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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秋霜凝结在菜园的枯枝败叶上,宛若涂了一层光滑的蜡。美奴去厕所时被滑倒了,爬起时忍不住骂了一句:“贼溜溜的霜!”
  码头照例还是要去的。像那些艳俗的标语一样东一条西一条出现的朝霞,仍然能时时勾起美奴想往里面填字的愿望。渔汛彻底过去了,偶尔看见一两只船经过芜镇,美奴便在岸上向船招手,心中仿佛存了千言万语要诉与陌生的船主。几场秋雨过后,江心岛上那片丰茂的水草被悄然淹没了,江面真正是汪洋一片了,那些知寒的水鸟早已不知去向了。北码头的货场静悄悄的,偶尔可在地上寻到两三粒装货时遗落的玉米,美奴拈着玉米,就像拈着刚逝的灿烂的夏天一样。
  美奴从岸上眺望家院的时候,常常想起往昔的生活情景。母亲精神健康时,每到这种时令便开始收拾酒馆了。刷墙、糊篷、盘炉子、修理桌椅,然后再把各种器皿酒具擦得亮闪闪的。每每觑见银白的浓霜凝结在屋顶上,她就要兴致勃勃地说:“好日子快来了。”她指的当然是冬天了。于是一家人帮着她采买,有一次父亲撑着小船到下游的一个城市为她办货,船回来时载着两大桶香喷喷的烧酒,还有漆木筷子、牙签盒、茴香、花椒、桂皮等调料,船头还放着盏通红的灯。杨玉翠问买灯做什么,美奴的父亲说是做酒馆的幌子。于是,别人家的饭馆都吊着老面孔的幌子,只有他们家的小酒馆挂的是一盏圆圆的红灯笼,仿佛一张笑意盈盈的娃娃脸,冲着南来北往的客人笑。一到雪天的傍晚,那酒馆就美得无法形容。红灯亮着,雪落着,酒馆的小屋隐在雪里,那些运木材、倒套子的男人就搓着冻得发僵的手来寻温暖了。那时母亲就忙得不亦乐乎了,她笑意盈盈地把酒烫热,然后把事先做好的小菜,诸如五香花生米、盐渍黄豆、辣椒雪里蕻、酸菜心一样样地摆到客人面前。她衣着洁净,皮肤白里透红,头发总是梳得又光又亮,她的话并不多,但却能使所有的客人都喜欢她。那时每逢下雪,白石文就围着条驼色围巾来喝酒了,他一向坐在靠窗的位置,从那可以望见码头下的江,那时的江已经封冻了,雪一场一场地覆盖在上面,白茫茫的。白石文的酒喝得并不多,而且只要两样小菜,美奴的母亲私下常说知识分子清贫,虽然他并不拖家带口,但是那点微薄的工资是不能让人过滋润日子的。白石文来自大城市,是自愿来芜镇的,初来的那天镇长亲自带领几个老师和学生去码头迎他,还咚咚地敲着一面鼓。鼓声一尽,白石文就入乡随俗了。美奴的母亲那时常常在白石文离开酒馆时塞给他一些吃的东西,白石文推托着,但总拗不过她的热情和好意,也就谢着收下。父亲第一次去酒田运玉米的时候,白石文还在一个礼拜天来帮助母亲收拾酒馆,晚饭也在美奴家吃的,臊得美奴一直盯着盘子边上漆着的蓝蝴蝶,久久不肯抬头。
  杨玉翠倒是知冷知热,天一凉她便穿上了毛衣。每当她清醒些的时候,她就去找白石文,去他的单身宿舍,回来时便一副心满意足的神情。美奴觉得母亲的这种举动真是丢尽了人,使她在同学和邻居中抬不起头。芜镇的百姓见了她便话中有话地问:“你妈妈好了吗?常能看见她出门了,你爸从酒田回来不知怎样高兴呢!”
  美奴便羞红了脸说:“她还没好利索,她并不知道她都做了什么,她失去记忆了。”
  “她的脸色可是好看多了。”别人强调说。
  每次她从白石文那归来,美奴都要说:“你老去他那里干什么,人家背地都讲你,这多不好。”
  她一昂头满不在乎地说:“我又不认识这镇上的人,他们凭什么讲我,不让我舒服?”
  “可是你总认识我吧,我是你女儿,我不愿意别人老是对着咱们家指指点点。”
  “嗨。”她微微叹口气,充满怜爱地抚摸着美奴的头发说,“我真的不知道这是怎么了,忽然间有了一个你这么大的女儿,还有这房子,这房子里蠢笨的家具,还有去酒田的丈夫,都成了我的了,我糊涂死了。”
  美奴气得连哭的心情都没有了。起初她还试图想看住她,但她机敏极了,几乎美奴每天清早去码头,她都要趁机溜出去,有时美奴回来恰好撞见她也刚回来。美奴不给她好眼色,她也知趣地默不做声。
  美奴班上有个叫张多多的女同学,个子很高,并不漂亮,但她却自以为有倾国倾城的美,上课时老是故意迟到两三分钟,以期供人观赏。通常老师刚讲一两分钟的课,教室的门便被人敲响了,大家都知道是张多多来了,也就不觉奇怪。张多多被应允进来后总是使劲把门多带几下,仿佛不如此那门就不严实似的,这样大家得以看到她那扭。泥的作态。她走向座位时老是用手护着书包,跟着脚尖,一蹦一蹦的,像根会走动的弹簧。若是她穿了新衣服,那么她就会足足迟到一刻钟。美奴嫌她嘴碎,又嫌她面目可憎,因为她的眉翼一侧生了不少雀斑,所以平素并不与她多话。张多多似乎看上了刘江,她老是找机会和他说话,端肩扭胯的,呈现着一股植物过分早熟的妖冶之气。刘江对她却是爱理不理的,似乎已把她当成了煮熟的鸭子,反正飞不掉,什么时候想要便顺手拈来。而张多多也看出了刘江对美奴的兴趣甚于自己,正愁无处撒气,有一日撞见美奴的母亲夜晚时从白石文的宿舍出来,就把这消息广为传播,还按她那自作聪明的想象添油加醋地说美奴的母亲走路有些痛,人就像散了架一样。芜镇那些好事的老女人就嘿嘿地笑着说:“一个白面书生,有那么大的力气吗?”
  美奴闻讯后在一个课间休息时把张多多叫到一处僻静地方。
  美奴一改平日温柔表情,她忽而一把揪住张多多的衣领说:“以后你要是再说我妈妈,我就把你剁了喂江中的大马哈鱼。”
  张多多比美奴整整高出半头,她俯视着美奴,鄙夷地说:“你妈妈是个破鞋篓子,应该把她剁了喂大马哈鱼,只怕鱼也嫌她臊,不愿吃她。”
  美奴便跳起来去打张多多的脸。谁知张多多竟那么爱脸面,张牙舞爪地用手护着脸,生怕还手时美奴尖锐的指甲会划破她的面皮,这使得美奴得以有充分的机会教育张多多,她拧红了张多多的耳朵,还薅下了她的一绺头发,张多多爹一声妈一声地叫唤不停,仿佛一条将被勒死的狗。她们的厮打叫骂很快招来了围观的同学,尽管上课铃声响了,她们还没有罢手的意思。
  有一个男生幸灾乐祸地说:“要是两只母鸡天天都一架多好。”
  大家并不拉架,只待老师来解决问题。后来白石文旋风般地赶来,双方才松了手。张多多口口声声说要把美奴送到城里的监狱去。
  “她是个女流氓!”张多多哭着下了结论。
  美奴被叫到班主任办公室时一直低着头。白石文捏着根粉笔反复敲着桌面,面目冰冷。
  “说吧,陈美奴,你为什么打张多多?”白石文说。
  “我就想打她。”美奴说,“不为什么。”
  “你今天的这种举动真让我吃惊和失望,你知道你像个什么样子?”白石文声嘶力竭地说,“我知道你不容易,你爸爸去酒田运玉米了,家务活都得你干,又要照顾你妈妈,可你也不能平白无故打人啊。”
  “你别提杨玉翠。”美奴冷冷地咬着牙说。
  “你怎么直呼她的名字?”白石文颤声说,“她是你妈妈啊。”
  “是吗?”美奴仰起头,微微地嘲讽地一笑,她盯着白石文的眼睛,她很奇怪自己已经不怕他的目光了。
  “下星期的班会上你必须给张多多道歉。”白石文说。
  “必须?”美奴冷冷地反问着,她一字一顿地说,“在陈美奴的词典里,没有‘道歉’这个词。”
  美奴“嘭”地一声关上了办公室的门,门楣上的尘土被震落下来,迷了她的眼睛。她揉了几下,眼前便黄灿灿的一片,宛若那夜她在码头透过纸钱所看见的月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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