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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节


  银口巷和猪栏巷的名字,那是后来才起的。当时它们没有名字并不是说它们不成其为巷子,而是因为那一带太热闹了,人人知晓,当然就不需要名字了。相反,有了名字的灯盏路那时却是寂寞的。
  正月十五一到,从南天阁就来了扭秧歌的人。他们里面穿着棉衣棉裤,外面却罩着色彩鲜艳的绸缎,脸上涂满了白粉和胭脂。女人们的嘴唇就像是被辣椒熏着了似的通红通红。他们从南天阁一路扭来,踩着高跷,由灯盏路进入到银口巷和猪栏巷。两个巷子扭下来,他们就会把烧饼铺里的烧饼吃得一个不剩,把卖羊血汤的店铺的荤腥味席卷一空。
  “南天阁的人呃,男人都是秀腿,女人都有水蛇腰。”
  人们看罢了秧歌,当然就要仨一伙、俩一串地把老话题搬出来了。老话题就仿佛是一块磨刀石,而人的嘴就跟刀子一样,轻轻地荡几下,那股锋利劲就跟银蛇一样舞起来了:
  “小梳妆那脸上的胭脂涂得太厚了,好像哪个屠夫拍了她似的!”
  “可是小梳妆的腰还是那么细,天!她怕是有三十六七了吧?”
  “她就是五十了也还是小梳妆!”
  无论是赶车的马夫,还是牵驴的磨倌,抑或是卖豆腐的中年妇女,只要听说南天阁来了秧歌队,而那里面又有小梳妆,就不管他们手里正忙着什么,赶紧撇下朝银口巷和猪栏巷里跑。常常是他们赶到那里时,秧歌已经扭到高潮,他们踮起脚抄着袖子站在水泄不通的人群外,看得脖子都要长了。
  那年女萝跟在大人们身后去看秧歌,把一只红色的虎头鞋挤丢了,她的一只脚踩在雪地上,冻得哇哇直哭。她用手去扯她爹的手,她爹却毫无知觉,而她娘凭着一身的力气已经挤到最前面去了。女萝放声大哭着,但是那热烈的喇叭声以及锣鼓“咚锵咚锵”的喧哗声把她的哭声掩盖了。她仰着头朝顶上看,只看见了踩高跷的那些人的头颅,像许多盖彩灯一样晃晃悠悠地悬在那儿。
  女萝因此冻掉了两个脚趾。从那以后她就常常在给爹煎药时将臭虫放进去,她还将母亲梳妆匣里外祖母遗留下的那些好看的手镯、项链、戒指和梳子,一件件地偷出来,送给猪栏巷旧杂货店的臭臭。结果臭臭在巷子里把这些东西都玩丢了。谁捡着了,自然就是谁的了。
  再到正月十五的时候女萝也就不去看秧歌,她看灯。冰灯是没什么看头的,她喜欢看彩灯,红的宫灯,紫的茄子灯,绿的白菜灯,粉的莲花灯以及八面贴满美人的走马灯,都是女萝喜欢看的。灯都汇集在灯盏路,而去看灯的人却并不多。南天阁的秧歌队一来,灯盏路就仿佛留不住寡妇的婆婆一样看起来愁眉不展,而小梳妆一来,灯盏路只是一个孤零零的婆婆了。
  女萝被冻了脚趾的那年冬天是第一次去看小梳妆,没有看成,她想往后是不会看成的了。
  女萝十五岁时,她爹爹谢世了。死于腊月的爹爹临终说的惟一的话是:“再过个把月,小梳妆又会来扭秧歌了……”说完,他“啧啧”两声,就把头一偏,撒开这一切不管不顾了。女萝发现爹爹的头偏向南天阁。
  爹一死,娘就嫁人了。娘嫁给了银口巷里“极乐世界”的掌柜刘八仙。“极乐世界”经营丧服、花圈、纸牛、纸马、纸童男童女的生意。刘八仙已经往冥途送走了两房太太,所以不管刘八仙多么趁钱,女人们都不敢给他做太太了。但女萝她娘自称命硬,已经克了夫,还怕他刘八仙不成?所以,她把家当收拾在几个大包袱皮里,择了一个有太阳的日子,连人带物地奔刘八仙那儿去了。刘八仙在龚友顺的羊肉面馆摆了十桌席,吃得银口巷和猪栏巷的老主顾们个个面色油红。而等到宴席一散,包括刘八仙在内,那些吃了羊肉面的人个个肠胃不适,上吐下泻的。老主顾们埋怨刘八仙,刘八仙当夜也没做好新郎倌,气得他把一肚子恶气撒在龚友顺的店门前。他把屎和尿都弄在那里,他指着龚友顺的鼻子骂:
  “你作践人哪,你黑心哪,两个巷子的人都被吃坏了,你是想让我送丧服给你穿哪!”
  狡诈而胆小的龚友顺吓得闭店三天。他门前的幌子也被刘八仙扯下来,踩得扁扁的,任人马车辆踩着、辗着。最后龚友顺不得不半夜将一只活羊牵到刘八仙的窗根下,他隔着窗小心翼翼地赔罪道:
  “八仙,羊就挂在你家的门柱上了。”
  刘八仙并不答话,屋子里黑着灯,他抽着旱烟,肩膀一抖一抖的,女萝她娘正在给他按摩。
  “龚友顺把羊……”女人小声地说。
  “粳米!”刘八仙小声却是严厉地呵斥了一声自己的女人,女萝她娘便不敢再做声了。
  粳米停住了手,她觉得十个手指热辣辣的,像油煎了似的,她想刘八仙的前两房太太大概都是这么被折磨没了的,粳米想到这儿就打了一串寒颤。不到睡觉的时辰,可屋子里却没有光亮,刘八仙喜欢在暗夜中过日子,可粳米不愿意。粳米过惯了晚上有灯的日子。虽然那灯昏黄昏黄的,粳米无法做什么活,但只要是和丈夫在土炕上说说话,她的心里就服服帖帖的了。到了这种时候粳米就格外怀念已逝的丈夫。
  龚友顺又低声下气地说了一些什么,后来窗外就不再有人语声,接着羊的呻唤声响了,羊叫得很凄楚。
  “咩——”
  粳米觉得胸里像塞了什么东西似的堵得慌。
  “咩咩——”
  粳米觉得该出去看看那只羊了,可刘八仙仍然慢条斯理地抽烟,抽得吱啦吱啦地响,粳米想披衣下地,可刘八仙忽然别过脸去对粳米说:
  “脱了,睡——”
  刘八仙将烟袋锅灭了,重重地朝地上吐了口痰,长长地吁了一口气,粳米听见了他解裤带的声音,她便也落寞地听从着吩咐。她不知道自己这是怎么了,跟了刘八仙,她的刚强劲荡然无存了。粳米被刘八仙搂在怀中的时候听见窗外的羊一声声地叫着:
  “咩——”
  “咩咩咩——”
  “咩——咩咩——”
  粳米想到了女萝,她流泪了。她一流泪,刘八仙就兴味索然地丢开她,到屋外去了。粳米听见羊忽然发出更凄厉的叫声,接着,羊叫声就消失了。粳米又打了一串寒颤。她打开门,一股新鲜的膻腥气扑鼻而来。刘八仙正坐在地上剥羊皮,月光平平展展地铺在羊身上,使那里显得白亮亮的,像凝了一片猪油似的。粳米擦干眼泪回屋睡下了。早上起来时,她闻到了灶房里煮羊杂碎的气味,她朝那里走去,刘八仙蹲在灶坑前烧火,满嘴流油地嚼着一截半生不熟的羊肠子,他见了粳米后将她的右手扯过来,粳米便觉得无名指那里有个东西爬了上来,她低头一看,是一只银戒指。一只她母亲留下来而被女萝偷出去的银戒指。她吃惊极了。
  “它藏在羊肚子里,龚友顺,哼,他服服帖帖了!”刘八仙满脸的络腮胡子都抖擞起来了。
  “又是肥羊,又是银戒指,想当初龚友顺他、他何苦……”刘八仙说着,将锅盖掀开,一大团白汽“噗”的一声腾起来,弥漫在灶房间,云雾似的,使那里的刘八仙看上去有点仙风道骨的味道。
  臭臭躺在旧杂货店的台阶上,他大概原先只是想躺躺,可是太阳明晃晃地照着,台阶热乎乎的,他躺着躺着就睡着了。臭臭的祖父走出旧杂货店打算着换老婆子回来吃饭,这时他发现了台阶上的臭臭。老爷子背着手,他咳了两声,然后用脚踹了一下臭臭。臭臭“哼”了一声,像猪那样哼了一声,口角流出一线涎水。
  老爷子说:“这个小吃闲饭的!”
  臭臭他娘裸着胸端着一盆脏乎乎的尿布水打算泼在台阶下面,这时她听到公公在骂:
  “这个小吃闲饭的!”
  她明白这是在说她的臭臭呢。她脸一黑,就将脏水泼在了公公的脚下。公公被水冲了一下,他跌倒了,他站不起来,他像条落水狗一样。臭臭被扰醒后看到祖父的那副样子,他忍不住地笑了起来,而看到祖父愈是挣扎愈是起不来的那副样子,臭臭更笑得前仰后合。
  祖父终于还是起来了,他依旧骂着“这个小吃闲饭的”,然后浑身湿淋淋地一瘸一拐地去换他的老婆子回来吃午饭。他认为臭臭是可以换老婆子的,臭臭九岁了,他认得秤星了,他该学会卖青菜了,可他什么也不学,他只会塞饭。祖父一路走也就一路唉声叹气地说着:“这个小吃闲饭的。”
  臭臭从台阶上爬了起来,他坐在台阶上,闻到了隔壁调味店的酱油味。接着,从那店里闪出一个扎着羊角辫的小姑娘,她手里提着瓶酱油。臭臭又闻到了醋香气,这时调味店又晃出一个老婆婆,她手里提着一只醋瓶子,她是拉黄包车的李老头的老伴,一个洗衣婆,最喜欢吃茴香馅的饺子。她一打醋,准是又吃这种饺子了。每次吃完,她的牙齿间都塞满油绿的茴香,她就这样塞着满嘴茴香坐在太阳底下一下一下地洗衣裳。有一回她从一个老主顾的衣袋里洗出几个零钱,她收下买了醋,等人家来取衣服的时候,她就说:“洗出钱来了,买了醋了。”
  人家笑笑,也不和她计较,依然把洗衣服的钱如数给她,下回也还上她这儿来洗。
  臭臭朝屋子里走去。他走到里屋的摇篮前,看着那个刚出世六个月的小弟弟,他手里抓着一个小风车,正在“咿咿呀呀”地摇着玩。臭臭心想,他爹可真没福气,这么好看的一个孩子,竟然没有看上一眼就死了。臭臭爹死的时候,这孩子还呆在娘肚子里呢。
  臭臭心想,爹死了,娘就经常泼脏水给这家老老少少的人看了。
  臭臭正要去灶房吃饭,他听见外面传来磨刀的声音,他便知王二刀来了。王二刀一来,臭臭的饭就得靠后点吃了。邻人们瞥见王二刀大模大样朝臭臭家走去的时候,都“啧啧”地说:
  “这个打野食的!”
  女萝没有跟她娘到刘八仙家去住,她仍然住在寂寥而幽静的月芽街上。那街上大都住着菜农,白天时,人们都下地去了,只有傍晚的时候农人们吆牛赶驴的声音才疲疲沓沓地传来。而等到晚饭的热闹劲一过,人们也不过是坐在树下看着火烧云推测一下第二天的天气。当然总是晴天也不好,禾苗需要雨水,所以那红彤彤的火烧云也不总让人愉快。
  不到九点钟,月芽街就静了。牲口歇息了,人也乏得讲着讲着话就要睡着了。有时是月亮照着月芽街,有时是星星照着月芽街,月芽街就像漏斗一样过滤着月光和星光,街面上泛着朦胧的光晕。
  女萝她娘每次回月芽街的时候都要遭到别人的冷眼。女人们的冷眼尤甚。她们似乎在说:“真是个守不住寡的,自己的男人才死,就跟刘八仙享福去了,撇下个女儿不管不顾了。”
  粳米就对女萝说:“你后爹他不是个坏人。”
  女萝说:“我不去住,他不是我爹。”
  “他是个善心人呢。”粳米又说。
  “可他嫌死人的钱。”女萝说着,就想起爹死的时候从刘八仙那里买了一套纸房子、纸牛、纸马,它们的价钱比真货便宜不了多少,这让女萝非常吃惊。爹爹一个人住得了那么大的房子吗?他活着时可没有这么阔气。
  女萝执意留在月芽街,她独自种着祖上留下的几块地。种菠菜、生菜、芥菜、白菜,也种土豆、倭瓜、豆角和茄子。她把地莳弄得很好。每回粳米回来看她的时候也总要说:“别到街上乱走,晚上闩好门,男人都是不可靠的。”
  “那女人们怎么还都要靠男人呢?”女萝说,“女的最后不都是跟了男的,给他们生了孩子,伺候着这屋里屋外的一切?”
  粳米便不再吱声,她没什么可说的了。她心想,自己跟龚友顺送给刘八仙的那只肥羊没什么区别,该宰就宰,该剥皮就剥皮,该吃就吃了。她还有什么脸面说女萝呢?
  但是粳米每次回来依然还是说,她不能不说。她夏天说女萝的时候,女萝就流着热汗看窗外落在花盆架上的蝴蝶,想着:这是只雌蝴蝶呢。到了秋天,女萝若是被说的时候,她就盯着粳米的脸庞看,她心想,娘的脸跟月芽街旁的落叶是没什么区别的。到了冬天,粳米有了更充裕的时间经常地用话敲打女萝,女萝干脆就走出屋门。她到月芽街上走,月芽街长长的,她朝西一直地走,走到灯盏路,然后再由灯盏路向南走。她想走到南天阁会,但因为南天阁有小梳妆,她便总是中途而归。她的缺了脚趾的脚走起路来显然是吃力了呢。到了春天,粳米便别想说女萝什么了。女萝天天下地,她忙极了,忙得连午饭都吃在地里。
  又一年的正月十五到了。女萝依旧到灯盏路上看灯。南天阁来了秧歌队,秧歌队里依然有小梳妆,银口巷和猪栏巷里的人群已是满满当当了。人们放着鞭炮欢迎着秧歌队,把挺素净的空气弄出一股硫磺味。
  天还没完全黑,所以灯盏路上的彩灯还不曾亮起来,看上去也就不那么活灵活现,女萝就查灯盏路两侧的杨树。她一棵一棵地查下去,查到记不住数的时候,再回过头来重查。最终她对灯盏路两侧究竟有多少棵杨树仍是糊涂的。糊涂也就糊涂着吧,女萝依旧查着树的数目,她想这样捱到天黑。天一黑,灯就该亮了。然而,没等天黑,雪先来了。雪花先是零零稀稀地小片小片地飘,接着便密密实实地大朵大朵地降,最后,雪稠得没有丝毫缝隙,它简直就跟一大块白布一样朝大地罩了下来。女萝被雪拍打着,她觉得灯盏路就跟一间雪屋子一样把她严严实实地关在里面了。女萝想,今夜是别想看好灯了。女萝还想,南天阁的秧歌队踩着高跷不知有多少人要被雪滑得跌跟头呢。如果小梳妆挨了摔,她的腿还会那么修长柔美吗?她的腰还会那样袅娜多姿吗?当然,她没有见过小梳妆,她是不知道她的腿和腰是什么样子的。
  然而雪并不像女萝想象的那样持久地下下去。它停了。它一停天就黑了。天是黑的,路却是白的,灯盏路上的彩灯一盏盏地亮起来。女萝看见水灵灵的莲花了,看见紫丢丢的茄子了,她还看见走马灯八方的美人频频向她微笑,她开心极了。看灯的人并不多,这不多的人中又多半是老婆婆。她们腿脚不利索,看秧歌怕挤着,真就是豁出命来挤,她们也没力气挤到前面去。不过,她们一面看灯一面嘀咕着旱船划得怎样了,舞狮子的舞得怎样了,狮子的脚爪上是否挂了叮当做响的铃铛,猪八戒背媳妇的节目演没演,她们心里惦记的还是秧歌队。
  女萝在白菜灯下突然看见有一个男人也在看灯,女萝凑上前,她认出来了,她的耳畔便响起一串悠长悠长的声音:
  “磨——剪子——啰,抢——菜——刀!”
  他是王二刀。女萝记事以后,只要是爹领着她到银口巷和猪栏巷去,就会听见他在两个巷子里气贯长虹的吆喝声。那卖豆腐的、卖糖酥麻花的、卖凉粉的、卖香烟的吆喝声,全被王二刀的吆喝声给盖下去了,如果不到近处去看看,就简直不知道他们在卖什么。
  王二刀也看见了女萝,他问:
  “没看秧歌去?”
  女萝摇摇头。
  “那里面可有小梳妆哪!”王二刀怂恿道。
  “那你怎么不去看她?”女萝抢白道。
  “嗬——”王二刀鄙夷地耸耸肩说,“一个女人,再有看头,还不是人家的。”
  言下之意,女人还是自己的好。女萝听着这话,心里觉得十分服帖。她想爹若在世的话,今天非要挤得个腿肚子转筋不可。而娘和刘八仙,肯定也会在蜂拥的人群中伸长着脖子找小梳妆呢。
  女萝再也没有看灯的心思,她就沿着灯盏路向南走,走到街口再向东,她上了月芽街。街上没有行人,行人都在银口巷和猪栏巷呢,女萝听见锣鼓响个不停,她觉得口有些渴。她慢慢地走着,月亮起来了,那是一轮饱满的圆月,又大又白,它照耀着雪后的大地。这下街上的雪白得更明显了,但是绝不耀眼,不似阳光下的雪晃得人睁不开眼。女萝想着心事把月芽街的雪踩出一串深浅不一的脚印。浅的脚印是断了脚趾的那脚踩的,它永远都用不上力气,轻飘飘的,像片树叶子。
  女萝听见背后有踩雪的声音,她知道有人跟着她。后来她从雪地上发现了一个人的影子。她也没慌张。她一直地走,快到月芽街尽头的时候,她熟练地进了一条巷子。她推开自家的门,那人也跟着进来了。女萝猛地转过身来,她在有月光的黑暗中看见了王二刀。
  她说:“我屋里的刀和剪子都锋利着呢。”
  王二刀没有吱声,但他的呼吸帮他说了话,他的呼吸跟西北风一样急促。
  女萝返身进了灶房。她从菜板上拿起菜刀,然后用拇指试了试锋刃,她满意了。她将菜刀举在手里,她迎着王二刀走过去,她平静地说:
  “你看,这刀明晃晃的,切肉跟切豆腐一样容易。”
  王二刀还是没有说话,但他的呼吸声又一次帮他说了话,他想要她。女萝后退了一步,接着又后退了一步,她就这样踉踉跄跄地退下去,她退到墙角了,她手里的那把菜刀像只白蝴蝶似的脆弱地抖来抖去。
  王二刀朝她走来,王二刀越来越近了,女萝将手里的菜刀朝王二刀砍去。她听见“嗖”的一声,一道亮光朝前方飞去,那亮光可是王二刀自己磨出来的呢。女萝没有听见菜刀落地的“当啷”声,那么说他是被砍着了,皮开肉绽了,流血了。女萝心下害怕起来,她哆嗦在地上,她问:“我真的砍着你了吗?”
  王二刀还是没有吱声,但女萝感觉到他是没死的,因为她听见了他的呼吸声,像牛倒嚼一样的声音。
  女萝正在猜测间,忽听得脚下“当啷”一声,是菜刀落到脚下了,王二刀走过来,他说:
  “女人可不是玩刀子的。”
  说着,他抱住了女萝。女萝打着挺,她不想起来——王二刀休想把她抱起来,可她还是被他抱起来了。她浑身颤抖着,她觉得骨头缝都疼了,王二刀把脸放在她的脸上,用胡子刷她的脸,她的脸火烧火燎的。
  她低声说:“真不该看那盏白……白菜灯……”
  王二刀沉默着,他做着他想做的一切。等到他呼吸均匀起来的时候,他就朝屋外走去。女萝躺在炕上,她想起了粳米的话。她忍着痛下了地,将门闩上,然后透过玻璃望着外面的景色。苍白而疲倦的月芽街上,王二刀的身影在动呢。王二刀活像一只垂死的苍蝇在宽宽的白布带上爬。女萝转回身,她又推了下门,感觉是闩住了,她才放心地重新躺回炕上。
  不久,外面传来狗叫声以及三三两两的脚步声和嗡嗡嘤嘤的议论声,看来秧歌已经散场了。秧歌一散场,灯盏路的灯也就该收了。
  女梦想:闩门管什么用呢?想进来的,总会有办法进来的。她又下了地,将门打开,然后回到炕上,趴在被窝里流泪了。
  龙雪轩首饰店开张的那天是老人们最爱回忆的一个日子。那是二十几年前的事情了。二十几年前的老人还都在中年,他们正是有力气的时候。“龙雪轩”建在银口巷的中心,它的左面毗邻着一家布店,右面靠着一家戏院,街对面是一家茶馆,所以“龙雪轩”地势得天独厚,热闹而不庸俗,付子玉老板在店面的选择上可谓匠心独具了。
  龙雪轩首饰店开张的那天正是元宵节,满天飞扬着大雪,老天就像是在往下撒白花花的银子似的。付子玉穿着藏蓝色的印有福字的缎子薄棉袄,梳着油光锃亮的背头,脚蹬一双黑缎子棉鞋,威风凛凛地从店里出来了。他的身后跟着三房姨太太,一个比一个年轻,一个比一个俊俏,一个比一个穿得鲜艳,一个比一个珠光宝气。付子玉在一阵震耳欲聋的鞭炮声中给首饰店剪了彩,人群中爆发出一阵经久不息的掌声。付子玉在请来了社会名流的同时,也请来了平民百姓。那卖风车的、烤烧饼的、种菜的、拉黄包车的,都在那一天有了他们的一席之地。他上午招待人们吃喝,下午到戏院包了一场戏,而到了晚上,他请来了南天阁的秧歌队。也就在那天晚上,风流倜傥的付子玉发现了仙女似的小梳妆。小梳妆那年才十八岁。十八岁的小梳妆第一次从南天阁出来,她不仅迷住了付子玉,也迷住了整座城里的人。男人们都说:
  “嗬,那姑娘简直美得形容不出来了。”
  男人们到了说女人美得形容不出来的时候,并不说明他们见识短,而是说他们的魂被美摄走了。小梳妆就是这样一个可以让人失魂落魄的人。当年马头岗的秀才赵天凉听说小梳妆是个美得无法形容的人,就认为众人屈了他的才华,什么模样的人他赵天凉形容不出来呢。等到隔年的正月十五赵天凉来到银口卷特意看小梳妆的时候,他一下子就江郎才尽了。不仅才尽了,命也尽了。他害了单相思,每日由马头岗朝南天阁眺望,形容憔悴,最终一命呜呼。当然这是后话了。
  小梳妆的美不仅男人们喜欢,女人们也喜欢。
  她们会说:“咦,奇了怪了,喝的一样的水,她就这么显眼啊?”
  她们嫉妒她,但不鄙视她。
  就说那年的正月十五吧,老人们坐在台阶前又说开了。“龙雪轩”的店门前人山人海的,瓜子糖茶香烟管够,在戏院包场的戏也有味道。不过,那夜晚南天阁来的秧歌队实在是一天中最值得怀念的。那秧歌队的人踩着高跷,那高跷被他们踩得看上去比脚还要熟练。有男扮女装的,也有女扮男装的,有年轻的媳妇乔装打扮成老婆婆的,那虚假的老婆婆的嘴上还叼着一杆有一尺来长的烟袋。当然,这还不算稀奇,稀奇的是一个满脸长满核桃纹的老头弓着腰,手里提着一串鲜红的辣椒。他的头上蒙着块白毛巾,像个跑堂的伙计,他每扭一下那串辣椒就跟着簌簌地抖动几下,像火苗在跳跃一般。大家都想:这个爱吃辣椒的老汉腿脚怎么还那么灵便?这老头原来是一个年轻的小伙子扮的。他提着的那串辣椒,是他祖父种的,他脸上的核桃纹是他把高丽纸揉皱了贴上去的。他把他那个爱吃辣椒的祖父扮演得惟妙惟肖,以至他的祖父看了回家后不停地对着铜镜子照来照去的,看看自己还在不在。
  当然,要说的还是小梳妆。那叼着烟袋的婆婆和手持辣椒的老头过去后,秧歌队里出现了一个手持绸扇的姑娘。这姑娘头上戴着一朵红绒线花,穿一身粉红色的绸缎衣裳,她每扭一下人群中都要爆发出一阵喝彩声。付子玉当时正捏着三姨太的手,可他见了小梳妆后,他松开了三姨太的手。他不由自主地跟着秧歌队朝前走,人群也就自然地给他让开了道。而等到付子玉意识到自己不该这样跟着向前走的时候,他就命令秧歌队再调过头来扭。付子玉的手下人马上看出了老板的心思,他们心领神会地用人群把小梳妆包围在付子玉周围,结果小梳妆只能围着他转来转去,无论从哪一个角度看去,小梳妆高高在上的形象都是美丽的。
  臭臭躺在旧杂货店的台阶上问:“那天你吃了几个烧饼?”
  臭臭的祖父骂:“我吃了多少,我怎么记得!二十多年前了,那时我是能吃的。”说完,他又骂了一句臭臭:“你这个小吃闲饭的!”
  臭臭发现祖父和几个老头讲起过去的事情时声音是柔和的,二十多年前的正月十五他在哪里呢?他问祖父:
  “我怎么不记得那年的事情?”
  祖父笑了:“你要记得,你可就是我的兄弟了。”
  臭臭想了想,他恍然大悟了:“那时还没有我哪!”
  又是中午换饭的时候了,臭臭的祖父不再讲小梳妆了。他踉踉跄跄地下了台阶,他去换他的老婆子回来。他走了几步,回过头来看了看臭臭,然后骂了一句:“这个小吃闲饭的。”
  与臭臭祖父同行的几位老者也跟着低声嘀咕着:“这个小吃闲饭的。”
  听他们的口气,好像他们养活了整个世界的人似的。
  王二刀大模大样地朝月芽街走去。他朝女萝住的地方走去,这是晚饭之后的时辰。太阳没落山,但太阳被裹在一大块云彩中,云彩的边缘被烫出耀眼的金色来,活活像那些爱美的姑娘将自己那黯淡的提包镶上一圈金边,于是这包就多了一点生气,这云彩也就显得与众不同了。王二刀走得从容不迫,心安理得,以至月芽街上那些乘凉的老婆婆都说:
  “这无赖,看他的脸不红不白的。”
  于是这众多的老婆婆中就有一位像在谷粒中发现了一根铁针那样大惊小怪地叫道:
  “女萝都不嫌臊,他臊的什么慌呢。”
  别的婆婆就不吱声了,她们眼瞅着王二刀朝女萝住的那条巷子走去。她们觉得这世界是没办法让人舒心了,也就不再多想什么,她们就抬头望天,那太阳从云里钻出来了,不过那太阳是夕阳了,它朝西边去了。
  女萝扔下饭碗后就想自己的心事。开春时粳米每回从刘八仙那里回来都要对她说:
  “夜间一定要闩好门,你是个大姑娘了。”
  后来,粳米大概是听到了什么风声,她再回来时就对女萝说:
  “那个王二刀,他是个磨刀的,心狠着呢。”
  再后来,她发现女萝体态不对了,女萝的肚子像面团一样一天天地发了起来,她便说:
  “王二刀,他真的那么狠心?”
  女萝便实话实说,讲正月十五在灯盏路的白菜灯下被王二刀盯上,他一路跟她回了家里。
  女萝她娘说:“你怎么放他进来?”
  “他要进来,我有什么办法。”女萝说,“用刀砍都没砍中,他命大呢。”
  粳米便说:“王二刀可以做你的爹了,他真是伤天害理!他跟过多少女人,他却一个都不要,他只是耍女人,臭臭他娘不也被他耍着吗?”
  粳米说这话时嘴唇青紫青紫的,她觉得自己的女儿跟一条船似的被王二刀操纵了,用它时,它就得跟着风里来雨里去,而不用时,就任它孤零零地漂泊着。粳米想告诉女萝,王二刀手里不只是女萝这一条船,他有的是船呢。
  女萝听见王二刀推门的声音了,她想她得跟他把话说透了,不能再这样糊涂下去。这肚子里的孩子挺不过冬天就要露脸了,这孩子在降生时得有个堂堂正正的父亲。
  王二刀拍了一下女萝的肩膀。女萝抖了抖肩膀,她说:“你得娶我了。”
  “这肚子里的孩子可以打掉。”王二刀嘿嘿地笑着说,“我认识个神医,几付草药吃下去,就会干净利索。”
  “我不吃草药。”女萝抬起头来望着王二刀的眼睛说,“我要个家,要个孩子,孩子要有个爹。”
  王二刀用手揉了揉鼻子,一副逃避责任的架势。他说:“真想不开,人活一世,一男一女总是绑在一起,没意思。你要烦我,我就走。”
  “你想找臭臭他娘去?”女萝突然唰的一声从裤腰那儿取出一把寒光闪烁的匕首,“我可不是别的女人,耍了就耍了,我会要了你的命!没了命,你和谁自在去?”
  王二刀倒退了一步,他说:“收了那刀子。”
  女萝却说:“那你娶我,要不我宰了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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