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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十


  小母羊自己也觉得奇怪,这几天无论她怎么努力,也追不到丈夫的踪迹。他好像突然从她的头脑中消失了。以前,只要静下心,闭上眼,他的形象就浮现出来,可是现在浮现出来的却是一些别的画面——
  一个老男人和一个年轻的女人在争吵,老男人把女人打哭了,骂她下贱。女人头发披散着把自己关在一间小屋里,从箱子底下拿出一张照片,先把脸贴上去,再把嘴贴上去。还喃喃地叫着一个人的名字。像一个女人的名字……
  一个小女孩趁年轻女人睡着的时候,把照片从她手上拿过来,看见上面是两个年轻的女人。一个是睡着的她,一个不认识。小女孩学着年轻女人的样子先把脸贴到照片上,再把嘴唇贴上去,流着泪说她有两个妈妈。年轻女人突然醒过来,从小女孩手中夺过照片,像老男人打她一样打了小女孩,骂她“下贱”,好的不学……
  一个青年男人目睹了这一切。他用手刮着自己的面颊羞辱小女孩,小女孩吓得躲起来,躲到床底下。床忽然动了。像打摆子一样发抖,老男人正把年轻女人压在身下,骂她:贱,贱,现在你贱呀
  青年男人不屑地转过脸去,嘴里咕叽着:贱,贱,都是下贱的货色,我不娶你……
  小母羊不想看到这些画面。她把眼睛睁开又闭上,闭上又睁开。可是这些画面却怎么也离不开她。她吓得满面流泪,心里呼唤着大耳,怎么我看不到一点叫人开心的东西?大耳果然随之出现,但耷拉着头,不愿看她。她想上前去跟他说话,他又不见了。但是她听得到他对她说的话:我们都是下贱的,因为我们的母亲是下贱的。两粒下贱的种子怎么能播种在一个坑里?
  小母羊不愿意听大耳说这些话,自动离开了他。她睁开眼看看周围,一片漆黑。一片寂静,只有楼板吱吱地响着,传来楼上女人呻吟的声音,好像还有男人在说点什么,她听不清。她不认识住在楼上的那对夫妻。只在上楼下楼时打过照面,那男人也是很老的,女人却年轻而艳丽。她怨恨楼房太低,楼板太薄。
  记得当丈夫第一次伏在她身上的时候,她感到害怕、恶心。她问丈夫,别的男人女人都是这样的?丈夫说:我想都是这样的。但是你又无法证明。何必去求证?但是她却立即想到那个字:贱,贱。她不信天下男女都是这般下贱的。她恳求丈夫:别逼我下贱,好不好?别的事我都依你。丈夫说:不,我要你对我贱,越贱我越喜欢。她从丈夫身下逃掉了。她不愿意下贱。她不懂为什么男人要作贱女人,女人又心甘情愿地忍受这般作践?她想问丈夫,但是不敢,她怕提出这样的问题也是下贱。
  她多想和丈夫相敬如宾,举案齐眉,和睦相处啊!为此她对他百依百顺,言听计从。她不让他做一点家务,把好吃的都给他吃了,好穿的都给他穿了。她把小小的住室打扫得干干净净,井井有条。可是丈夫总不满足,他还是希望她是一个贱女人,像她曾经见到的那个老男人打过的年轻女人。不,她死也不肯。在这小小的卧室里,她一次又一次逃避了丈夫。他劝说、哀求,她都不动摇。她只问他:难道爱情就是这样的?直到有一天夜里,她看见丈夫坐在床上抽烟、垂泪,才害怕起来。她依从了他。每天每天都依从了他。但是她觉得自己变贱了,变脏了,所以她不停地洗。再冷的天,她也要在冰冷的家里洗澡,洗衣,她的衣服都是洗破的。
  那天,她看见丈夫的脑袋裂开了。她明白开裂的原因,但是她不好意思说。丈夫的脑袋是伏在她身上的时候裂开的。当时她虽然闭着眼,但看得清清楚楚,哪里是做梦呢?不是梦啊!决不是梦。她不想眼看着丈夫脑袋上的裂口越来越大,所以搬到沙发上睡。谁知这反而害了他,他迷上了红裙子,结果他的脑袋越来越裂,越来越裂了。可是他不肯相信她的话,别人也不肯相信她的话,因为他们的脑袋其实都裂着。她很少看到脑袋不裂的人,只有大耳。可是连大耳都说,脑袋裂开才正常,不裂倒是反常的。如此说来,不正常的倒是她和他了!可是他说他的脑也裂着,不过裂缝稍细。
  小母羊实在想不明白,世界怎么了,人类怎么了,她翻来覆去睡不着,觉得口渴,爬起来倒杯冷开水喝了。也听不见楼上的声音了。她轻轻地走到丈夫身边,想看看他脑门上的凹坑长多大了,不想被丈夫拦腰抱住。丈夫说:小母羊,你怎么了?想到床上睡?来吧,来吧。说着就把她拉到自己身边睡下了。丈夫用被子包住她,对着她的耳朵说:小母羊,亲爱的,我向你坦白,我去找红裙子了。只要你对我好些,我就不去找她了。我不想堕落,真的,我不想堕落。说着,他把手放进她衫子,在她的胸脯上摸着。她一激凌,推开他的手,说:别,别,这样你的病会更重的。看看你的脑袋裂成什么样子了。丈夫恼火地从床上坐起来,问:你说,我到底有什么病?是不是你存心咒我?
  小母羊说:我不是咒你啊,公羊。你的脑袋真的裂了。
  为什么红裙子看不见?公羊问。因为她的脑也裂了。小母羊说。
  那么华丽呢?公羊问。她的脑也裂了,不过她用一块布把头蒙起来了。小母羊说。
  那么你亲爱的大耳呢?他也没看见我的脑袋裂了啊?公羊问。
  小母羊想了一下,说:我想他是看见的。因为他知道这种病治不好,所以不说。他希望你们大家别总想着自己的病,能够活得快活一些。你想,既然大家都成了裂脑人,谁能治好裂脑病?
  公羊冷笑了:好哇,在你眼里我们的世界成了裂脑人的世界了。裂脑人是什么?没有灵性的躯壳,下贱的畜牲,对不对?只有你们两个,你和大耳才是高尚的真人。你们是天使,我们是魔鬼。天使可怜魔鬼,让我们死到临头还快活快活。那你为什么不干脆离开我,和那一个天使在一起?
  小母羊不说话,走回沙发上躺下,把被子蒙在头上。她想,我和你说不到一块去,还是不说的好。我不想吵架。公羊发疯似地重新关上电灯,扑到床上去,狠狠地骂道:我造了什么孽,娶了这样的天使作老婆?天使,天使啊!天使找我干什么?我是魔鬼,就让我和魔鬼在一起生活。明天我还去找红裙子,看着吧,我还去。
  这一夜,公羊和母羊都没有真正入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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