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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


    做生意的总有一天要赔血本。
    开工厂的总有一天要关大门。
    当大官的一脚踩空就进陷阱。
    黄泥土千年万年养活老百姓。
  豆女在高速公路旁的护栏铁线网障上摘豇豆,一边摘一边唱着她自己胡诌的这支歌。这歌词是她近几年“创作”的,用越剧腔调,瞎唱。
  豆女是疯婆,干疯事、说疯话,人们习惯了。发表预言却不是常事,种瓜种豆才是她日常最重要的。高速公路两侧的水泥桩、铁网上都是她种的瓜葛豆藤。护路工拿她没治。但她有一个原则,只在铜钱沙的地段上种。她觉得那些地空着是犯天条的。地是不该糟蹋的,不能这里一块用洋灰(水泥)封着,那里打进个铁柱子。地,不让长庄稼,等于不让女人生孩子。只要一见空地,她就种,或栽瓜,或种豆,不论季节,不论收获。她收获的瓜豆,家里是吃不完的。常在家吃饭的只有三个老人,豆女和儿、媳。田潮生常住城里。他虽然在公司配有一套住房,大多时却空着。他自己会开车,配有一辆奥迪,回父母处只需十分钟,回岳丈家二十五分钟。妻子林静和孩子田田的户口在城里,他也就随妻插城住进了林家老宅。那古雅的宅院宽敞得很,在西湖边上,是谁都眼馋的好地方。他们除了节假日带儿子来看看父母和疯祖母外,平时很少回来。妹妹青儿嫁了,虽在本村,夫家富有,也不用靠有权的父亲。陈江泊是养鳖王,有钱。他是陈昌金的养子、田稻的女婿。真有点三十年河东四十年河西的味道。
  田稻的房子在村里算不上一流,女婿的房子比丈人高两个档次,但够二流水平,毕竟是村长嘛。空空荡荡两层楼,住夫妇俩。母亲豆女死也不住新楼房,还不许拆掉老宅基地上的旧瓦房。那房很小,黑咕隆咚的,伏在新楼的屁股后面,像鸡树。当然,四十年前这屋可不算小,也曾显赫一时。那是田土根盖的。现在一切保持原样。屋里屋外挂满了晒干的瓜豆种子及辣椒、葫芦、玉米之类,像一座种子博物馆,确切地说是收藏室。谁也不去管她。吃不光,晒不完,新鲜的她就拿去送人。村里家家都吃过她种的豇豆、扁豆。你不要还不行,要了扔掉也不行。她送给了你,还得亲眼看你吃下去。她中午送给你,晚饭时必定来检查,如果饭桌上没有,那就等于惹了个不小的祸。所以谁都怕她送豆上门。当然,大家也不愿得罪老村长和田大总经理。白吃白不吃,不愿吃也得吃。
  豆女拎着装满新鲜豆豆的竹篓儿走过来,口里呢呢喃喃地说着什么。田稻看见娘,心里一酸。地卖了,新房旧房要拆,通通迁走,老娘还能活吗?铜钱沙是她的命,她不会走的。她的那些瓜,那些豆,神圣不可侵犯。她认为人跟庄稼花草树木是一样的生命,开花,结果,繁殖,一代接一代。
  瞧,她一边收获,一边种植,手里还总是拿着个小铲子。这把铲子都用了快六十年啦,磨损得只剩下一点儿边,像残月一样。她浑身有十多个口袋,每个袋里都装有瓜种豆种,见空地就用铲挖开,播下两三粒种子。有黄豆、绿豆、赤豆、豇豆、扁豆、刀豆、龙船豆、蚕豆,还有冬瓜、西瓜、南瓜、北瓜、香瓜、苦瓜、丝瓜等等。老了的种子,收了,装进口袋,播下去,苗儿又长出来,周而复始,四季循环,年复一年,专心致志。她是土地和种子的媒婆,是接生婆,接种婆。她尤其爱接花,如把南瓜的雄花和雌花接在一起。干这活得十分仔细,须将雄花蕊儿小心翼翼地插到雌花的四蕊中,口中还得念念有词:“公花斗母花,斗出大南瓜。”这种人工授粉的效果当然比单靠昆虫和风力的效果好,结果大,成活率高。她不懂科学,用人自身的生长过程去对待庄稼,也合乎自然规律。
  她做得那样认真。
  “娘,别种了。”
  “阿稻,你回来啦!阿麦呢?什么时候再回来?”
  “阿麦下个月可能回来的。娘,别种了。这地要卖了。”
  “卖地?谁说的?不是说地再不准买卖么?是你爹说的,你忘了?谁敢卖?卖给谁?谁敢买?买了当地主,枪毙他,找死哇?又是林老爷买?陈耀武死了,他儿子孙子买?江泊可是你女婿呀。枪毙!断子绝孙的。”
  “政府买,买了出租给外商。卖五十年。”
  “政府?政府不是没收土地么?政府要田干什么?当官的吃官粮。五十年?屁话,五十年谁还活着?”
  “这里要修球场,是高尔夫来修,打球,玩的,旅游。”
  “田是玩的么?田是种庄稼的。玩也要田?拍个球,到公路上去,宽着哩。有钱的只听说玩女人,玩田?鬼话。”
  “玩也要占田的。”
  “放屁!玩是什么正事,还买田玩。”
  娘儿俩说不清。
  是啊!旅游业不就是玩。拿一干多亩修个球场玩,叫娱乐城。人啊,吃饱了就设法儿玩,玩的买卖还特赚钱。听说高尔夫打一棒球,落进洞里就是几十几百美元哩。他妈的×洞玩玩也没这金贵。田稻有点忿忿然。
  娘和铜钱沙有割舍不断的缘分。爹只身安居铜钱沙后第二年,娘就来了。
  娘是第一个到铜钱沙上来的女人。
  她是从水里漂来的。
  那年五月,富春江发洪水,冲下来死猫、死狗、死牛、死猪,还有死人。半拉子屋架、整段的木头、柜子、箱子,什么都有。江流湍急,漂浮物顺流而下,有的漂到铜钱沙,在沙嘴上打几个旋,涌潮一堵,进了回流,汇集到胯裆湾里,潮水一到,就把这些东西推上了沙滩。田土根可要发财了。这些灾难之财,是无法找到失主的,不捡,只好让它漂到东海里去。还有人靠捡这些浮财为业哩。天公给一部分人灾难,同时也让另一部分人从灾难中收获。老天常常玩这种把戏,祸福轮转,否则就太不公平了。
  田土根划着小船,用一根长竹竿,竿头绑上个钩,打捞那些浮物。漂来一件捞一件,见了死猫死狗才推开,让它流走。
  他捞到了几十根木头,足可以盖一间像样的房子。真是做梦也没想到的财喜啊。他把那些湿漉漉的木头搬上岸,在父母的坟旁架成个三角架,晾晒。木头竖在岛上,格外显眼,两岸的人嫉妒说:“这小子发横财啦!”他拖起一张大木床,看了看,这床几乎没有损坏。这张老式床,如今还在,豆女仍睡着它。他捞到了桌子、柜子、椅子、凳子。他的窝棚前摆了一溜断腿的穿眼的或完好无损的家具,有的朱漆光亮,说不定是新娘们的嫁妆,有的箱子里还盛有衣被。他简直不敢相信,这些五颜六色的东西就属于他了。一天之间,他怎么拥有这么多,仅只靠了这江心的一块地?他也要不了这么多,但若送还人家,他又没这个本钱去打听失主。沿江百里,找谁去?谁又会来领取?面对一堆漂来的浮财,他惶惑不安。该不该得?卖掉一些吧,不义之财。人无横财不富,这是横财吗?
  晚潮平了,沙滩格外的静。洪水浩劫,一番肆虐之后,渐渐平缓下来。第二天夜里,他和狗在沙滩上走。他怀疑老天赐给他的是否太多了,不知是福是祸还是命。月光下,他拖着那根带钩的长竿,拖着长长的身影。狗在他前面跑着、嗅着。
  狗在沙嘴头汪汪叫起来。
  离沙滩不远的江面上有一件浮物,狗想泅水去咬去拖,涉了几步,又退了回来。那物在月光下熠熠闪闪,在回流中打着旋,看不清是什么东西。土根伸出长竿,钩住那物,想,即使是头死猪也把它拉上岸来埋了吧。可那物又不像畜牲的尸体,布袋似的。他带着几分好奇与兴奋,把那浮物拖往岸边。却是越拖越沉,拖到浅水处,居然拖不动了。狗也吠得起劲,跳下水,咬着拖那物。他索性放下竿子,下水用手去抓那浮物。抓到手中,一看,直吓得他一路倒退,跌倒在沙滩上,浑身的汗毛都竖了起来,冷汗直冒。
  一具死尸。
  他爬起来,丢下竹竿,想跑,跑了几步,又停下了。往哪里跑?不就这巴掌大的孤岛吗?已经把人家拖到岸边,他是不会走了的。是男是女他没看清,是人无疑。是鬼也只好跟他做伴了。活人要块地立足,死人要块地埋尸。天派他来,试试我的良心。给他收尸吧:行善积德,别无选择。得了意外之财,这也是回报。
  他壮胆回到水边,抓住了死人的双腿,一咬牙,拖上坡来。他感到那尸并不太重,腿也不粗,是个大孩子吧!造孽呀!
  他往地下一看,那尸好长,穿着花衣,小棉袄。女的,长长的是头发,拖泥带水的。他想,女鬼,不用怕了。屈死的鬼呀!他放下她的双脚,索性把她翻过来瞧,埋也埋个明白,日后若有人寻问,还能说出个年龄特征来,也好让人搬个尸骨回去。
  天哪!是个二十来岁的姑娘。
  田土根大动恻隐之心。这姑娘比我还惨啦!把她埋在高点的坡上吧,也做个坟,鬼也算是个伴儿。给她两块木板吧,别让她光身睡在泥土里。他捞到的破箱破柜给她一只吧,苦妹子。对死者,他也有点怜香惜玉了。
  他壮胆把湿淋淋,软绵绵,肚皮胀鼓鼓的她抱了起来。他把她放在一块捞来的门板上,摊直,扯了扯她的衣襟。长期孤寂的生活,使得他见了一个死人也觉得亲切,何况是个跟他年纪相仿的姑娘。“你别吓我,小妹子,你我生无缘分死有缘,你碰上了我,我给你收尸,给你做坟,先把你埋在这儿,日后帮你打听你的父母,送你回去。你也可以托个梦给我,告诉你姓甚名谁,家住何方,为何落水……”他跟死人唠叨了一阵,从棚里点了马灯出来,想仔细看看她的脸,帮她整理一下。做鬼也得有个样儿。女儿啊薄命。
  当他扭过她的脖子,理她的长发时,一口水从她口中喷了出来,喉咙里发出了咕咕声。他吓了一跳,又镇定下来。也许她还没断气呢,埋了岂不是缺了大德吗?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得试试。他抱着一丝希望,把马灯挂在一旁,扶起死者。只见她又吐出一口水来。
  难道她真的没死?
  他急忙解开她的衣裳,去摸那胸口。他的手心贴着她的乳间,感到有点热意。没死,有救。他兴奋起来。
  他果敢地扒下她全身的衣服,赤裸裸的女人鲜嫩白皙的肢体展现在他面前。他第一次见到女人如此完整的身子,害羞了。但救人要紧,必须让她把肚里的水尽快吐出来,否则就会憋死胀死。救人的事他听人说过,也见人做过。水是从口里灌入的,必须从口里吐出。如果水穿破了肠肚,从大小便处泄出,人就无救了。他按照别人的做法,把女人翻过来,放在自己的膝上,一膝弓起,顶住她的腹部,一手勒住她下身那两个能跑气的眼,一手兜起她的胸,上下上下,水便一口口从她口中吐出来,喷在地上。
  她的腹渐渐瘪下去了。此时崇高的人道精神将羞耻与邪念排斥到天外,他的手一点也不抖,很有力地握住女人的阴部。
  他把她翻过来,抱在怀里,用耳贴着她的鼻尖听,感到有一丝气流。他又用口对她的口吸了几口泥沙出来。
  他把她平放到自己的床上,用汗巾揩干了她的全身。他把耳朵贴在她的胸口,细听。一对白嫩的肉墩墩的奶子令他羞怯。他感到有微微的悸动,不知是自己的心跳还是她的心跳。她的身子很软和,不像死人。
  他不敢再细看,连忙用被子捂住了她。
  活了算她命大,死了,埋掉,也算我看见过女人了。他想。
  她好年轻,圆圆的脸,小小的嘴,细细的眉,乌黑的发,好看。全身上下都好看。他羞怯起来。
  他在棚外生起一堆火烤她的衣裳。不论是死是活,总不能穿一身湿衣去。他是没有衣服给她穿的。
  他找了几片生姜,往日煮鱼汤没用完的。她如果活了,该喝碗姜汤。最好有鱼。
  他坐在一旁等她活过来。
  天亮了。一夜没合眼的他打起吨来。
  太阳照在他身上,一阵燥热。他醒来,连忙跑到棚内去看。女人一动没动。他以为死了,用手在鼻尖上荡了一下,又俯身贴耳,明显地感到有一股气在流动。他撩开被子,把手放在她的胸口,感到那乳房上有了热意,心在缓慢地跳动。活了,有救了。他连忙用被子将她捂紧,然后拿了鱼叉到江边去捕鱼。
  他捕到两条大鱼煮好饭,晒干了她的衣服,等她醒来。天黑了,他点亮马灯,守候在她身边。他再不敢摸她的身子。已经听到她轻微的呼吸,她脸上已经有了血色。
  她终于动了一下,喉咙里发出“噢——唉——”的呼唤,抑或是叹息。
  他拎起马灯,照着她的脸,仔细观察。她的嘴角颤动了两下,眉毛也动了,慢慢地睁开眼。
  听到江风,看到灯光,凝视着草棚顶,她又疲惫地合上了双眼。土根只听到她细小的嗫嚅声:“阴间原来是这样啊!死了倒安逸……这不像是江底呀!谁埋了我?埋吧,哪里黄土不埋人,不就那两三亩地吗,给你吧……我死啦,死啦……”
  “大姐,你没有死。你活了。”
  她又睁开眼,看见一张陌生的青年人的脸。
  “是阎王派你来拿我的吧?我不怕,跟你去。”她又闭上眼。
  “我不是鬼,大姐,姑娘,我是人。我没死,你也没死,我们都是人。”
  “这是什么地方?坟,泥土里这么温和啊!”
  “不,这是我的床铺。”
  她听到一个“床”字,眼睛顿时瞪大,蓦地坐了起来。
  女人对床很敏感。女人是男人床上的玩物。男人在床上蹂躏女人,女人在床上被剥去了人生自由,连衣服也被剥去了。男人可以把女人卖掉,赌掉,让掉,从一张床上扔到另一张床上去。女人的床上一旦空出了男人的位置,这位置就成了许多男人争抢的地盘。
  我又被扔到了谁的床上?
  她一摸自己,发觉一丝不挂。
  “你不是鬼?”她问。
  “我怎么是鬼呢?你才是鬼哩。我把你从江里捞起来,原以为是头死猪死狗,没想到是个死人。我把你拖上岸,本想做点好事,把你埋了。”
  “你为什么不把我埋掉?”
  “哪晓得你还有点气,没死到头。我把你抱回来,救活了。大姐,你差点死了呀!在我的床铺上也躺了一天一夜才睁眼。”
  “这是你的床?我的衣服呢?”
  他急忙拿过烤晒已干的衣服:“我给你晒干了,你穿上。”他转身欲走。
  “我的衣服是你脱的?”
  “是,为了救你的命,我顾不了那么多。这里没别人,只我一个人。”他走出屋,关上那扇门,说,“还有一只狗。”
  女人迅速穿好了衣服,下了床,走出来。她几乎站不稳,抓住门没倒下,一只脚在门外,一只脚在门内。
  土根连忙扶住她:“大姐,你别起来,快躺到床上去吧!我已经烧好了鱼汤和饭,你先吃一点。活过来不容易,要爱惜身子。”
  “这是什么地方?”
  “铜钱沙。在江中间,没人住的荒沙洲。”
  “这是你的屋,你的家?”
  “我一个人,没家,什么人也没有。”
  “大哥,你不该救我的呀!”
  “怎么能见死不救呢?大姐,你年纪轻轻的,为何想不开?你不是被水冲了房子,冲到江里的?大姐,家当冲了,只要人在。我送你回去,送给你家具木料,这都是我从江里捞的,任你挑吧!”
  “大哥,是我自己跳到水里的。我没有家,什么也没有。我活不下去呀,死了干净。”她哭泣起来。
  田土根把她拉到床边:“你躺下吧,躺下吧!”
  “这里有你的田,你的房?”刚才,她发现门外有菜地。
  “是我的。我去年来这里开荒种田,独一人。”
  “大哥,你是不是看我是个年轻女子,才救我的?”
  “不……不……是……是……我不能不救。我以为是个死人,埋了做鬼也算一个伴,不让你去坐水牢。大姐,好死不如歹活嘛,日脚长着哩。有什么屈,什么冤,忍受一下也就过去了。东方不亮有西方,人有两只脚,可以走的嘛。”
  “我走到哪里去?为了两亩地,爹把我嫁给了一个赌鬼。用他十六岁的女儿换回了两亩田的抵押。我十六岁就过门,给那个四十多岁的赌鬼做填房。一年内,赌鬼输光了,把我卖给了一个痨病鬼。过了两年,病鬼死了,他兄嫂为了独吞田产,又把我悄悄地卖给了一个五十岁的麻脸老光棍。我不肯改嫁,说自己怀了孩子,要生下来,守寡养遗腹子,守住病鬼留下的三亩田。有田,我可以活下去。我也不知道自己是不是真怀了孩子。兄嫂不承认我怀了病鬼的孩子,更怕我真怀了孩子。他们逼我。他们收了人家的钱。女人啊,真不如一块地,买来卖去,由人去弄。男人是猎狗,要你陪他困,到你身上找快活,要你为他下崽,继承他的田产。病鬼临死没有力气了,还要想法子弄我,想从我肚子里抠个儿子出来。女人惨呀!他死了,他哥哥嫂子不信我怀上了孩子,把我逼在房里,要验看。畜牲,他哥扒了我的衣服,他嫂子按着我,让她男人干,说有胎也要干下来。畜牲,公狗,他弟弟尸骨未寒哪。百日未满,他哥就叫人来抢亲了。那天夜里,那麻脸老光棍带了两个男人,荡一条船,闯进门来,背了我就跑。他们把我塞进船舱,麻脸那畜牲按住我。我哭,我喊,我咬,可没人救我。我跟他拼命。两个摇船的男人说:“大哥,她不老实,你就干了她。女人是贱货,死了男人想守节立牌坊,干了她,破了节,她就老实了。放一摊水进去,让她洁不成!”麻脸听了,就撕我的裤子。我终于推倒那老狗,跳江了。人啊,猪狗不如,有什么活路……”
  她嘤嘤而泣,倒在床上,又昏过去。
  土根也流了泪,守着她,晚饭也忘了吃。
  半夜里她醒来了,见他坐在一旁。
  “大哥,我连累你了。”她爬起来,“你来睡吧。”
  土根连忙把一碗热汤端过去:“我不累,你快喝口汤吧!”
  女人感动地接了,土根露出了一丝笑意。他接着又送过饭菜,把筷子递到她手中。
  女人说:“大哥,半夜了吧,你困了,你饿了,为了我一个死女子。”
  “只要你活下去。”
  她喝了汤,吃了饭,年轻的生命顿时鲜活起来。
  “你在床上睡吧,我到外头去搭个窝。”他欲走。
  “大哥,你来,我——”她下了床。
  田土根回身按住她:“不,你睡。外头风大,冷,有蚊子,你刚好起来。”他把她推进蚊帐,跑出去,掩了那扇门。
  狗从门缝里钻出来。
  田土根用破家具搭了一个棚,同狗钻进去。
  天亮了。女人出来,看见一轮红太阳,好红好大,水灵灵,红光闪耀,四周碧波荡漾。果真,她站在江中的一片绿洲上。新生的芦苇翠绿一片,芦丛中夹杂着野花野草,散发出一股沁心透肺的清香。天地一新,噩梦醒来是早晨了。狗见了她,摇着尾向她献媚,不再陌生。茅屋前堆着一架木料,十几件破家具。土根还睡在破柜搭成的窝里,没醒,他太倦了。她看见屋前屋后除了菜地,还有一大块初垦的田,几垄玉米长得茂盛,玉米棒子上粉红的缨穗脆生生的。玉米地边是一块稻子,绿茵茵的秧田。一看地就知道这是个好庄稼汉。田的四周有围塘,中央有一座坟,坟头立着一块小石碑。放眼一望,空旷寥廓,没有他人。好地方啊!
  她做了个深呼吸,肚子咕咕一阵响。她走进了玉米丛中,解开裤子。她感到排泄的畅快,从来没有过的畅快。她似乎要把一切厄运从肚子里排泄出来,吸进的是庄稼的芬芳。
  她想,假如他愿意留下她,这天老地荒,茅庐一间的无人岛倒是个安身之地。看上去他还只是个大男孩,人好心善壮实,是个好男人。自己虽然不比他大却已是水过几丘的女人了。女人哪,真像一块地。铜钱沙是一块毛荒地,洁如黄花闺女,被这个童身的男子垦开。配得上他的也该是个黄花女子。自己虽然还是黄花女于的妙龄,却经历了三四个男人的搓揉,他会要我吗?她禁不住悲从中来。万一他不肯收留,自己只有死路一条。她下意识地含住了一片玉米叶,梳理着头发。膀胱里排空了,大肠里也要空,污泥浊水一点不能剩。她要把三年多来男人强加在她身上的污水排泻掉。
  她藏在黄花丛中,回想起女儿梦……
  田土根醒来时,发现女人不见了,以为自己这两天是做了个大梦,也许是真的碰上了落水鬼。小时他听人讲过不少落水鬼爬上岸勾引男人的故事。他有点寒怯,打了一个冷颤。一看,天上是太阳,地下是人影,不是做梦,梦里的人是没有影子的。狗拉着他的裤腿,往茅屋后扯着,告诉他,女人在玉米田里。
  “喂!喂!嗳!嗳!”他不知女人的姓名,叫唤着。
  女人还没有拉完,把头扎在密匝匝的玉米叶儿中。
  土根随着狗走到了女人跟前。
  “大哥!”女人害羞地叫。
  “大姐,你方便呀!”他找不到合适的话,如实说道。
  他本想拔脚走掉的,却不知为何,双脚像粘住了,拔不起来。顷刻,她赤裸的胴体又呈现在他眼前。日光比灯光明晰,她在绿叶丛中,美极了。他记得自己的手曾摸擦过她的全身,尤其记起他粗大的手把她那地方勒紫了。她活了,那里一定疼的。他搓着自己该死的手,道歉说:“大姐,疼吗?”话一出口,又觉失言。好笨!
  她站了起来,微笑,含着羞。
  “大哥,谢谢你救我。”她一点也不知道他救她的过程。
  “大姐,你不死了!”他又说了句蠢话。
  “嗯,不死,活下去吧!”
  “那太好啦!我送你回娘家。”
  “我不回。我娘死了,爹是个赌鬼。他们一定知道我跳江死了,那么,就死了吧。只当又托生做人。我不走,留下来帮你种田,开荒,打鱼,帮你洗衣做饭。大哥,你是好人,你不会卖掉我吧?”
  “卖?我卖你?瞎说什么!如果你不走,我们做伴,伴到老。”
  “大哥!我是你捡来的,今生今世,做猪做狗做牛做马也是你的。我不走。”她扑在他怀里。
  土根抱起她,回到棚里。“你刚好,要歇着。我去做饭。”
  “不,大哥,我来。你累了,睡一会吧。”女人挣脱了他的怀抱,要去涮锅,洗碗。
  土根不让她干,她却麻利地干起来,一副做媳妇的样子。
  “大姐,我还没问你姓名哩。”
  “我姓杜,小名阿豆,也叫豆女。你就叫我豆女吧。女人,真是豆儿一样的命,豆籽落到瘦田里瘦长,落到肥田里肥长,鼠咬、鸟啄由不得己。大哥你贵姓?”
  “我,田土根。田,姓田,叫土根。”
  “土根哥,我也跟你姓田吧。嫁了的女儿泼了的水,我还姓什么杜呢?”
  “大姐,你跟我姓,做姐做妹。我二十,比你——”
  “我十九,不做姐,也不做妹。”
  “那做什么?”
  “你不是没女人吗?做你的女人。这里有块地,我们一起种,我给你生孩子。生一群,把这岛全开了,围起大塘堤,铜钱沙不就是田家的了?我还没生过孩子哩。相信我能生。”
  “能,能。那太委屈你了。我穷,这地方也不是女人住的,潮来时吓人哪,碰头潮有几丈高。”
  “你能住下来,我就能。有你,我不伯。你不穷,有这么大个沙洲,有力气,有胆量。捞了这么多东西,足以盖栋像样的房子了。还有家具哩。大哥,只要你不嫌我是水过几丘的女人。”
  “那不怪你的。”土根也弄不懂水过几丘是什么意思,大概是被人卖,被人强奸过吧。捡来的媳妇,又年轻,又好看,浑身滚滚圆,天赐,他哪会不同意哩。他正渴望有个人说话。往后日子就好过了,有人陪他,还给他生孩子,帮他种田,太美了。
  他们一同吃饭。豆女做的饭菜到底不同,有味得多。
  “大哥,你同意了?”
  “同意。”
  “同意了,从现在起,我们就是夫妻。”豆女比他懂得多。
  “夫妻。”他一下子还不适应自己有了老婆的事实。
  其实,男女婚姻是世上最简单的事情。
  土根说:“那是我父母的坟,我们到坟头去磕几个头,禀告父母,也算拜了天地。”
  他们俩就跪到坟头,拜天拜地拜了父母,正式做起夫妻来。孤独寂寞的世界因为有了女人,再也不孤独寂寞了。
  狗在两人间奔来跑去,也变得活跃了。
  豆女马上担当起妻子的角色,从灶膛里扒出一堆草灰,放在筲箕里,滤出一大盆带泡沫的碱水。那大木盆是土根前天从江里捞来的。她把熏黑的蚊帐、床单、被子全搂进了木盆,来个大清洗。上岛以来,田土根还没有洗过床上的卧具哩。
  天终于黑了下来。豆女做好了饭,催土根收工。他回到茅棚,发觉床上变得干净整洁了,还有热气腾腾的饭菜。他坐下来,真像个有女人的男人了。
  吃了饭,豆女烧了一锅热水,又把热水打入木盆中,拿过汗巾和洗净叠好的衣服:“洗澡吧!”
  “你先洗吧!”他不好意思,客套着。
  “你是老公,该洗头水的。你洗了我洗,夫妻一盆水。哪有女人先洗的。”她掩了门,出去,打扫门前的禾场。
  当她回屋推开门时,土根还没有穿上衣服。他害羞地捂住私部。豆女笑了,帮他擦背。待他从盆里出来,豆女便脱衣坐到了盆内。马灯射出的光照在豆女的光身上,他不敢看。活了的身子跟那无知觉的身子完全不同啊!他逃了出去。
  他回屋时,豆女已经穿好衣服。他连忙端起一大盆脏水往外走。
  豆女拦住:“我来,这不是男人做的事。”
  “不,你刚好,我来。”他把水端到门外,泼到菜地里。
  他们终于躺到一张床上。这张床是土根从江中捡来的,又宽又结实。中午,土根把旧铺板床拆了,换上了它。豆女把洗净的蚊帐挂起来,成了他们的婚床。土根见豆女坐在一头,自己便坐到另一头。豆女吹熄了灯,月亮从小窗口里照到床上。两人相峙而坐。月光下,朦朦胧胧,影影绰绰。狗被关在棚子外边,它不知主人今日为什么不要它陪在床边,不服气,围着屋子转,“呜嗷呜嗷”地小声叫,用爪子扒门缝。江水流动的声音,风的声音,穿行在空气里。
  田土根毫无经验,一切来得太快,简直不可思议。
  豆女毕竟是有过经历的女人,虽然那些经历全是痛苦与屈辱,但对男人,她不陌生。厄运的浊浪把她抛到了这个男人的床上,抛进了一个平静平等的港湾,她爱上了救她一命的男人。他面对她手足无措,不像别的男人如狼似虎地撕裂她,她不再像落入虎口的羔羊。她主动地爬到他的怀里:“土根,我是你的女人,随你怎么弄,我也会高兴的。我是你的一块田,你耕你种吧!”她引导着他,他的天性受到了启发。
  她摇动着他,托起他,像一艘小船、在江流里晃动。她坚实柔软,如涌起的沙滩。他感到一股浓烈的香味,涌潮呼啸而来,他竖起了桅杆,挂满帆,乘风破浪,终于找到了那一片土地,将自己插进去。他感到一丝的疼痛。豆女搂紧了他,叫唤着:“根——根——根根……”他听到呼唤,觉得全身如一棵树,根往泥土中扎着,越扎越深,得到了土地的滋润,蓬蓬勃勃。生命在分蘖着。
  一种天地契合的力量震撼着他。
  太阳出来了。一对稚嫩的小夫妻开始了他们日出而作,日落而息的日子:弄潮捕鱼,卖鱼换米,耕地播种,打塘护家,风雨同舟,息息相关。
  他们卖掉了一些破家具,请了木匠,盖起了结实的房子。
  铜钱沙上有了一户姓田的人家。
  豆女的肚皮渐渐凸了起来。豆女确实是块沃土。
  母亲的详细来历,只有死去的父亲一个人知道。田稻只是听本家的叔伯们说起过,他娘是他爹从江中救起来的女人。假使他知道那段生死奇缘,他爹死后娘就疯了便是可以理解的事了。
  娘在爹的墓旁又种下几株玉米。田稻没有阻拦。等娘种罢,又用小塑料桶浇了水,他才拎起娘的小竹篓说:“娘,回去吧!”
  突然,他腰带上的呼机蛐蛐似的叫了起来。是家里的电话,兰香在呼他。
  兰香打电话到招待所没找到人,小姐说田村长走了,她便打传呼找他。儿子田潮生早上回来过,要母亲劝劝爸爸,签字算了。
  田潮生是不敢直接跟父亲对面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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