种恍若隔世的感觉,使她有点无所适从。她觉得自己只属于校园里的那片天地,这眼前的一切对她来说都是新鲜的,让她有点窘迫。
  看着两个小太妹似的小姑娘戴着摩登的墨镜,吃着来自大洋彼岸的用星条旗包装的冰激凌,说说笑笑,十分从容地从她面前走过,丛雪有点茫然起来。
  是这个城市拒绝了从远方归来的我;还是从远方归来的我拒绝了这个城市?
  商店里的人很多,大概是里面凉爽的冷气招引来的吧。琳琅满目的商品和直刺人眼的装修让丛雪感到有点不适应。
  母亲乐哈哈地精神很足。是啊,她好久没有到这么热闹的地方来了。母亲太孤单了!
  突然,走过来一位领着一个小男孩的中年男子和母亲打招呼:
  “赵大姐,你还认识我吗?”
  母亲怔怔地看了好大一会,叫道:“认得,认得,这不是小李子吗?”
  两位老人高兴地紧紧握手。
  母亲回过头来对丛雪说:“这是我插队时的同学。”
  丛雪有礼貌地甜刮地叫了声:“叔叔,您好!”
  “不,叫舅舅!”母亲哽咽着纠正说。
  这称谓使那位中年人一愣,再后便泪水涌流。两双苍老的手再次紧紧地握在一起,激动地诉说着往昔。
  是啊,老人们青年时代的同学感情是一个独特的结构,多半都是有兄弟姐妹的情分,彼此无意识地将此情固守,埋在心底无由言说。今日,在这儿女同在的场合,如同一个真实的消息或重大结论被真真切切地表白出来了,使彼此在感情上意外地得到了一种前所未有的欣慰和满足。
  看着两位老人恋恋不舍地分手的样子,周围的许多人也被感动了。
  “世界真是太大了,也真是太小了,没想到我们还能见面!”母亲高兴地念叨着。
  看着母亲开心的样子,丛雪感到心里一阵轻松。
  母女二人又行走在花花绿绿的街头,兴致更高了。
  母亲每天早上一起来,就推着小车到巷口卖些冷饮和报纸。丛雪几次想替母亲干都被制止了。母亲说自己闲不住,让她在家里看看书,干点别的就行了。
  丛雪知道,母亲是心疼自己,舍不得让她在烈日下受那份煎熬。
  她便在家里收拾家务,把该洗的衣服都洗了,又把屋子打扫了一遍,桌椅擦得一尘不染。学习是暂且不用管了,且放脑后再说吧。再干点什么呢?整理一下原来的书籍吧。
  丛雪拉开橱子,看着里面躺着一本用线装订的小本子,不由得翻开来看。
  “是日记,妈妈的日记!”丛雪惊讶起来,她从来都不知道母亲也有记日记的习惯,而且一直记到现在。
  丛雪只觉得哽咽得嗓子发硬,一种想哭的感觉直直地冲击着她。是的,母亲天天在写日记,三十多年来从未停止!
  母亲的日记本朴素到了极点,是用丛雪的旧练习本装订起来的。母亲的日记语言很简,而内容却丰富得难以笔述。她没有写一个带感情的词,但字字句句,张张页页都流淌着一个做妻子、做母亲的爱心。丈夫、女儿的名字在日记里随处可见,他们的一言一行都有迹可寻。而日记里面记得最少的便是母亲自己,她似乎把自己忘了。
  母亲的日记毫无文采可言,简直就是“流水帐”。她这样写道:“某年某月某日,给丈夫买了一件灰色毛衣,他喜欢这种颜色,也很高兴。”“某月星期五,雪儿就要回家了,已四个月没见面了,很想她。”
  可是,正是这平淡无奇的文字才体现了她那颗深爱着这个家庭的心。
  丛雪看着看著有点不安起来。
  自己也一直用写日记的方式来整理自己,而且自己的日记本与母亲的相比简直是豪华奢侈,似乎只有那种精致和厚重的日记本才能对得起自己那份秘密的心情。
  可是,自己的日记里更多的是个人的感情纠葛,而母亲记叙的却是整个家。她像一位辛勤的记录员,每天靠这些枯燥的文字来平衡这个家庭,来更好地检验自己的工作是否做得尽善尽美。
  丛雪不知道世上有多少像母亲这样写日记的人,但是,这使她更多地懂得了世间母亲的平凡和伟大。做儿女的其实很少真正地了解自己的母亲。世间的母亲总是乐观地让人忘记了她们的不幸!
  现在,母亲仍在那简朴的日记本里填写岁月的痕迹,而自己这个仍不愿公开秘密的女孩,是不是很快就要扮演母亲的角色了呢?到那时自己就已不再是街上亭亭的少女了。
  而当自己的女儿亭亭地走在街上,从人们的目光里证实到她的年轻和美丽时,她是否也会像我今天这样通过日记,想到那曾经年轻美丽的母亲呢?
  丛雪透过窗口,看着在巷口忙忙碌碌的苍老的母亲,想了很多,很多……

  真是天有不测风云!
  刚才还骄阳似火,转眼就乌云密布,下起了瓢泼大雨。变化之快,让丛雪还未来得及反应,眼睁地看着母亲在雨中手忙脚乱地收拾东西!
  等她打着伞冲到巷口时,母亲已被淋得浑身往下滴水。丛雪惭愧得直想骂自己。
  本来就虚弱的母亲,禁不住折腾,晚上发起了高烧,昏迷不醒。丛雪吓得脸色惨白,在邻居的帮助下把母亲送进了医院。
  又一个清晨来临了。
  丛雪疲倦地看着在病床上静静睡去的母亲,慌乱的心才稍稍平静下来。
  医院是生命的始发点和终点站,也是生命的维修部。一进医院,丛雪就有一种强烈的感受,那就是任何人都无法拒绝死亡,可几乎所有的人都力图摆脱死神的纠缠。其实,在茫茫宇宙中没有诞生的生命才是最幸福的。睡眠不是休息的最好方式,生命真正得到休息的惟一方式是死亡。
  医院是个不让人休息的场所。它所做的事实质上是不择手段地延长人的痛苦。太平间里躺着的那些人才是医院人道主义的真正体现。但是,丛雪却拼命地祈愿医生用最好的药和最高明的医术来延长母亲的生命,使她健康地活下来,她甚至愿用自己鲜活的青春来换取母亲的健康长寿。
  没有比昨天晚上母亲发发可危那阵子再让丛雪感到恐惧的事了。惊慌失措中,她觉得世上仿佛只还有自己孤零零的一个人,是那样的茫然无助,是那样的可怜兮兮!她拼命地摇着母亲哭呀、喊呀,眼看着母亲被推进那个左右人生死的急诊室……
  阳光柔柔地洒进整洁的病房,母亲的脸庞被映照得好似圣母般安详,使丛雪心里涌起一阵暖意。她轻抚着母亲那毫无血色的手,仿佛握住了整个世界。
  母亲慢慢睁开了惺松的睡眼,对着丛雪轻轻地微笑,笑得很牵强,很疲惫。是啊,母亲破碎的心里有太多太多的苦水啊,她一直忙忙碌碌地操劳不停,直到被送进医院,才得到了片刻的宁静。
  母亲用苍白的手抚着丛雪的脸颊,嘴角牵出一丝笑意,轻轻地说:“你一定要出国留洋,妈妈还盼着那一天呢!”
  丛雪使劲地点点头,泪水夺眶而出,她把脸埋进被单里,生怕自己哭出声来。
  伟大而平凡的母亲啊,在你濒临绝境的时候,你没有想为自己做点什么,却念念不忘安排好女儿的明天和幸福!丛雪真想紧紧地拥抱母亲,喊声:“妈妈,我深深地爱你!”
  为我们的母亲而歌唱吧!
  所有的母亲都是这世间最尊贵的一种种族!
  有一些母亲,没有美丽的面容,没有丝质的衣物,没有学识,没有地位,甚至没有娱乐,整天只有那无休止的工作,跋涉在山间的小径上,走着很困苦的路。
  母亲是历史雕塑的,母亲是一个文化栅栏里美丽的囚徒。谁都无法描述母亲的完美,谁也无法遗憾母亲的缺欠,母亲就是母亲,母亲便是全部地给予,全部地付出,而永远没有她自己!
  母亲终于康复出院了,她仍然不停息地忙碌着。
  丛雪认真地拿起了书本开始学习。她从来没有感到过像现在这样有着如此明确的学习目的——实现母亲的心愿。她感觉自己就是母亲生命的延续,也是母亲生命的支点。她必须为之而付出。
  生活的艰辛和母性的爱抚使丛雪变得成熟和沉静了许多,她每天努力地学习,精心地照顾着母亲。对那段让她不堪回首的情感经历,丛雪用舒婷的诗句为自己作了一个平静而无奈的小结——

    也许路开始已错
    结果还是错
    也许由于不可抗拒的召唤
    我们没有其它选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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