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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二


  那以后,池丹又有过好几次恋爱的经历,有时候是别人介绍的,有时候是她自己认识的,有一段时间她在这方面的交往十分频繁,连她自己都给弄糊涂了,分不清谁是谁,分不清和她有过接触的那些男孩子,哪一个是现在时,哪一个已经结束了,这种混乱的状态一直持续了差不多有两年的时间。
  当然,不用说你也知道,池丹的这种情况是由我们造成的。
  和已经发生过的那些事情一样,每一次和男孩子接触,池丹都会事先把有关情况告诉们,她已经习惯了这样做,她把每一次的情况告诉我们,由我们来帮她拿主意。毫无疑问,每一次我们都会对她说不。
  我们会告诉她不的理由。我们告诉她学历、相貌,身高、年龄、职业、收入、血型、星座方面的不合标准,我们还会毫不客气地指出嚼口香糖的坏毛病、蹩脚的外地口音、眨巴眼的丑习惯、爱张嘴大笑的傻样、喜欢吃大葱的庸俗嗜好、用手绢而不是纸巾的守旧、一激动就口吃的可笑、不知道锈腹短翅鸫以昆虫为食并喜欢独自活动的浅薄或者是别的一些什么。
  我们在这方面可以说是经验丰富,我们同时观察敏锐,并且绝不嘴下留情,每一次都会把池丹的激情之火扑灭,让她从深渊的边缘幸运地退回来。这种过程一般不会拖很长的时间,平均每一次我们称之为“外科手术”的对那些可怜的男孩子们的否定,大约只需要两三次办公室的集体听证会,这种高频率的手术,造成了池丹总是记不住谁已经结束了,谁正在进入,她不断地改变着“万事通”上的花名册,不断地把电话中对方的名字弄错,不断地用怀疑的眼光盯着面前的记事本,坐在那里发呆。
  池丹的样子让我们惋惜,我们觉得池丹她不应该这样,不应该弄错和发呆,事情简单而又清楚,完全用不着更多的智慧来判断,她根本就没有理由弄错和发呆,她这样弄错和发呆,让人怀疑她是在怀念着那些愚蠢的大男孩,是在为没有记住他们的那些坏毛病而感到遗憾。
  我们对这种情况会感到愤慨,我们觉得池丹这样简直没出息了,她那种手足无措的样子已经不像一只小鸟了,她如果继续下去有可能变成别的什么,比如说变成一只没有教养的蝼蚁,那样做是非常危险的。但是我们又不忍心更多地打击她,我们只是对她说那是她自己的事,由她自己作主——虽然我们知道那并不是她自己的事,到头来她从来没有自己作过主。
  我们对池丹说不的时候她总是很无辜,甚至有点慌张,她的眼睛里露出一种无可奈何的神色,一种绝望的神色,一种恐惧的神色,好像那是她的命运似的。有时候池丹会表现得满不在乎,非常果断地接受了我们的手术,回头就把一个男孩给吹了,她爽快他说,我相信你们的眼光。有时候池丹会没精打采,撩一下长发说,我早就知道这回又不行,其实我是不想和你们争。因为我也没有拿定主意。有时候她很怀疑,她在听证会上和我们犟嘴,说,我弄不明白,到底是我在谈还是你们在谈?怎么你们比我还上劲?
  只有一件享是永远不会改变的,那就是不管是哪种情况,不管池丹满不在乎也好,没精打采也好,怀疑也好,结果只会有一个,那就是那些大男孩注定全部成了过去时。
  在这一段时间里,池丹的长发不再飘逸,她坐在那里或者走动的时候,她的长发就像没睡醒似的耷拉在她的肩头,更多的时候她索性把它盘在头上,干脆让它彻底休息,这是我们唯一的遗憾。我们说,池丹,你的长发怎么不见了?池丹安静他说,盘起来了。我们说,你把它盘起来干嘛?你应该让它飘着,让它自由自在地飘着,就跟过去一样。池丹若有若无地笑笑,说,没劲。我们就觉得,池丹她变了。池丹后来有了一些反抗。
  有两次,她打了埋伏,没有把正接触着的对方的情况告诉我们,她就像地下党常常做的那样,把他(们)掩护在暗处,一般来说,这种情况是在对方比较优秀的时候发生的,但是这种情况并不能改变什么,到头来,我们终究还是会知道的,我们知道的途径大致有两种,一种是我们自己观察出来的,池丹她不擅掩藏,在她和比较优秀的男孩子接触的时候她会把她的欣喜和快乐表现出来,我们立刻就像真正的树林,在鸟儿打算离开树梢的时候敏锐地察觉了,我们察觉了就会去打听,我们打听到了就会采取行动,召开听证会,进行外科手术,另一种情况是池丹自己讲出来的,她知道我们为她好,她不忍心瞒着我们,在她的地下工作进展到一定程度的时候,在她要作出一种重要决定的时候,她就会抱着这一次也许会有奇迹发生的幼稚想法把起初的情况告诉我们。然后眼睁睁地看着我们像联合兵团一样在办公室里集中,沏好茶,摆好椅子,正襟危坐,满怀信心地开始手术。
  池丹那个时候肯定在心里想,他们是怎么知道的?或者她绝望地想,我真不该告诉他们。她这么想着,她当然知道那之后的结果会是什么,问题是她根本没有办法来阻止将要发生的一切——我们生活在一个并不完美的世界里,没有任何人可以做到无可挑剔——同时池丹也知道她必须接受再一次的失败。她确实是无辜的,她确实是一只小鸟,但是既然我们已经承认了世界的不完美,小鸟的生活当然也就不会那么一帆风顺了。
  池丹有时候会和我们生气,她说,你们烦不烦人,你们到底要我怎么样?
  池丹有时候会很消沉,她说,算了,我也不谈了,反正不管那人什么样,你们终归是不会满意的。
  在这种时候,我们就会批评她,我们会指出她在这个问题上不负责任的轻率态度,指出她潜意识里的侥幸观,指出她急于求成的浮躁情绪。指出她因为缺乏经验而产生的幼稚言行。我们也会鼓励她,让她不要放弃,让她知道满怀信心地去迎接新的寻找是一件多么有意义的事情,让她明白苦尽甘来才是人生的最佳途径,让她相信自己,相信我们。我们很严肃地对她说,你是一只小鸟,你的生命形式就是飞翔,你有什么理由放弃它呢?
  只有一次池丹做得有些过分了,明显可以看出来她有点失控,有些故意拿我们出气。有一段时间池丹没有和任何人接触,然后她突然不怀好意地对我们说,我看你们这几天闲着没事做,都有点闲得不正常了,是不是我明天去找一个人来,让你们再开一次听证会?
  那一次我们原谅池丹了。
  我们知道有些事情原谅比不原谅效果要好得多。
  我已经说过了,这种事只出现过一次,在那之后它再也没有出现过,在我们的办公室里,这只不过是一次偶然性的事件。大多数的时候,池丹她是非常懂事的,她有时候确实会耍一点小孩子脾气,就像所有她这样的女孩子一样,有那一次两次任性,就像所有的小鸟一样,会朝树梢嘀咕几声,但是很快她就会明白过来,她这样做是不对的,她没有理由这样做,她会为自己的任性感到羞愧,每逢这样的时候,池丹都会像个做错了事并且明白过来的孩子,犹犹豫豫地看着我们,小声他说,对不起。池丹她还会说,你们真好,真的。
  池丹她那么说的时候是犹豫的,而且声音很小,小得几乎让我们听不见,但是这种情况不能说明什么,我们只要想一想就会释然,这种情况,我是说犹豫和小声这种情况,它们在小鸟那里不是经常出现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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