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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经常在上班的间隙遛到大街上闲逛,这倒不是因为我喜欢逛街,恰恰相反,我并不喜欢街上的情景,但办公室里的气氛更让我难受。每当那种熟悉的感觉侵上我的身体之后,我总是想象这种感觉是最后一次了,它会被我甩得无影无踪的。可是,我并不能如愿以偿,这种感觉消失后,它很快就会再次光临我的身心,仿佛是一次与我过不去的密谋,它悄然地躲在我看不见的地方朝我暗暗窃笑,冷冷地打量着我,却不会发出任何声息。这是我最难受的地方,我希望它能发出一些声音与我对抗,哪怕是最细微的,但是它总以它一如既往的沉默的形迹来追踪我,而不给我留一丝可剩的机会。我多少次发誓要尽快与它告别,但它总是不请自来,有时候它刚刚离开,转眼间又重新返回。现在,我已深知它的脾气,它的习性,它的那些模棱两可的动作,它就像我身上被悬置起来的局部的细胞,与我咫尺地对望却不能互相靠近。
  这具在大街上机械地走着的躯体,仿佛与我已经脱离了关系,我看着他僵硬的姿态多少显得在些惶惑,他的举止,他张望这个世界的表情充满了异样。我同情地望着他,真想与他说说话,以至我又回到了他的内心。我的身边是依然如故的熙来攘往的人群,依然如故的喧嚣声。这座城市的人越聚越多,车流与人流卷着我身不由己地向前,向前,身边的人和物像走马灯似地直使我感到一阵发晕,当我好不容易挣扎到马路的边上,我感觉自己已经累得不行,我差点支撑不住地倒在路面上。但我好歹还是挺住了自己。我喘了几口气,又大口大口地吸了几口新的空气,新的空气并不洁净,我甚至有一种呕吐的感觉。
  后来,我又想起李尤,她现在在干什么呢?她现在的意识是否暂时地排除了我,她此刻正在拥抱她的丈夫?抑或她被她的丈夫拥抱?有时候我真想去看看她,我想告诉她我的猫和狗已经丢失,她是否还在对它们耿耿于怀。猫和狗搅乱了我们的关系,使一种本来可以延续的生活彻底中断,她现在的生活正驶向另一个轨道,另一个轨道上的生活正把她重新塑造,而我自己的生活呢,现在已形如一盘散沙,从哪儿也无法收拾。我倒情愿李尤现在的生活是幸福的,她离开我时就因为我破坏了她的幸福的愿望。她大概快半年没有来看我了,半年前,她时常到马台街,这幢十二层的楼面常有她生动的气息在晃动,在晚上,在上午,或者清晨,总有她的笑声怡人地穿过。那时候我们虽然分手,但她还是定期来看我,我们还能过上一种比较稳定的性生活,每一次来的时候,看见我和家里的样子,她总要哭上一阵,她背着我偷偷地抹泪,我有时一不小心就能撞上她流泪的样子,我也有些难受。哭过之后,李尤就开始帮我收拾房间,打扫卫生或者洗衣服,然后我们在一起做饭,吃完我们就做爱,看电视,或者去大街上稍稍遛达。她一般是下午来,第二天早晨离开。她最后一次在这里时显得特别忧郁,她并没有说她要离开这里,那一天她显得有些无力和苍白,但她还是强打精神为我洗了一大堆脏衣服。她整个晚上都是闷闷不乐的样子,当时我并没有察觉她再也不会来了。我只是拚命地做爱,她也在拚命地迎合我,并且显出我少见的疯狂,她一边做一边流泪,我看着她的泪水顺着她蓝色的血管不停地往下淌,我越温柔地安慰着她,她越是显得忧伤,我帮她擦了好几次泪,我轻轻地吻她,轻轻地把她搂在怀里,她的嘴里发出一些含糊的声音。她侧着身体紧紧地贴着我,她的体温特别地热,热得我一阵阵地发慌。后来,我慢慢地睡去,睡的时间特别长,像死过去一样。第二天早晨起来的时候,她已经不在。大约过了一个月,李尤又来过一次电话,她与我说话的声音有些颤抖,她在电话的那一边不停地抽泣,后来她告诉我她快要结婚了。我说我理解,我们原本就没有缘分。然后我就无话可说,等我挂上电话时,一种茫然的感觉无边无际地在我身体的四周弥漫开来,不知怎么的,我的鼻子也微微地发酸。这是我们最后的联系,她再也没有找过我,而我也没有想去找她,即使有这个念头,我也根本无法与她联系。这种感觉与丢失一件东西何其相仿,丢了的东西就再也找不回来,它最多只能存活在记忆里。
  我时常向往一种真正的内心生活,无论是与某一个人,某一个物件,还是某一个独特的感觉,我与他们的交往,并不能从我外部肉体的表情上体察出来。它应该深刻地嵌镶在我的心灵深处,就像我时常并不认为李晃与我是同一个人,李晃只是一个名词,一个披在我身上的外衣,一个存活在别人口中的不停地被反复地使用的名词,由于他人在我面前繁忙地使用它,我对它也渐渐地变得习以为常。但是,我始终认为它是简单的,简单得使我从来不把李晃当作一回事,说白了,它在我的心目中是没有任何份量的,李晃这个名词,是我与他人之间的桥梁,是我和别人取得联系的最基本的标志,我拿着它,借给别人使用,这就是我从中得到的唯一的好处。然而,为这件事,我倒很少有高兴的时候,有时候我有些恨它,恨它自己没有任何主见,以致被各种乱七八糟的人频繁地无休无止地反复使用,它是不干净的,甚至肮脏得要命,它在各种各样的嘴唇和口腔里进进出出,各种各样的气味把它熏得日渐憔悴,这是我最为看不起它的地方。恨它的时候,它仅仅是一具无可奈何地依附在我躯体上的可怜兮兮的外壳,它有一种随时随地都可能被我抛弃的感觉,因而,它是忠诚的,忠诚得从来没有使它萌生离开我的念头,它俨然要跟随我一辈子。它很少休息,甚至在我沉睡的时候,它还被人唤醒,或者被别人唤去,由于我有各地的朋友和熟人,它常常还要代替我去出远门。因此,我也常对它心怀感激。
  我向往的生活和我自己进行着的生活是没有时间界限的,时间并不能在我的面前设置障碍,我常常对它视而不见,它很难对我构成重大的影响。我与任何一个人的交往也从来不以时间的长短来衡量友谊,我只凭我的感觉取舍好恶。我对一个与我擦肩而过的人,甚至仅见过一次以后再也不会碰面的人,有时候却是非常有感觉的,我总是不时地想起他们,想起那匆匆的一瞬,我甚至觉得我与他们的交往恰恰是从这一刻才开始的,而且今后的交往日益拉长,我与他们常常在内心对话。相反,一些整天谋面的熟人倒让我滋生了另外的感觉,我也许会越来越不喜欢他们,表面上的频繁的谋面恰恰使我离他们越来越远。有时,我想,与另一个人的交往最好不要正面接触,间接的交往也许才是最美的,我的记忆里存活着很多别人给我叙述过的故事,那些故事里面晃动的人总有几个是我想结交的。在蝉城,我有几个这样的朋友,我很少与他们打过照面,或许根本就没有见过面,但是我一次次通过别人的叙说温存发生在他们身上的事情,一次次觉得我们的距离越来越近。
  在我的感觉里,时间是一个虚无的东西,假如真有时间的话,我想它至少有主客观之分。我正在睡觉,此时对于我来说,时间有好几种形式,一个是正常行进中的时间,一个是我睡着的时候不属于我意识中的时间,清醒与沉睡又不完全是一回事。所以与李尤的交往有许多形式。内心的交往使我常常不愿意多见她,她却不理解,我很清楚这种时间在我们两人之间形成的障碍。如果李尤能够与我保持相同气息的话,她一定会察觉到我一不留神就会想起她,或者在她看不见的地方温存她,她常常说我在人多的地方对她漠不关心,我想,她肯定是错了,她是根本无法体会我的。有时候恰恰出乎她的意料,在人多的地方,聊天或者正走在路上,或者干一些其它事情的时候,我的气息总是溜出来与她体会不到的属于她自己的东西秘密结合,我分明感到她就在我的身边。可惜,这个聪明的女孩,在这一方面的想象力是贫乏的,贫乏得与我的猫和狗过不去,她哪里知道,我其实根本就不是她想象中的那个人,她错误地估量了我。这种估量又使她武断地离开了我。她也许会后悔的,然而我却不会,我从她离开我的那一天起,就把后悔的权利扔到了垃圾堆,我并不想在乎这些。我只是想,我们的生命中充满了各种各样的意想不到的小插曲,我们的微妙的关系权当作其中的一种吧。再说,当一种生活行将结束的时候,它的痕迹已经无法替换,如果能够替换的话,那必将又是另一种痕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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