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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


  薛仁义钻出出租轿车,仰望涂成巧克力色的人民美术出版社大楼,拾阶而上。
  穿保安制服的门卫隔着玻璃打量着这位穿西服说粤语的客人,近日来传播媒介连续报道了几起不法之徒冒充港商台胞在光天化日下行骗的新闻,促使这位门卫格外警惕。名片上印的客人身份是香港惠康纺织技术交流中心总经理。
  “认识我们社长吗?”
  “第一次拜访啦——”
  “你乘电梯上楼,四楼下电梯左拐,到头就是。”
  “谢谢啦——”
  门卫盯着薛仁义钻进电梯,将名片贴在鼻子尖上,使劲闻了闻,然后压在玻璃台板下。台板下歪歪扭扭挤满了名片。
  薛仁义顺指点找到社长办公室,敲敲门。
  社长是一位面色黧黑,戴眼镜的小个子男人,大约五十多岁,自我介绍姓孙,以前是一位版画家。其实这些薛仁义在到来之前都已经调查清楚。
  孙社长看过薛仁义名片,泡了一杯清香四溢的绿茶。
  薛仁义喝下一口,茶水滚烫苦涩,透过他的咽喉直落胸间,浇散他连日奔波的疲劳。
  “孙社长,我们合作已久,方幸一见,冒昧登门,就请见谅啦——个中原因,还是听我从头说起好吧。”薛仁义呷下一口茶,道出开场白:“鄙公司在港以交流纺织技术,机械设备,服装行业信息为主,亦有门面经营服装服饰,这几年一直在追寻国内合作的伙伴。前年,鲁婷婷带着郭永晟,郭永晟您一定熟悉啦,你们一直合作,鲁婷婷没见过?没听说过?好,我下面会提到。二人在鄙处提出合作办厂事宜,出示了内地担保证明,并持有香港汇丰银行伍百万人民币面值支票。当时双方谈判很投机,多次互相宴请,他们自称直属国内中央部委,有各种优先权,不用等两三个月申报等待,愿意合作可立刻投资上马,你很难体会这种机会对我们一家土生土长公司的心情啦,不啻天上漏下个大馅饼!因为他们要匆匆离港,我立刻派人去调查了他们财产和资金情况,应该说,基本上与他们所讲没大出入,鲁婷婷是操资方顺成集团公司经理,银行账户上一直有资金运转,存在营利,郭永晟是这家公司下属分公司顺成电子技术开发公司的经理。我们没理由不相信他们啦,于是签定合同,规定双方对等投资,以中外合资方式在国内建立玛利亚制衣总公司,国内筹备修建及各种应酬一应交付郭永晟代理,他任经理,我任外方副经理,待厂房商场竣工再带港方人马进驻。后来我多次来内陆,看到工作卓有成效,当然是很高兴充满信心啦,庆幸自己公司交上好运。目前,厂房已全部修葺完毕投入使用,我方提供了先进的机械设备,商品经营门面也装修好,只等我公司派出管理班子,选个吉日,剪彩放炮竹了,孙社长这么听着是不是有点糊涂:不是我们与郭永晟合资兴建玛利亚制衣公司吗,怎么又冒出个第三者?”
  孙社长点点头。薛仁义看出,尽管对方露出随意的笑,但那是扮的。对方神情表明正在一字不落地竖起耳朵听,心里在分析。他呷下一口茶,继续说,语调虽平静,心里却没有头绪。
  “好吧,现在我就把这个充满美好前景的故事,它的另一面,再按刚才的发展顺序讲一遍,带您看看精彩节目的舞台背后是什么样。现在我要提到鲁婷婷啦,这女人四十多岁,听说是什么干部的女儿。她确实是顺成公司的经理,公司一直不景气,靠贷款度日子,这些我都是事件发生后查问来的,也算是浮皮潦草啦,如果到解决问题的时候恐怕还要深入调查,现在你且一听,她分别在几家银行设置账号,对待不同的调查,它们总是盈利或者亏损的。鲁婷婷在做好一笔煤生意后,赚了些钱,她将这笔钱汇入香港一家公司账上,我想大概就是他们让我看的那一笔,这笔在港做了短暂停留,就回到国内,变成外资。不久鲁婷婷对外宣称公司难以承受亏本倒闭,实际上另起炉灶投建了宠物养殖基地。郭永晟,我还不清楚他跟鲁到底什么关系,肯定一伙的是跑不了的,据说顺成电子在他们赴港前就倒闭了,但郭永晟一直持用这家公司章印四出活动行骗。他们回国后就分手了,后来郭找了你们,听说你们生意萧条,又囤积了大批美术设计方面人才,在求行业出路,对吧?郭找到你们,就像现在合同书上签定的——”
  薛仁义从公文夹内取出合同书影印件,递过来。
  “我也是几天前才看到的,这以前我一直不知此事内幕。我们两家是真正的投资方,我想我的意思您应该听明白了,我们都受了郭永晟的蒙骗。换句话说,郭永晟,我还应该单说说这个人,据我了解,他身无分文,虽然香港户籍,但据说是多年前从内陆逃窜过港的……”
  “照你这么说,此人是拿着贵公司的钱,却打着私人幌子,跟我们联手了?”孙社长插话。
  “Yes!”薛仁义做了个果断的手势。
  “你们一直不知此事?”
  “说老实话,在这件事上我是有责任的,原因就在我心肠太好,太相信他们。郭挑选我在欧洲谈生意的机会告诉我更改合同的事,当时我分不开身,考虑合同的内容没变,只是更换合作方,就同意了他代办。后看到工程进展顺利,又疏忽了审核顺成公司的事。当时还有个原因,从账面看,资金比预算大幅度节省,造成了麻痹。实际上,后来才听说他一直在花出版社的钱,你们的投资全部花光了。”
  “这是他们的意思,郭先生,现在咱们还这样称呼好吧,作为港方,提出先使用人民币,节省下外汇派大用场,我们也认为这个方案好,就这样做了。”
  “他用这笔外汇做了什么你们清楚吗?”
  孙社长微笑着,疑惑地看着薛仁义。
  “听说是做了一笔投机生意,购买了一批布料,赔了本,现在恐怕这笔钱再也回不来了!”
  “是吗?”
  “你对这些都一无所知?”
  “为了建这家公司,我都忙晕了头……”这时,电话铃响起来。
  孙社长拿起电话,问候了一声,脸上立刻堆起笑容,说话变得随便起来:“今天晚上吗?都有谁?市委的?局里的,嗯,还有,是吗?真正碧眼金发?多大年纪?好好我一定。不行不行,我胃不好你知道,就免吧,干那活儿我行。还有谁?一盘多少?行,没问题,噢……噢……都看过了,机器也试过了,好的……”社长瞥了一眼呆呆坐着的薛仁义,背转身去,用手捂住话筒压低声音,“没问题就好,新进来的布料到福州了,打电话来正在托运,对,小钱已经去了过来电传。回头再谈好吧,我这里有客人,男客,去你的!好好,我准时到,挂了啊。”
  孙社长放下电话,转过身说:“约我去打保龄球。”
  薛仁义支撑着坐在那儿,从孙社长把话筒捂到耳朵上的瞬间,他已经捕捉到那个熟悉的声音。他瞧着孙社长,从对方极力装扮出的神态,他已经在内心确信打电话来的是郭永晟。
  “可我们没发现账上有问题。”孙社长踱着步,说。
  “你的账上肯定没问题,等到有问题的时候你就会跟我现在一样惨了。”
  “哦?”
  “其实你现在已经很惨了,已经让他耍了。”
  孙社长略事沉吟,看上去还不太相信这通陈述,但已经感觉到来者非同寻常。
  “关于薛先生与郭先生之间的纠葛,我这才知道,十分抱歉。”孙社长踌躇起身,续上茶。“他是全国五一劳动奖章获得者,同时是市工商联合会副主席!”
  “可这能说明什么呢?他就是靠着这个混日子。”
  “这是你说的,我们总要有个比较选择吧。”
  孙社长从抽屉里取出一盒烟,递过来,点着火儿。
  “谢谢啦。”薛仁义狠抽几口,思考着,说:“我相信孙社长以前不知此事,我们都是受害者。我相信你是清白的,跟我一样,想做大事情,不搞歪门邪道,所以我向您郑重要求,取消郭永晟的投资合同,我们在一起合作。”
  “这建议可以考虑,”孙笑笑,不紧不慢地说,“但我没权力这样做,我们签有合同,每个项目都是均等分担的,我怎么有权力左右人家呢?何况毁约带来一连串的麻烦,先生都清楚。先生的心情可以理解,我看这样好吧,咱们先谈到这里,我们一定引起重视,尽快查清此事内幕,如果真如你所说,自有国法难容,他也逃不掉。如问题没那么严重,咱们是不是可以通过协商,以团结为重,以共同利益为重。”
  “这是绝不可能的!请你相信我!一定要相信我,他是骗子、无赖、流氓,我不能眼看着你再被他坑害!”薛仁义愤起,碰翻了茶杯,措手不及地仍旧挥动手臂,抗议,“我请求您慎重考虑,看看我的处境,前车之辙,不可重蹈!您必须赶快、彻底地停止一切合作项目,把他赶走,我可以投资进来,弥补您的损失,恢复正常工作。如若不然,我敢断定,后果不堪设想。”
  面对薛仁义的亢奋情绪,孙社长心底不由生出一丝隔岸观火的快意,说:“咱们是不是先别急躁,历史的情况就是如此,当初找我们洽谈的是郭先生,代表着港方,当然不是贵公司,签定合同也是郭先生,履行合同更是郭先生,我们一直打交道。至于郭先生的为人,原谅我孤陋寡闻,跟先生您现在一样,也不能光凭一面之辞就轻信,对不对?”
  “当然当然。”
  “过去从没听说过薛先生,郭先生也从没向我提起过您,所以您突然提出这么多要求,实在说,真对不起,我很为难……”
  薛仁义愣愣地看着对方,孙社长虽笑容可掬,言词却分明夹着强硬。薛仁义很悲哀,甚至有一种被他人合谋暗算的感觉。
  “听孙社长这意思,是不想解决这问题了?”
  “你总不能让我就这样相信你吧?”
  “如果我说的句句是实情呢?”
  “那也要看看,以宏观利益为重,再考虑微观上得失,还……”
  “好了,谢谢你能接待,咱们法庭上见!”
  薛仁义一如来时那样,毕恭毕敬地伸出手握过,起身离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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