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摸梦



端木方


  这年头,现实总有点横眉刺眼的,生活跟着日历亦步亦趋,整天面孔不变,真也俗得刻板乏味。蹲在宿舍里像幽魂,幽魂也难得片刻宁静,老胡闷闷地躺在床上,无可奈何地听一段不太新鲜的鬼话。
  “后来呢?”问话的人伸伸舌头,把嘴角的花生皮卷下来。
  “后来么,等因奉此,孩子就养出来了。你不是看到了吗?
  棕黄色的头发,乌黑乌黑的大眼睛,皮肤雪白。那,一眼就看得出是一个混血儿。”
  “现在,这孩子归女的抚养着?”
  “你猜对了一半。据说,男的要回国了,商量了多少次,想把孩子领回去作个纪念;条件开得蛮够慷慨,可是有人坚持不肯。”
  “你是说,这女人舍不得喽?”
  “不是。谁也想不到,是这女人的丈夫不肯。”
  “怪事怪事!他凭什么不肯呢?难道说——不不,这样的男人,我简直不敢相信,天底下会有这样的男人。呃。老胡,你来分析分析,这男人留住这么一个男孩子,到底所为何来呀?”
  老胡抬抬眼,苦笑一下,交了白卷。
  “有道是人生不可思议。我想,这个男人的心理,八成有些变态。留下这个孩子用意何在?报复么,孩子等于不名誉的幌子,简直是折磨自个。为了虐待女的,让她天天回忆——
  这孩子是怎么有了的,那当初,谁叫他同意来着?况且,女的走上这条生路,作丈夫的,就不深谋远虑一下后果可畏么?
  既然,动机是为了生活所迫,如今,人家拿大把钞票来了,又何苦不为金钱所动?”
  说故事的人摇摇头:“说的是么,真猜不透它,谁也猜不透。”
  这件事,老胡听过不下十次了。他懒得去搭讪,别人对这话题,却津津有味各具心得见地。
  事儿挺简单:乱世,一男一女,为了生活或是其他,再掺进另一个男人,于是女人有了孩子。另一个男人拿钱换取这笔交易的副产品,未获成交——因为第一个男人喜欢这孩子。可是,女人另有孩子,是属于第一个男人的。现在的情形,仍是乱世,一男一女,一些孩子加上这个孩子。其余的呢,就是很多人对这件事,大胆地评论与揣测了。
  “这男的做什么啊?”又有一个插嘴了。
  “你是说当丈夫的那一个么?他也是知识分子哪!”
  “可能算盘打得太精!这在经济学上有个名堂,叫作——”
  屋里笑哄哄了一阵,人都走光了。
  老胡顺手拣了一本读物,看来看去,仿佛读祭文似地其鸣也哀,其心也悠然物外。情绪上,仍然徘徊着男的,女的,又一个男的!棋声琴音、高谈阔论猝然消失,走廊上冷清清的,才显出收音机的哑嗓门在道白:“为人莫当差,当差不自在,风里也得去,雨里也得来。在下名唤——”他捻熄了。气氛愈加反常,更加难成睡意。到了周末,还枯守这餐伙食,怎么好意思?不过,幽魂到了街上,也只是游魂而已。
  老胡在床上伸了伸懒腰,像尺蠖似地爬起来了。他略加收拾,表面上总算衣冠楚楚,头脸虽难得嫣然一顾,却也不嫌可憎。至于谈吐风度,对独身者应具的修养来说,可谓钻研有素;报章杂志上有关男女之间,心理、性格、社交、礼仪等,粗细不遗地剪贴下来。绝对不会穷凶极恶,降格成了无赖。真是既有自知之明,兼备年富力强的本钱。偏偏——
  打一句美丽的辞藻吧,丘比特的箭,不曾射向他的身心。这档子事,最会捉弄人。譬如说罢,老胡就是乡友们的中心话题,大家都关心他,都同情他;朝了面,不问问他好像怪纳闷似的,问明白了依然乏善可陈,可又找不到适当的话来安慰他。“从前啊,有一个男的。现在啊,他还是一个人,男的。”
  老胡并不迟钝,多少品味出别人对他有点可怜兮兮的意思,宋家的周末牌局,就很少去凑一手了。
  今儿突然又来了,大家觉得出乎意外。宋太太首先招呼他道:“你怎么不早来呢?潘小姐刚走开。若不,连上你‘摸梦’多么好?这位潘小姐啊,我来替你下点功夫。”
  老胡点上一枝烟,笑一笑。潘小姐抑为“盼”小姐,真伪莫辨煞费斟酌。半晌才说:“我时时刻刻在摸梦么。”
  “你是老‘单吊’!”宋太太这句话惹得牌桌上嘻嘻哈哈。
  “胡先生是有志气的。要么,准是盼个单吊自摸双,不求人。”另一位太太再趣上一句,牌场术语都按在他身上了。
  “哼!怕是‘全求人’喽!刚才,我仔细相了相那位潘小姐,您几位觉得怎么样?”大伙跟着宋太太的眼珠,扫了老胡一下。这种比量似的端详,如同太太们挑剔绸缎庄布头差不多,尺寸质料、花样用场——一览无余,所见略同。
  “成!请客罢。胡先生。”太太们的语气,少有如是爽快的。
  老胡的心情猝然一震。在牌言牌,一如满贯到手,牌已推倒,料不到横遭上家截和,正在力持满不在乎的时分,上家却慢言慢语地自承开了一下玩笑,故意造成紧张。老胡意内意外双重之喜,莫可言喻。潘小姐果有其人,宋太太不是信口开河,这股兴奋确乎捺压不住。嘴里吞吞吐吐,不知如何措辞应付,眼睛一直盯住宋太太。
  宋太太的眼睛转了几转说道:“说话啊。请什么客呀?”
  “主随客便。就不是为了这个,对各位也该表示敬意啦。
  至于请什么,听候吩咐便是了。”
  “油腔滑调!”宋太太板起脸来了。别的太太又是一阵笑。
  “诚心则灵。这是什么关口,胡先生还看不出来吗?”
  “快拜托呀!”牌声笑声混成一团。
  好容易牌局散了。宋太太送走了牌友,进屋来的口吻就变得严肃了。
  “绍庭,坐下来咱们说正经的。这位潘小姐就住在一六七弄,和徐太太——哎,前两个月和你在一起打过牌,摸牌出牌爱哼哼绍兴戏的那位徐太太,他们是小同乡。因为潘小姐刚调到这边来,一时还配不上宿舍,暂时借住在她家里。听说,家在南部,有父母,有两个弟弟,还有一个姊姊。人是蛮求上进的,个人设法调到这儿来,打算活动活动。大概,口头上是多挣点收入,你想,说是二十六岁,自己便不为将来着想吗?人么,瘦一点儿正是清秀端庄,一言一动的风度真不错。我是头一回抱奋勇当媒婆,这可该怎么个形容法?”
  宋太太上气不接下气地说着,眉头忽然一皱。
  老胡边听边把一个婷婷玉立的形象,赋予性灵,在眼前飘来飘去。骤然之间,宋太太眉毛紧起,话正说到劲儿上,闭口止住了。这难耐的沉寂,这难猜的话尾!
  宋太太剃描过的眉毛还皱在一起,眼神也茫茫然的。老胡搓搓手,干咳一声。
  “咦!这该叫古典美啊!多现成的词儿!多笨的脑筋!害我想了这大半天!”宋太太一跃而起,拍拍额角又坐下了。
  “……”老胡的一口粗气,从鼻孔里徐徐而出。真应了俗话所说的:“梁上没吊死,一解绳扣给松死了。”周身感觉格外舒泰。看来,宋太太这么推敲潘小姐的美,其美也就差不离了。平素,宋太太的眼就够尖的。老胡适时插话道:“我百分之百听您的,尤其是您所说的美。有一回,您褒贬奥黛尔·赫本的脚,当时,我可真有点不以为然,过了些日子,又看她主演的一张片子,专心留神赫本的脚巴丫儿。嘿!那得佩服您了,她那脚巴丫的尺码,足比我的还大两号哪!不过——”
  “不过——潘小姐当然不能和明星相比,是不是?”
  “不。我是说,没有呢,仿佛是一个缺憾,着了边啦,又觉得流浪人要成一个家,归齐是个矛盾。”
  “别咬文嚼字啦。怎样好好的说着,又打起退堂鼓来了?”
  “有一些事儿是这样的,穷人多幻想,弱者多现实。刚才,我很兴奋。只一刹那,我又转了念头——胆怯得很。”
  “哟。真难伺候您哪!我再给您加上一句——孤独多古怪。”
  “这,也许就是我仍在摸梦的原故了。”
  宋太太略一沉吟,瞄了老胡一眼,“这是大事——纵然八字还没一撇儿,您多加考虑也是应该的。我未免太热心了,多久不见您,不晓得您对这事凉成这样子了!有人说:‘一个人非常痛苦,两个人并不快乐。’难得您想得开,像眼前似的,独来独往,自由自在。有了家的人该多羡慕您!”
  “好了。我好心的老大姐!我是把话说溜了嘴,说岔了。
  您体会不到,我的情绪有多么乱。话应当这样说,我是有一搭没一搭的,千万不能患得患失。成了呢,是命运的安排,吹了呢,是个人的遭遇。自己心里是这样克制,谁晓得,嘴上说的却走了样。古怪,一点也不错。我古怪!”
  宋太太叹息一声道:“咱们来个逢场作戏,顺其自然。这年头,恋爱和赌博差不多。您打算的也对!可是,绍庭,别这么老气横秋的,豁达和懒散是两门子事。等找个机会,见见那位小姐,让生活起一点变化,我真不忍心看你古怪下去了!”
  “让生活有点变化!”老胡自言自语的,胸膛上鼓荡起一股热意,脸不由得照在壁橱的镜子上,远远觉得脸色有点红润。“大嫂,我走了。”
  “怎么走呢?”宋太太从厨房里跑出来了。
  “沉不住气,又古怪起来了。”
  宋太太笑得弯下腰去,老胡也陪着笑了两声。

  机会来得很快。宋先生在办公室里,递给老胡一张独唱会入场券。“绍庭,这一回我是观众,您要演得露它一手,精彩一点。七点半——按洋规矩,准时入场。”
  老胡看看窗外,看看桌上的卷宗,再看看宋先生。
  “那完全靠大嫂的导演了。您不去呀?”
  “不是抢亲,人多势众毫无用处。”宋先生挤挤眼走了。
  窗外阴沉沉的,雨意颇浓。桌上躺着数不清的琐碎;专员宿舍粉刷墙壁;淡奶油色,天花板抽换重漆。陈老板嫁女,送镜框一面。牛秘书觅下女,须三十岁以上内地籍,会做面食。金课长电唱机的唱头杆故障,送亚尔估修。明晨九时联席会报,会场布置,桌位U字型,鲜花,桌巾。会后餐叙,大富贵席六桌,司机车夫餐费九名……电话的叫铃响了,老胡迭口地应声说是。白磁的记事牌上,又添上两行:内科第五病室,盆景另附大补维雄十盒,德国拜耳厂制品。妇科第十五室,黄玫瑰花篮,署名用英文缩写。
  老胡的忙碌,完全挤在下班前的半个小时,这个时间,正是顶尖儿人物思虑最多的一段。几时小轿车的排气管,慢吞吞地吐几口气,老胡当日的工作才算结束。因为官儿下办公了。
  他把抽屉推上,轻吁一口气。工友哭丧着脸垂立一旁。
  “胡先生。我踩在桌上撢吊灯,蝇屎可撢不掉,想擦它下来,一不小心——花瓶碰倒了,连烟灰缸也打破了。”
  “烟灰缸?白的,还是那只茶色的?”老胡多少有些震动。
  “白的。能不能给它锔起来?”工友说着,话音颤抖。
  老胡先是一愣,接着缓缓一笑说道:“算你时运好,明儿要是发脾气问到的话,你就说——太太吩咐下来打碎的。要是骂你怎么单打这只白水晶的,这只有纪念性的,这只日本货的——你就说,太太的吩咐,要挑最贵重的打!”
  工友低着头不做声。老胡拍拍他的肩膀道:“听我的没有错——太太特别告诉我,让我监视他戒烟是不是彻底!”
  “下雨了。胡先生,等我给你找一把伞来!”工友万分感激地走了。
  老胡撑起伞,跑到骑楼底下,惹人注目的独唱会广告淋在雨里。他想理发,又顾忌到未免过分郑重。顺步走进一家小吃馆;正该乘兴快饮,又怕酒气熏人,不够礼貌。眼看将近七点过五分了,雨声更加大了。匆匆吃罢,又拐到鲜花店,去订明天公私皆用的花朵。
  “康乃馨是有的。黄玫瑰,就这些了。”店员拿来两束玫瑰。
  他从店员手里接过一束黄玫瑰,放在鼻上嗅嗅。
  “卡片纸有没有?最好穿上一根黄绸带子。”他正要掏出水笔,抬眼看到宋太太笑吟吟地站在店门口。
  “胡先生。”跟着宋太太的一声招呼,另一对罩在天蓝色尼龙雨帽下的黑眼睛,朝他淡淡一望。“雨天来买花,真是雅透啦!我和潘小姐遛到这儿,打算买点零嘴吃的——”
  “潘小姐。”老胡很拘谨地点点头,“下雨天买零嘴,您二位也够——”这时节,潘小姐又瞟了他一眼,比闪电还要强烈。
  “我们要听凌芸芸的花腔高音去……”宋太太佯若无事地说着:“胡先生。再见!七点一刻了。”
  “您不提,我都忘了。昨天,他们送我一张票。雨天听歌是够味的,来,我给您雇辆车一道去。”
  临上三轮车的时候,潘小姐又瞅了他一下。
  会报,宴席,送礼,送花,下女,油漆……这些鸡零狗碎,起初还在老胡的心上萦绕不已,渐渐的,被那一双深湛的眼波所淹没了。一直到进入演唱会场,他捏着入场券在找座位,到处充满了那一对眼睛,在浮动,在发光。
  座位当然在宋太太的旁边,“真巧。我们会坐在一起。”宋太太笑着、低低地说。顺手递给老胡一包水果粒糖。
  那对眼睛被节目单挡住了。也好,他有足够的勇气和时间,拟望着烘托这对眼睛的头发、耳朵和瘦削的肩膀,以及陪衬这一切的一身天蓝色旗袍,白色线衫。
  这就是变化,女高音在老胡的耳膜上,嘤嘤无力。一阵又一阵掌声,比场外的雨声还密。宋太太用肘撞了老胡几下,原来是到了休息的时间,宋太太起身走开,留下了手提袋,老胡懂得这又是机会,把脸歪过去了。
  “潘小姐,您是在哪儿工作啊?”
  仿佛没听到似的,潘小姐捂住小嘴轻轻咳嗽,肩膀一抽一抽。末了,才侧过脸来略示歉意的一笑——大概是笑,因为手绢还蒙住嘴,从眼下的肌肉微微耸动中,隐隐看得出来。
  再称呼第二声潘小姐,老胡的嗓眼就哽住了,可是,他总算鼓足了勇气,把上身探过去。
  “我不懂得声乐的,潘小姐听凌芸芸唱得怎么样?”
  “我也是门外汉。您可以问问宋太太。”
  “刚才唱的那些歌,我只晓得有一首是黄自的《玫瑰四愿》……”
  “《玫瑰三愿》罢?”潘小姐的脸猝然端庄了,那一定是笑他说错了,故意绷紧一点。
  “对了。我又给人家多添了一愿。”老胡随说,心中升起一股火热直冲到脸上,“潘小姐别见笑。还有一次,和这一次也差不多,我把月光曲说成了日光曲。我这个人,简直是昼夜不分了。”
  潘小姐没有再笑,仅仅朝他端详一霎。这种目光异常锐利,不晓得流露什么或寻觅什么。老胡很懊悔,守着初次见面的小姐,怎好说漏了嘴?这么一来,话更接不上了。
  幸而宋太太回来了,潘小姐和她哝哝着耳语。
  “潘小姐不大舒服,我们要先走一步了。”
  “雨不下了罢,我来送送您二位。”
  老胡先站起来,缓缓地跟在后面。宋太太回首眨眼示意,他正为了大意失言而颓丧万分,更捉摸不住她暗示什么了。
  “潘之娴小姐,这位是胡绍庭先生。”宋太太出来以后,给他俩介绍,“我只顾听歌唱了,忘掉给您二位介绍一下了。”
  “刚才,潘小姐让我请教您,您说,歌唱得怎么样?”老胡使力地抓住了一句话头。
  “这可不敢随便捧,您看花篮都摆满了。歌声像从花园里唱出来的一样,只闻香味也足够票钱了。”宋太太拉着潘小姐的手,闪过了揽座的三轮车伕,“潘小姐,您觉得好不好?”
  “胡先生听得印象如何?”潘小姐又笑一笑。
  “我说,”老胡的话又未能留得住,“这是名符其实的‘毒’唱会。”
  “那还用你说?”宋太太没听出来,斜了老胡一眼,“就只有凌芸芸一个人唱么!”
  “中了毒的毒唱会,词儿可有点儿不大雅。”老胡再加以注释。
  “胡先生说话真有趣!”潘小姐轻轻地说。
  “别这么缺啦!”宋太太笑着拍了老胡一下。
  这就是变化。老胡周身又涌荡起一片兴奋,全神贯注在这句真有趣上。尤其这一个真字,更值得玩味。谁说错误不能招致幸运?像今儿晚上,自己说的都是错言差语,潘小姐偏就听成真有趣儿。说起来,真有趣等于不讨厌,不讨厌就近乎喜欢,喜欢呢,又是容易再接近到另一种神秘感情的梯子。
  宿舍里,人们躺在床上,坐在藤椅上,话题仍然是男人和女人,三角的与多角的。下围棋的,拉胡琴的,练太极拳的……独身人的板眼最多,故意煊染这枯燥的生活,什么也不缺乏——所以,最动听的话题,也永久不变。
  老胡悄悄地打开门锁,捻亮了灯,抱着脑袋在灯下徘徊。
  他尾随着潘小姐和宋太太,一直伴送到家。如果恋爱是一场赌,他自觉手气不错,错牌错打,并不别扭,而且真有趣儿!
  第二天早上,宋先生伸着大拇指走过来了。
  “怎么样?”老胡满有把握似地探听消息。
  “怯场,表情失常。把英俊小生演成了最佳丑角。”
  “完啦?吹啦?”老胡的身体像站在急降电梯上,坠下去了。
  “那是我的场外批评,也许,喜剧就应当这么演第一场才对。”
  “大嫂一定埋怨我了,嫌我不会配合,只演独脚戏……”
  “没有埋怨你。不过,那位潘小姐挺机灵,人家已然看得出来,咱们是演的哪一出了。”
  “那末,还有没有第二幕?”老胡的心在七上八下。
  “当然有喽。‘认识很容易,摆脱最困难。’——这就是时下女孩子们的恋爱烦恼。潘小姐落落大方,满有经验——话说的很坦白,再和你见见面谈谈,并无所谓。”
  “那该怎么安排?”老胡忐忑起来了。
  “总比你布置一个会场要复杂一些喽。”宋先生耸耸肩膀。
  “我还没有看清楚潘小姐的脸呢。”
  “人家看你也一样模糊。不过,潘小姐对你搞总务工作,倒是觉得很意外。大约,印象上,你不像是个办庶务的。”
  “是啊?”老胡忽然觉得颇为安慰。手又拿起急响的电话来了。

  “宋大嫂。”随着喊,老胡推开了篱笆门。
  “胡先生。”窗内探出一个布满铅发卡子的脑袋。“宋太太全家到乡下去了。”
  “噢。您来这儿替她守门啊?”老胡一步迈上了玄关。
  “是啊。让我来应付扑空的牌友和朋友么。”
  坐下来,阳光正斜射在潘小姐的背上。老胡叉起手,不晓得如何看她才好。今天这样安排太勉强,也太笨。潘小姐像有求必应的佛像一般,庄重中流露着自然的笑意。他却不像一个香客了,坐在佛像之前,老是觉得含羞甚于虔诚。
  “潘小姐的工作忙不忙?”
  “说不上忙,整天弄一些卡片。”
  “工作性质单纯了最好。像我,跑腿动手,鸡毛蒜皮一齐来:上至楼顶的旗杆,下到水沟草皮,打杂,永远打杂。”
  “听宋太太夸奖您,不住口地说您最能干。”
  “正因为最能干,才把《玫瑰三愿》说成《玫瑰四愿》了。”
  潘小姐笑道:“宋太太和您熟极了,她说您是这儿最受欢迎的牌友。”
  “我常来这里,倒不纯粹为了打牌。我很喜欢宋家这一家人。一来,我和宋太太是先后同学,又加上和宋先生是老同事。二来,这儿聊天的环境也适合我。比如说,我饿了,自己就下厨房弄点菜吃吃。无拘无束,像自己的家一样。”
  “胡先生您会烧菜?”潘小姐瞪大了眼睛。
  “宋太太没告诉您?”老胡意味到这一点引起了兴趣,说下去绝不致于念错台词,放胆地比划起来,“这与我家的门风有关。老一辈的人讲究享受,把吃看成人生第一意义。小的时候,就学习削荸荠,剥虾仁,剔猪毛,拌芥末。我父亲,他老人家常常说,交往朋友固然不在乎酒食,可是亲手炒点炖点,那,朋友吃了就特别记住这股亲热了。我长到了十四岁,红案白案都会两手!您信不信?”
  “什么叫红案?”潘小姐的眼睛又张大一点。
  “这可是内行术语了。红案是菜板上的工作:鸡鸭鱼肉,烹炸煎炒。白案呢,就是面板上的事:饺子单饼,花卷锅贴——”说着,老胡收住嘴问道:“您是不是笑我说的口气,像一个跑堂的?若不,还是疑惑我开过小吃馆子?”
  “都不是。”潘小姐的脸低下去了。
  “有时节,宋先生请客,那就轮到我露一手了。”
  “我最笨了。妈常常为了炒菜骂我!”
  “潘小姐有兴趣的话,看我表演几手给您瞧瞧。您现在是搭公家的伙食?”
  “不,零买着吃。离开家真不方便。”
  “这年头,全家团圆够幸福的了。”
  “有幸福就有担负。”潘小姐轻喟一声。
  “您喜欢吃什么?”老胡摸不清这句话的含意,又扯回吃上来了。
  “女人不是最馋么,吃一切好吃的。”潘小姐又笑了。
  “口味与个性可多少有点影响,偏食的人最特殊。我那位顶头上司顶爱吃酸,所以也最能受气。”
  “为什么呢?”潘小姐又笑了。
  “理由很平凡,酸能帮助消化,消食化气么。”
  “说起来,爱吃甜食的呢?”
  “那就有一点出入了。譬如,病人嘴里含一块糖,甜的作用倒是在心里面。”
  “我身体不大好,口袋里就少不了糖。”
  趁这句话,老胡放胆地看清楚了对方。瘦弱的身体,显得活力都集聚在一双眼睛上,尤其是小巧的薄嘴唇,更点缀了这张脸的诱惑力。
  “您很健康呢,大概来这儿食宿不便,还没有习惯。”
  “也许是的。本来家里的人都不赞成我来这儿工作,可是,我觉得换换环境和人事,心情就会慢慢好了。”
  “那是会好起来的。我呆一个地方久了,心里就发腻。”老胡忽然灵机一动,说道:“潘小姐,我到菜场转一转。借花献佛,请您尝尝我烧的菜,好不好?”
  “改天扰您好不好?我等到头发干了,要上街买一张床去——”
  “哪一天?您说个准日子。”
  “下个礼拜天吧。”潘小姐忸怩地一笑。
  “也好。您干吗要买床呢。”
  “我住在徐太太家,借她的竹床用。眼看她的少爷要放寒假了,所以,打算自己买一张——”
  “我陪您去好不好?买这个是我本行呐!”
  潘小姐没做声,像是默许了。
  到了第三家家具店,老板笑迷迷地拉住老胡的手。
  “何必买单人床呢?来日,岂不成了一笔浪费?”
  “小声一点,这小姐只是朋友嘛。”
  “朋友?我可要打听打听了。”老板的眼笑成一条缝。
  潘小姐只顾问价钱,老胡在旁推荐一张最华丽的,床头附有柜屉,床脚另有放置鞋物的架间。
  “太贵了!”潘小姐摇摇头。
  “胡先生介绍的生意,可以打个折扣,”老板伸伸指头,笑着说,“这价钱,比竹床贵不了多少。”
  “真的?”潘小姐看着老胡。
  老胡点点头:“谢谢老板,真够面子。您把床送到沙江路一六七弄……”
  “门牌五十九号。”潘小姐笑笑,“胡先生的记忆力真强!”
  买妥了之后,潘小姐走出家具店就笑了。
  “胡先生,这张床太便宜了,该我请客谢谢您的面子。”
  “哪儿的话!还不是老板的生意经。”
  “你一定要让我请——”说着,潘小姐的手搭到老胡的臂上一下。
  老胡的半边身体,蓦的像失却平衡。几时,那只手已松离开了,他压根儿不知道,只是跟着潘小姐走进一家饭馆。
  “又是您在行的地方了,请您点菜吧!”潘小姐仿佛下命令似的。
  随吃,老胡吞吞吐吐地说道:
  “以后买什么东西,尽管告诉我——我常常和他们打交道,太熟了。并不是贪图什么便宜,商人也喜欢我这样,可惜,我很少有这种服务的机会……”
  “胡先生没有女朋友?”话说得轻飘飘的。
  “没有,没有,”老胡的脸红了。
  “听歌唱的那天晚上,第一眼看到您,很像我的一个同学。”
  “这话,可是该由我说——”老胡凝望着她。
  “为什么呢,我为什么不能说呢?”
  “惯例,小说上,仿佛都是男的说:您像我的什么什么……”
  “噢。”潘小姐抿抿嘴,“我回去写信告诉二弟,说我认识了一位胡先生,把您所说的话,一字不遗写给他……”
  “让他做个证人,证明我真像您的一位同学?”
  “只是其一。其次,我介绍你俩一下……”
  “我真像您的同学?”老胡的思潮又泛滥起来了。
  “您别多心,只是脸型上相似,我的那位女同学也是方脸……”
  “……”老胡笑了,方脸已经有些苍白了,“令弟做什么?”
  “明年便升大学了。”
  “这就是您所说的幸福的担负么?”
  “担负的一小部分,另外还多着哪!很多人对于我的家,提起来就羡慕,老幼欢聚一堂,多么幸福?家家有本难念的经,如今,我正在昼夜不停地念这一本经!”
  “您念念我听听!”老胡故意说俏皮一点。
  “这不是念的地方,也不是念的时候。”
  吃完了。老胡朝着柜台挤挤眼,潘小姐会账的钞票,又原封不动躺进她的手提袋里了。
  “胡先生,片面的情意最难堪,你懂不懂?”
  “懂。不过,眼巴巴地看着您付账,我也够害臊的。”
  “说实在的,宋太太所安排的步骤,我都明白。”
  “明白了最好,节省很多废话和时间。我常常想,男女之间睁着大眼捉迷藏,乏味极了。”
  “我来这儿,可不是为了捉迷藏的。”
  “让我猜猜看吧:为了改变工作环境,使身体心情逐渐好转。为了增加收入,减轻担负。为了一本难念的经永远念不完——除去这些,还为了自己另外一件事。”
  “猜错了,我从来不会为自己着想的。”潘小姐咳嗽了两三声,“乱世,最幸运的人是傻子,其次是小孩子。最不幸的是——”
  老胡急忙接上了:“最不幸的还是男人。”
  潘小姐未置可否,脚步停在招呼站上。老胡谨记住初恋约会的守则上,似乎有这么几句:“适可而止,余味无穷。”把最愉快的约会留到下一次。不要弄成最后一次。
  “您上车罢。我回办公室看看,明儿,又要开什么业务检讨会哩。”老胡的嗓音低下去,说道:“希望您今晚不要再念经了。一张新床会做新梦的哪……”
  潘小姐大概又没听到。不曾摆手示别,汽车就驶远了。

  隔了两个多月,老胡兴致勃勃地帮宋太太做年菜,熏、卤、腊、腌,忙得格外起劲儿。当然,其中有送给潘小姐捎回家去的,更使老胡回复到少年时代的欢忭,仿佛,这个年才有了年味。洗涤肠肚,剔烙猪毛,慎配作料,留心火候。周围站着几位太太,一旁观摩。
  “胡先生的手艺真不错,凭这一手,小姐们也无条件。”
  “不成啊。有的小姐喜欢吃西餐,我岂不瘪啦?”
  在太太们众口夸赞声中,老胡溜进屋里休息,盘算着这些年味如何包装,送给潘小姐时该说些什么话,进而假想潘家一家老幼吃到这些时,会有什么反应。
  “怎么样?”宋太太递给他一枝烟。
  “肉么,还差个时辰才能熏好。小姐么,离熟还远着呢。”
  “约会有十几次了,还没有谱啊?”
  “很难说。人挺世故,几乎我一张嘴,人家就晓得我讲什么话。总而言之,尽兜着圈子转,不即不离。你正思念她,她就打电话来了。见了面,你想多和她蘑菇一会吧,她又总有一个充足的理由离开你——但是她却万分坦白,自称最不齿的,就是玩弄爱情的假惺惺。”
  “这才够神魂颠倒啊。”宋太太笑得前仰后合的,“绍庭,你送了她一些什么?”
  “包罗万象——而且送的时候,简直比行贿还伤脑筋!”
  “别这么譬喻!小姐们,最是不好意思随便接受人家的馈赠。”
  “实情么。比如,她有一次透露,她的家可以开一个药房——老太爷关节炎,风湿性的,老太太呢,有荨麻疹的皮肤病,大小姐贫血……”
  “倾诉家世,免不掉说详细一点,这是拿你不见外啊!”
  “可是,她说这就是幸福的担负。我要表示同情,于是买了一些特效药。结果,她严词拒绝。”
  “当然。拿药物当礼物送,说不大过去。”宋太太不以为然地说。
  “然而,换个送的方式,她又接受了。”老胡笑一笑道,“我领她认识一家西药房的老板,说好分期付款买药,她肯了。
  当时是我替她垫付的,事后,当然我也严拒还钱。这不是兜圈子吗?”
  “现代的小姐花样多着呢。你说,有没有希望?”
  “天晓得!”老胡叹一口气,“好像我专责替她调剂生活的苦闷,尤其是精神生活方面:谈谈家乡,说说趣话,聊聊电影。这一点,我有自信,准能逗得她笑着喘不出气来。问题倒是——现实生活上的难题最多!”
  “别疑神疑鬼的啦!您俩正在精神重于物质的阶段。”
  “她总爱重复一句话:有家是幸福,有幸福就有担负。”
  “你不会暗示?凭我胡某人,敢恋爱就敢结婚!”
  “是啊!我陪着她散步,东街认识一家家具行,西首认识一家绸缎庄。街面上,哪家商号和我没有往来?上至金饰珠宝,下到卖煤球的,见了我都亲热之极。我这就是暗示:等于说,我结婚的时候,不用张罗——物美价廉,美不胜收。别小看我是干庶务的,神通无边啊!”
  “人家心里有数,你且慢点儿猴急。”
  “不是着急。近年,我天天揣摩她那句话,左思右想猜不透。”老胡又叹息一声,使力抽上几口烟,“您近来见她没有?”
  “见了。她还是说胡先生幽默,达观,人头熟……那些个话。”
  “也许是认识尚浅。”老胡自说自道,“有些场合,只套理论是不够的,我这个人,大概过分持重,中年人的毛病也占全了。情感温吞吞的,失掉了热情,也忘掉了热情该是什么样儿了。”
  “对啦!不热情一点怎么成呀?赶快补救吧!领带打花色鲜艳的,胡须天天刮光,一小时打一次电话!穷泡苦追,能哭肯跪!小姐不受感动才怪了哩!”
  “不,不。”老胡的手慢慢划动着,“她说过,正因为我缺乏俗气,才惹得她注意的。又有一次说,我是她精神境界的朋友,让我保持一点脱俗。所以,从那次起,再没有坐咖啡馆,再没有拿现实作话题——相见之余,谈谈本地山水,谈谈小说,谈谈……”
  “哟!了无烟火气,真是别具风格!”
  “不过话又说回来,我是属于她的精神境界的,那么,谁又是她生活境界的朋友?换句话说,我只是她理想中的一部分,现实生活里,不会有我的影子了。”
  “闲话不可细推。别小心眼儿钻牛角尖儿吧。”
  说着,宋先生提着一大包年货,进屋来了。
  “绍庭,告诉你一个号外消息,你先别心惊胆怕——”
  “光棍汉,大年底下百无禁忌。”老胡漠漠无动于衷似的。
  “我还是不说的好。”宋先生看着太太,宋太太的眼皮用力一合一张,先生立即晓得苗头,赶忙先把嘴凑到太太的耳朵上去,宋太太的脸色未变,只是摇摇头。
  “没有什么。没有什么。”宋先生改了嘴,用鼻孔深嗅几下,“绍庭熏的肉真喷香啊,一进巷口,我都闻到味儿了。”
  “用不着瞒您。潘小姐一定会告诉您的。闷一晚上好了。”
  宋太太说罢走开了。这一晚上,老胡失眠了。宿舍里,依然热闹。话题照旧,说故事的人却换了。大约又发现了新的材料,插嘴的人也多了。
  “这一次,男的拍了一张四寸艺术人像,特别戴上一副眼镜——因为,他托人找到有学位的毕业文凭,证书上那个人也戴着眼镜啊!”
  “这次应征一定入选了吧?”
  “入选了。像上次一样,通信约定了相见的日期、地点。
  规定要携带一切学历证明文件,银行存折,房地产所有权状,纳税收据,户籍誊本……”
  “这么严重?乖乖!我可再不敢看征婚广告了。”
  “女的写明了,穿着银灰色大圆领风衣,左手提着麂皮手袋,右手握一本英文展望杂志,是九月号的,封面为苏菲亚全身像。午后三点半,面朝子午莲荷花池左角。男的一一记在心上,如时前往。见面以后,愈看愈觉得似曾相识,心中恍然大悟——”
  “怎么啦?是不是遇到了熟朋友的大小姐啦?”听的人找出答案。
  “不是。咳!还是一年以前证婚的那位小姐!”
  “岂有此理!那位小姐上次不是已经选中了对象,结婚了吗?”
  “说的是啊。男的体会到这是一个骗局,自己上了当,当场就责备女的,不该借征婚来玩弄人,气势汹汹,只差破口大骂了。那女的呢,处之淡然,慢条斯理地掏出一叠钞票,意思是赔偿男的损失……”
  “哼!这种事能拿钞票抵啊!男的精神浪费,情绪受到伤害,该用什么补偿?”听众起了一阵骚动,七嘴八舌说起来了,“那男的接受了没有?”
  “有人说收下了。有人说,男的收下这笔钱,打算登个广告,把这一幕出丑的经过,宣扬一番,以儆效尤。可是,谁也没见到这则广告上了报啊!又有一说,当时男的把钞票一抛,哭着走开了。”
  “哎!《茶花女》上有过这么一个镜头!”
  “真没出息!真没骨头!”话题并未结束,人们各自回房间之后,仍在隔墙讨论。也有唱反调的,说三百六十行之外,又多添了一行职业征婚,专利,只限女性。
  老胡的耳朵听着无休无尽的鬼话,眼睛上,浮起宋氏夫妇的神情,报喜不报忧,好消息何须闭口不言?内中定有蹊跷!心里煎熬不止,索性捻开收音机,让锣鼓敲打不宁的心绪吧。
  “老胡,快来听我们说的这出戏哟!妙极了!”

  “您熏的肥肠真香啊!到现在,我的嘴里还余味无穷。”潘小姐的嗓音也够香的,老胡把受话器紧贴住下巴,“谢谢您想得周到,宋太太给我装了一大包,香肠啊、南肠啊、熏肚、口条啦……”
  “最好风凉它一两天,如果嫌干皱不好看,可以先抹上点香芝麻油。”
  “咦!您知道了?宋太太没有告诉您啊。”
  “什么?我什么都不知道!您在……”
  “我在火车站上哪!还有三分半钟,车就开啦!”
  “回家去吗?有什么事吗?不透风声、不打个招呼——”
  “这一次,真是为了我自己的私事。胡先生,宋太太让我告诉您,今儿晚上有个牌局——千叮万嘱叫您去凑一手。讯是传到了,祝您大胜而归。您听,火车汽门又叫了,您听听——再见!”
  老胡惘然若失,手握住受话器,脑袋里嗡嗡了一阵。他再拨了宋先生办公室的号码,手开始颤抖了。
  “怎么一回事?潘小姐刚从车站打来电话,说的话和念咒一样!您二位也是——昨天怎么不先透个讯儿呢?”
  “电话上不好讲清楚。反正是这么一回事,潘小姐为了健康,坚持回家休养。对于您,她不愿意惊动。”
  “这像什么话啊。小姐真难伺候,真难逢迎……”
  “晚上谈罢。‘摸梦’的——您一定到啊!”宋先生先挂断了。
  晚上,潘小姐的底牌掀开了。
  “各位都见过那位潘小姐的,肤色虽然黄一点,经常咳嗽两声,料不到真是有结核症啊。据她自己比划,在透视片子上,右边肺叶上的洞啊,几乎有‘么饼’这么大了。”宋太太望望老胡,老胡拿起一张“么饼”沉思不语。“别说不肯告诉你,绍庭,回到家里,人家对父母也不敢透露呢。”
  “小题大作。肺结核不算什么不治之症了。”老胡心中纠缠不已,话也说得零碎不堪,“疗养么,我可以设法找到床位,没问题能找到的。打针吃药——申老板那儿挂挂账,一句话,何必大惊小怪的瞒着我呢?我又不怕传染。病上了身,要想路子——”
  “这些,我都朝潘小姐表白过了。她是挂惦那一大家人。”
  “如今回到家里去——病,怎么办?生活怎么办?”
  “大概是有办法。”宋先生插上嘴了。
  “您别耽忧了,等到春节放假,到南部探望一下,干脆说开了——您一手承担。眼前,勤写信多安慰,线先牵住了。听潘小姐的语意,对绍庭么,还是真有意思哪!”
  “病房,舞场,礼拜堂——这是时兴的,培养爱情的所在。
  胡先生的喜酒有望了。”另一个牌友嘿嘿笑着说。
  “也许,我生就是摸梦的命。好容易认识上了,来往不到三、四个月,又横生枝节。说好听一些是好事多磨,往坏里说,那就是——”老胡没等说完,长叹一声。
  “绍庭,有言在先,您当初说的什么来着?媒婆还蛮有把握,您却长吁短叹地泄气了!也不怕牌桌上的人笑您!”
  “哪里,哪里。我这人最达观了。”老胡苦哈哈了一阵。
  散了牌局,老胡回到宿舍,收到潘小姐的一封快信,信上措辞工稳,表达含蓄颇有分寸,字里行间,像潘小姐的脚步一样,不缓不急,不近不远。尤其是末尾几句话,更是逗人非常:“您忙,我闲,病。猜您的信一定写得比我多,您可以贴不花钱的、公家的邮票么。”
  老胡没有多写信,却寄了足够注射一年的大补特补营养补针。
  大年初一过去了。老胡忙完了购置年货、年礼、团拜,以及属于年的一切公事,把花园牌饼干、高丽苹果、五磅装的奶粉、最流行的淡蓝色尼隆丝袜和一本结核症的心理治疗……塞进大手提袋里,匆匆跑到顶头上司的公馆里,请假南下。
  “有三年多没去南部了。趁年底下放假,打算探望探望老上司、老同学们。每年只是寄一张贺年片去,显得人情味太不够了。”
  上司没做声,等上司太太招待一堆女客的当儿,轻轻说道:“我也去的,等会一道走好了。”
  老胡喜出望外,搭上司的小轿车,又迅速又舒服:“您是去拜年?太太也去吗?”
  “嘘——”上司摇摇胖手,“齐局长今儿要订婚,拉上我去当介绍人盖个印。太太和齐局长太太是同学,戳穿了那还了得?”
  “噢。”老胡知趣地微笑着,耳朵翘得更高了。
  “齐局长今年五十二啦。固然太太没跟出来,何苦在这儿再搞一摊子?真是老来风流了。不过,那位潘小姐倒是很秀气,你看看……”上司身手敏捷,从后裤袋里掏出了一张相片。
  老胡迅即接过,刹那之间,眼睛迸出一大片火星儿。
  “你想想,店铺都歇市了罢?总得买点贺礼带着吧?你快点去办,叫车夫停在大富贵的门口等你……”
  老胡唯唯而退,像一只癞狗似的,爬上了宿舍的床。
            (选自《中国现代文学大系》,巨人出版社1974年出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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