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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来就没有救世主

作者:新岸

  在一次座谈会上,我读了蒋义海同志关于小说《寻找》的评论文章《救救青年,愈合伤口》,对于他的观点,我是完全不能接受的,因此,写下自己的一些看法,参加争鸣,并求教于蒋义海同志。
  短篇小说《寻找》叙述了一个青年人的思想上的苦闷与思索,文字朴素、生动、流畅,人物形象有一定的真实感,提出了一些应该思考的问题,但某些结论值得商榷。
  一个女孩子,象我们这个时代的许多青年人一样,经历了十年的劫难与动乱,对过去所追求的目标产生了怀疑,而新的目标又不十分明确的时候,思想上便有了一种茫然空虚的感觉。怀着这种感情,作者便通过主人公去寻找,寻找一种思想上的出路,寻找一种新的精神寄托。
  可是蒋义海同志却把作者的意图完全歪曲了。小说中的主人公小亮,明明是作者的爱之所钟,是作者为人们树立的一个青年楷模,却被蒋同志曲解成了“厌倦政治”,“只要爱克斯,不问马克思”的青年,需要“循循善诱,加以指导,医治他们的伤口,救救他们”。小亮心上理想的情人乔晓阳,一个红卫兵头头,反“四人帮”坐过牢,又参加过对越自卫反击战的英雄,在蒋同志笔下,却成了“带有极大的盲目性”,“开始害人,后来害己”的青年,需要“帮助他们提高认识,分清界限,愈合伤口”。而小娅与七八个大学生,则更是“胸无大志,鼠目寸光,不学无术、成了混世虫”,“沉溺于情欲、享乐、小我的旋涡中”。更需要“伸出拯救的手,拉他们上来”。你看,作品中所有的年青人,都需要拯救。这固然是一付“大慈大悲”的菩萨心肠,却未免有“无的放矢”之嫌。到底是今天的年轻人已经糟糕到不可救药的地步,还是蒋义海同志估计和判断的错误,我想这个答案应该是明确的。
  生活是多采多姿的,人是有血有肉的,他们不是一些观念的集合物。我感到小亮、小娅等人物是不幸的,因为她们带着浓郁的生活气息出现在读者面前时,却被粗暴地贴上了各种观念的标签;被强行放在一个需要“拯救”的地位,去接受某某人的“拯救”……
  这些年青人必需被“拯救”的最大理由,也是必须兴师问罪的最大罪状就是:“穿喇叭裤,留长发,哼圆舞曲,跳小步舞,陶醉于吃喝玩乐,出外郊游,寻找个人乐趣……”等等。
  随着时代的演变,人类的服装,发型的式样同样也在变化着。假如我们现在还穿着表示“汉官威仪”的宽袖长袍,假如几十年以后的人仍然穿着我们今天的中山装、解放装,那倒是一件值得奇怪的事情。今天,我们早晨起来,穿起了西装裤,梳一梳西装头,一定觉得十分自然,可是如果我们带着这个西装头与西装裤回到一百年前去,大概少不了一顿痛打,甚至会掉了脑袋。
  喇叭裤,长头发,色彩鲜艳的衣服也正是随着时代演变的一种变化,假如你看不惯,也用不着非难它们。如果它们是美的,那么迟早要被人们所接受,假如它们是丑的,自然会被历史所淘汰。的确,在社会上,有一些年轻人爱穿着喇叭裤,留着胡子,蓄着长发,显得俗不可耐。但是这并不是喇叭裤与发型的罪过,俗气的人无论穿什么衣服都俗气。为什么喇叭裤穿在外国人身上,小胡子蓄在斯大林、鲁迅的唇上就显得那么自然,那么顺眼呢?因为凡是一种装饰物,都能使雅的更雅,俗的更俗。即使是俗气的东西吧,也用不着责备与攻击它们。一件艺术品,应要雅俗共赏,那么,在一个社会里,为什么不能雅俗共存呢?
  人毕竟是人,他不是低级动物,不是生产工具,除了工作之外,他还需要休息,还要有家庭生活,娱乐活动,还要有自己的兴趣与爱好;只要不影响社会与他人的利益,那么这些兴趣与爱好就应当受到尊重。列宁爱好打猎,毛主席喜欢游泳,陈毅有下棋的兴趣,这些兴趣与爱好并没有影响他们成为无产阶级革命家。那么,为什么我们的年轻人不能在节假日里,穿上漂亮的衣服,带上可口的食物与录音机,去郊游,去爬山,去跳舞呢?《寻找》中有一个细节,描写踏着舞步的愉快的大学生与身旁冷眼相看的农村孩子的对比,这个对比十分鲜明,真有点“朱门酒肉臭,路有冻死骨”的味道。但这不是青年人的罪过,也不能因为农村孩子的存在而去责备跳舞的年轻人。这是个社会问题,这个社会问题正是我们建设“四化”需要逐步解决的问题。但在这个问题的解决过程中,城市不能因为农村的落后而停止发展,年轻人也不能因为社会的贫困而取消生活中的音乐与舞蹈。
  生活是复杂的,也是丰富多彩、五光十色的。如果有的人一定要把它们装在以观念为边长的四四方方的框框里,当这个规规矩矩的框框容纳不了那么丰富的生活时,便立刻操起一柄道德的板斧去砍掉那“多余”的部分。于是,音乐被砍掉了,舞蹈被砍掉了,吃喝玩乐被砍掉了,郊游旅行被砍掉了,……总之,一切属于个人的乐趣统统被砍掉了,留在框框里的是被肢解了的生活,这种“生活”没有色彩,没有欢笑,没有希望,没有痛苦……没有任何生命,只有一个金光闪闪的概念。
  写到这里,我想请问一下蒋义海同志,在您的头脑中,难道除了一个美好的概念之外,就干净得什么也没有了吗?您想过加工资吗?您渴望过爱情吗?您难道就不希望自己的住房能够宽敞一些?您难道就没有为子女的前途发过愁?
  经过十年浩劫,当人们从“突出政治”的精神在梏中清醒过来之后,应该理解,今天的青年,对千篇一律的说教,那种用统一规格,统一型号的方法去统一人们的兴趣、爱好、感情、性格、甚至服装与发型,是多么的反感。马克思说过,要使人成为一个真正的人,需要一个合乎人性的环境。一个建筑工程师,一个机械工程师尚且要考虑多种规格,多种式样,多种标准,可是一个塑进人类灵魂的工程师,在他的设计中,难道可以这么简单,这么机械,这么刻板吗?马克思说过:“你们赞美大自然悦人心目的千变万化和无穷无尽的丰富宝藏,你们并不要求玫瑰花和紫罗兰散发出同样的芳香,但你们为什么却要求世界上最丰富的东西——精神只能有一种存在的形式呢?”(《评普鲁士最近的书报检查令》)
  有多少年轻人当年正是带着这样一种统一规格、统一型号的“说教”、“指导”与“拯救”走上了社会,迎接文化革命的十年风暴的,所以他们才会显得那么单纯,那么幼稚,那么任人驱使,那么象患了软骨症似的一触即溃。因为这一类的“说教”中,只有抽象的信条与概念,没有社会的复杂生活的艰难,没有沉痛的教训,往事的悔恨。一句话,从这一类说教中,得不到独立思索与独立生存的能力。这些教训难道还不够吗?难道今天还会有什么年轻人愿意接受这一类说教的“拯救”吗?今天,年轻人终于离开了多年闭锁的樊笼,跳进了生活的激流,以各种姿势劈波斩浪地前进着。没有谁能够规定他们只许以一种姿势前进,也没有任何力量能够使他们离开生活的激流,再回到那无形的樊笼里去。
  小亮这个人物有她的缺陷,如心胸有些偏狭,还有点孤芳自赏,但蒋同志对她的指责也太不公正了,说她是“只知道苦闷、苦读、苦斗”,但不知道为什么。对乔晓阳的爱情是“感情重于理智”,“全然看不清”“乔晓阳身上的累累伤口”。“寻找”也只是“在茫茫的海洋上摸索苦战”。一句话,小亮的“一切行动都带有极大的盲目性”,盲目的苦读,盲目的爱,盲目的寻找。小亮的行动究竟带有多大的盲目性姑且不论,请问,在我们的生活中,谁能在干每一件事情时,对它的全部意义感到十分明确呢?谁能在自己的行动中绝对地排除盲目性呢?因为人,毕竟不是程序精确的电子计算机。说到此,我想起了泰戈尔的一旬名言:“假如你把所有的错误都关在门外,那么真理也被关在门外了。”(《飞鸟集》)
  还要提一下,《寻找》中的乔晓阳的形象是否有真实感?是否有典型意义?是否应该佩戴那么多英雄勋章?是否应该没有人的弱点?这些问题都可以讨论。但蒋同志却给他戴上了“桀骜不驯,倾吐真言,掏出赤心,无惧于死”等各种奇怪的帽子。其含义,其语法,实在令人费解。这也许正是那些“学院派的才子们”“对老师讲的东西一概不感兴趣”的缘故吧!
  读了评论《救救青年,愈合伤口》,我仿佛看到蒋义海同志站在一个虚幻的高处,对着我们的社会,高喊着:“救救青年!救救青年!”可同时又有一个问题苦苦缠住了我,谁来救救这篇评论的作者呢?
                (原载《青春》1980年第4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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