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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十六


  公羊的病并没有像他在考场上放的那串屁一样,在学校引起轰动效应。屁是惊雷,能够把大家心里埋积的怨气和不平都释放出来,所以人们议论得特别有劲,仿佛亲自参加编写或说出一出喜剧,纵使明知是虚是假,也可以获得短暂的陶醉。病,特别是致命的癌症,又是专门长在知识分子最要紧的脑子里,对学者教授们的意义就大不相同了。它不亚于一阵刺耳的丧钟,谁也不愿意多听,更不愿意多想的。所以,公羊刚刚病倒的时候,大家议论、叹息了一阵,不久也便有意无意地忘却了。人们偶然想起公羊的时候,现在的病只是一个例子,议论最多的仍然是他的那些屁。因而人们仍然嘻嘻哈哈地笑,笑得止不住,笑得肚子疼。倒是系主任还不时地提醒大家,我们还有一位老师住在医院里,我们的公费医疗经费因为他的病而越来越紧,所以希望大家多多保重身体。
  A教授领着华丽找到系主任的时候,系主任就说:我刚才还提到他。英年早逝,这不是公羊一个人的悲剧。A教授说:公羊还没“逝”呢,正等着我们的帮助。系主任说:噢!说说情况吧,我们一定尽力。
  华丽将情况简要地说了。系主任便撮起了牙花子。他说这事太复杂,我不敢作主。虽说你们不要学校出钱,但这不单是钱的问题。学校对公羊一直是关心的。我们的医疗费已经透支,但我们还是保证了公羊的各种医疗手术费——但是,住单人病房,确实还有个规格问题。现在我们国家还穷,人口又多,各种设备都不能满足人民的要求,所以大家到哪里都得挤。所以不得不在各方面划出一定的规格等级,保护一些高级人才。
  A教授说,是是。我完全赞成你说的道理。工作的重要性,是人的价值各有差异,不划等级就乱了套。使那些工作重要、价值巨大的人得不到安宁的生活和保护。有些人不能和我们一起挤。我们骨头硬,经得住挤。他们膘肥肉厚,骨头却是娇嫩的,一挤就扁了。那我们国家的损失就大了去!可是现在,公羊的情况实在特殊,他不久于人世,经不住挤了。就是给他一间单人病房,他也不会长期住下去。是否可以通融通融呢?
  系主任一边皱着眉头,咀嚼A教授话中的异味,一边仍然撮着牙花子,他说:老A!你有牢骚也没用,不能解决任何问题。这件事,就是我们同意通融,医院怕也不肯破例。
  A教授说,我倒有个办法,你看行不行?不是要讲规格?那么学校可否开一张公羊是我校卓有成效的教授的证明?
  系主任说:别开玩笑了,A教授,我们怎么能说谎呢?
  A教授说:如今的事,还不是谎来谎去?谁跟你那么顶真呢?比如升教授要考外语,你就没考,我也没考……
  扯远了,老A。系主任打断了A教授,说不同的情况要不同对待。
  A教授说:好,大学是圣洁之地,不能作假的。那么我们就来个真格儿的,干脆将公羊提升为教授。与你我相比,他也够资格。而且,他也不会占去系里高级职称的名额。
  系主任说:这就更复杂了。第一,公羊现在是讲师,直升教授是破格提拔,而破格提拔是要有特殊贡献的。第二,要是公羊的病长期拖下去,就不可能不占去系里一个教授名额,而他以后又不能上课了。我们还有许多健康的教师等着提升呢。
  华丽听得不耐烦,她说:如此看来,公羊倒还是马上死了好。系主任看了华丽一眼,赔笑说:话不是这样说的,华丽女士。我要为全系着想啊。这样吧!我向上级汇报一下,研究研究,能够帮忙的,我们尽量帮忙,好不好?
  华丽说:我看不用麻烦你们了。等你们研究好,公羊也许就不在了。说罢,她扭头走了。A教授也要走,被系主任拉住,他用嘴向华丽的背影指了指,说:唵?A教授说:你不是知道了?她叫华丽。系主任拍拍A教授的肩膀,哈哈笑着说,公羊啊,还是比我们有福气。A教授哼了一声,转身去追华丽。
  但是系主任又叫住了A教授,他说:老A啊,你真给我们出了一个难题。现在的事,你又不是不知道,人事关系复杂,办事难啊!A教授说:现在的事,我怎么会不知道呢?所以公羊没生病的时候,我没要求你给他解决职称问题。现在他就要死了,还有什么人事关系?系主任说:事情也不那么简单,医学随时会出现奇迹,公羊会慢慢好起来,也是难以予料的。再说我们也希望他活下去。A教授说:我写个保证书好不好?系主任问:你保证什么?保证公羊不久就死吗?笑话了。A教授说:我保证公羊活着我提前退休,让出一个教授的名额来,这样不行吗?系主任还是摇头,他说:你还是开玩笑。你离退休还早。再说,我们怎么舍得放你呢?你是个正儿八经、货真价实的教授,而公羊——虽说业务不错,可是品行,人家有意见啊!刚出了个放屁问题,我们确实给擦平了,现在又出了生活问题。A教授说:你指他和华丽的关系?他与小母羊已经在协议离婚了。系主任说:这我知道。人家来调查过了。我们当然替他说话,可是他和小母羊离婚之前就和华丽住在一起了。这是事实,我们也不能说谎呀。人家同意离婚,还不知道。就是离了,大家也难免议论,唉,公羊啊!
  A教授笑了笑,他说:我明白了,我没有你考虑得那么细致周到。不过,要说这类生活问题,我想我也是有的。什么时候我应该向你坦白交代。系主任说:又说笑话了,老A。好,这件事我们研究研究,一有结果,我就去通知公羊,或者告诉你。行了吧?
  A教授告辞而去,追上等在公共汽车站的华丽。华丽只对A教授点点头,并不说话。A教授问:生气了?现在的事,不能生气,到处都是这样,要气就气死了。一笑了之,一笑了之吧。
  华丽说:现在我没有功夫生气。我在想,还有没有别的办法?
  A教授说:办法还是有的,我怕你不同意。华丽说,只要有用,我不会不同意。A教授说:好吧,那你就去找公同同。
  华丽说:为什么找他。
  A教授说:华丽,我知道你是清高的。可是你不明白,像你们这种无权无势的穷书生,有时候清高不得。有些事,我们跑断腿,不如人家动动嘴。我们寻死觅活,人家只要弹指一挥。
  华丽不语。A教授说:那你同意了?那么你马上就去,我再从别的方面作些努力。我想我可以写一篇文章把公羊的病情通出去,社会的同情和关注也很重要。我相信,公羊的诗仍然有一些读者。我有办法让文章发表出去。华丽说:好吧,我找公同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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