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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眼神不好的以为前面是个花坛,走到近处,那冲天的臭气和子弹一样来回弹射的苍蝇让你领略了生活的另一面。
  薄荷每次来找乔丹,都要经过这个垃圾堆,人们习以为常,好像它是生活中不可或缺的一部分。大学的单身宿舍楼里弥漫着经年的陈腐气息,肠子一样的楼道,路灯砸瘪了,深一脚浅一脚地趟过去,一不留神撞着个煤油炉,仿佛意大利的新现实主义电影,专门把镜头对准下层贫民。
  “她昨天走了。”乔丹躺在床上,有气无力地说。
  是的,薄荷一进门就看到了,右边那张床空着,格外刺眼。它的主人叫何平,是乔丹的……“她去哪了?”薄荷问。
  “她快结婚了。”
  是吗,其实薄荷早就想到了,可仍然感到吃惊。她没见过何平,阴差阳错的总是碰不到一块。乔丹手里也没有她的照片,她像个影子似的纠缠着现实。
  “也许她结婚是为了分房子吧?”薄荷问。
  “不,她想和大伙一样。”
  这间小屋一败涂地,暖气烧得不热,窗户上裸露层层锈斑,书架、床、写字台都是五六十年代的产物,墙角扔着《中国可以说不》。乔丹说这里是多功能厅,吃喝拉撤睡全包了。
  “你真的爱她?”
  话一出口,薄荷就觉得别扭,“爱”这个字头一次让她感到毛骨悚然。寒风在窗外格格作响,灰蒙蒙的冬雨扫过宿舍楼。
  乔丹没说话,只是重重地点头,透过手指的缝隙,依稀有一滴眼泪滚落下来。薄荷的心跟着抖了一下,她很少看到乔丹哭。
  乔丹的头发太短,一堆小毛贴在头皮上,像得了产后风似的。
  灰暗的环境塑造了她,应该出去走走,生在这个时代挺不错,一个“八仙过海,各显其能”的时代,没本事的人才会徒生失落感,整天怨天尤人。
  九七夏秋时装展,各大名师纷纷把自己的女模特儿打扮成彻头彻尾的男人,前一段时间,全球呼唤中性角色,现在索性只剩一种——披着男人皮的女人。
  “很难找到她那样的人。”乔丹喃喃地说。
  有个心理学家说同性恋也许更符合理想主义,它寻求感情上的依恋,一旦拥有,别无选择。
  薄荷望着那张空荡荡的床板,想象着两条蛇一样盘扭的身躯,头发都快竖起来了。当然,乔丹和何平之间主要是感情上的东西,她们是这学期才分到一块的。也许男人搞同性恋是出于生理需要,女的搞实在不可思议!
  心理障碍!
  薄荷这样想着,嘴上什么也没说,她知道乔丹很难过,如果在这会儿讨论什么生理和心理问题,就有点不识相了。
  “我想请你帮个忙。”
  乔丹说着一骨碌从床上爬起来,她只穿了一套“爱慕”牌的三点式内衣,看上去更见风韵。“姗拉娜”健胸霜、雪樱花牌“风韵丹”、填充硅胶和生理盐水的各种隆胸术……不知从什么时候起,街上所有的女人都变丰满了,薄荷凭着职业的敏感,一眼就能辨出真伪。
  丰乳,似乎是一种信息,一种目标,女人不再指望男人接纳自己,过去男人选择我,现在我选择男人。没能耐的,哪儿凉快哪儿待着吧。
  女人的欲望迅速膨胀,她们在隆胸的同时隆起欲望、谁更丰满,谁的欲望就更强烈,丰乳,是对男人的一种暗示,也是给男人的一种压力。
  中国古老的象形文字中,“女”是一个具有硕大乳房和乳头的女人图形,丰乳,真的要把历史连成一个圆吗?
  “我想让你给何平送一束花。”乔丹怯生生地说。
  “你会着凉的。”薄荷仍然望着她浮想联翩。
  丰满真好,就像“风韵丹”的广告:“漂亮,并不一定是真正的美,也许美最终还是自然的风韵。”
  “我没别的意思,我只想祝她幸福。”
  “何必呢,你们不是还能见面吗?”
  “一切都不一样了。”
  同性恋好吗,至少不用把精力花在避孕上。在这种气氛下,薄荷不应当想起什么玩笑话,这样有点对不起乔丹,但她无法溶入乔丹的悲伤,那一套理论是留给下个世纪的人听的。什么都得靠习惯,就像新西兰的裸体游泳池,人人如此,也就见怪不怪了。
  给一个女人送花,真够别扭的,对一切不正常的东西,薄荷都极力回避。她想告诉乔丹,每个鲜花店都有送花的业务,要不就打电话185,EMS能帮你送花。可是乔丹一定要自己选花,她想跟在薄荷后面,看看何平接到鲜花时的表情。
  “你不愿意干这件事,对吗?”乔丹苦恼地说,接着又颓然钻进了被子。
  看到她这种低声下气的样子,薄荷心软了,在她和小羊感情脆弱的时候,乔丹一向是她们的精神支柱。人世间,打动人的永远是真情,也许它是扭曲的。
  “好吧,我答应你,不过别没完没了的。人家想把你甩了,以后别想这种事了。”薄荷说。
  “我知道。”
  乔丹那苍白的面孔顿时露出了生气,她腾地一下钻出被窝,黑色的弹力裤扔在一边,白的,一定要穿白的,何平会高兴的,不管怎么说,我祝你幸福!她的鼻子微微有些发酸,不过很快就控制住了。所有人走上的都是一条不归路,我会永远爱你的。
  白色有扩张感,乔丹是个彻头彻尾的女人,那高耸而富于弹性的胸脯真让人羡慕,和欲望无关,是一种母性的光辉。双休日,何平在麦当劳打工,她缺钱花,大学里那点工资是相当可怜的,另外,她想过得充实一点。
  麦当劳,美利坚文化的优势,不过没什么了不起!巨无霸、薯条、圣代……都是些三高食品。
  “右边第三个,脸挺白的那个。”
  乔丹给薄荷指着。
  洁自的百合花,百年好合?
  何平坐在红椅子上休息,薄荷招手把她叫到一边。
  “这花是给你的。”
  薄荷没说是谁,她觉得何平应该能猜出来。这个女人正如她的名字一样平平淡淡,有什么地方能迷住乔丹呢?
  “你是鲜花公司的?”何平微笑着说。
  她的脸上写满幸福,快要结婚的女人都这样,她揣摩着也许是未婚夫给她送上一个惊喜。曾经有过的许多记忆都像脱下的衣服被扔在一边,淡忘一切可能是最聪明的。
  “这是乔丹让我送给你的。”薄荷小声说,她注意到柜台后面有个穿制服的男人一直往这边瞧。
  乔丹的眼泪,百合花,还有那张空荡荡的床,全都忘了吗?刚才她还觉得乔丹像个神经病,这会儿却好像自己失恋了一样。
  “乔丹?”
  何平皱了皱眉,这个名字显然使她不快,尤其是这时候,正如一个十里洋场上的交际花不愿被当初的老乡认出来一样。
  “不是NBA的飞人。”
  “我知道,其实我们……”
  她咬着嘴唇想解释什么,何必呢?薄荷打断了她的话,纯属两个人的事是不必向第三个人解释的。
  “乔丹祝你幸福。”
  薄荷盯着她的脸,想看看她的反应。她难过地低下头,转过身走了,百合花失神地甩在手里,掉下很多花瓣。
  薄荷走出麦当劳的门,不知该怎么对乔丹说。
  看来何平心里并不痛快,她急急忙忙地结婚是想彻底摆脱这件事,可那样办也许会更糟。
  “她说什么了?”乔丹着急地问。
  “谢谢!”
  薄荷故意把何平的反应描得很冷,还说在麦当劳的欢乐大家庭里,那些花瓣役决就会被扫走。
  “她知道是我送的花吗?”
  “猜了八回都没想起你。”
  “不可能,她肯定是装的。”
  乔丹疑惑地摇摇头,她还抱着一丝幻想,屈从于某种固执。薄荷想起台湾电影《喜宴》的结尾:男主人公的父亲过海关时高高举起双臂,仿佛向同性恋投降似的,它寓意着什么呢?远处音像商店里传出的音乐似炒豆般响亮、分明,音乐人忙着为歌手度身定做歌曲,包装真的重要吗?
  薄荷站在过街桥上望着虫子一样的行人,比起十年前,人们走路的速度明显加快了。报纸上正在讨论“抢救精力行动”,人们各抒己见,总之是要用尽可能少的时间多干事。一天等于二十年,一天一个变化,竞争催得你发疯。中关村那些玩电脑的家伙把精力发挥到了极限,一边看文件,一边接电话,中午原地不动地往嘴里塞两个汉堡包,嚼蜡似的。日本的男人早就开始过劳死了,下了班在地铁里困得像一摊泥似的。
  人们这么着急干什么?忙着一天天变老吗?几个老头很有自知之明,溜着墙根儿走,老了似乎就是一种缺陷,一种罪恶,进发廊花同样的钱也没人搭理你。
  薄荷喜欢她家楼下的那条街道,这里是水泥森林中的绿茵,闷罐里的桃花源。明天又能见至肖汉了,仅仅“肖汉”两个字就是一股幸福的热流,其他一切都无所谓了,爱是最重要的。
  一帮老太太坐在门口拉家常,雕刻似的皱纹淹没了五官,那是时间留下的遗产,它提醒着人们要时时夹着尾巴做人,青春的光阴稍纵即逝。
  “表叔等着你呢。”
  一进门,妈妈告诉她。
  啊,表叔,革命年代的样板戏里让人倍感亲切的角色!
  “听说你又考上博士了?”薄荷问。
  表叔谦虚地点点头。一身“李宁’的运动服,宽厚的小平头使人放松,那双眼睛空洞而清澈,没有欲望,没有感情狂热的流溢,只是静静地望着她,如同观赏一只精美的细瓷花瓶。
  好久不见了,薄荷芜尔一笑,带出成熟的魅惑。在“和路雪”的众多冷食中,少女是酸酸的“可丽波”,少妇是甜甜的“可爱多”,二十三岁的女孩夹在当中,如同为白描的仕女图点上一粒朱唇,使一段天然风韵跃然纸上。
  表叔怦然心动,窗外的喇叭声把他拉回现实,想到他们之间不可逾越的辈分,脸上显出些微的窘态。
  “看看我的画吧。”
  薄荷笑着引他走进画室,这个表叔,天才大约都是有点愣头愣脑的。
  一个慵懒的妇人在画布上伸腰展臂,追逐着柔嫩而新鲜的阳光。表叔一直是印象派热烈的追随者,他若有所思地用眼睛捕捉着色彩的变化。乍一认识薄荷,觉得这姑娘不错;和她聊几句,你会一下子掉里边;要是再看了她的画,真有点无力自拔了。
  这是哪里来的激情啊!
  画布上的阳光穿越浓得化不开的松节油味道,紧紧地抓着你的心。巨大的光环倾泻而下,洒下激动人心的溶液。有的地方用色很厚,和雕塑差不多。
  表叔感到作品的力量,扎人的痒,一直在身上流淌,沁入心房。天与地是人们认定的两种状态,而薄荷试图开出第三条路来,那是精神与欲望融于一体的路,每个理想主义者都渴望到达的顶点。
  “你在恋爱吗?”表叔缓缓地说。
  薄荷不知怎样回答,表叔还没结婚,甚至没有女朋友,什么是爱?那是一种无形的力量,任何理论都描绘不出它的色彩。当初,美国一个小药剂师不过是往咳嗽糖浆里倒了点苏打水,就在这不经意的灵感中,风靡全球的可口可乐诞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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