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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薄荷,曼妥思薄荷糖,头发丝似的项链,细嫩的脖颈焕发着内秀的光泽……仿佛已是很久以前的事情了,就像丝绸之路上飘渺的驼铃声,由远及近,由近及远……楼兰古国揭开神秘的面纱,讲述着封存已久的爱情故事。
  必须抓住点什么,宝贵的东西总是转瞬即逝的。“流连于舒适的购物大道,尽情感受潮流脉搏,逛累了,在流行的咖啡屋轻松小坐,浏览窗外的摩登男女。小歇后,蓄势待发。这就是新加坡。”
  他想起旅游公司的广告词,那是幸福吗?那只是新加坡。“幸福不就是每天一家人吃一顿团圆饭吗。”忘了是哪种油的广告,这更贴近他对幸福的理解。
  why not?
  手机没电了,他找到一处公用电话,在一家小杂货铺外面。
  “康师傅”。“美厨”。“统一”、“营多”。“新人类”……怎么一下子冒出这么多方便面,有防腐剂吗?给你介绍一位新朋友,双汇,还想葛玲吗?葛玲是谁,金帝巧克力,献给最爱的人,可大家都爱吃德芙。华贝康橙,有点酸,得加点糖,柯达,富士,保护国货,我偏用乐凯!红牛、舒跑、雪碧、美年达,还是小时候的北冰洋最好。
  干吗呢!嗯?
  什么时候变成一个为消费者权益奔走的老记了?
  他摇摇头,半天拉不开栓,电话像个红色的怪物,随时会喷出火来。十点零七分,她肯定在,好女孩这会儿都在家,有点晚了,不过也许她还在画画。
  “小伙子,这会儿没人,可劲儿打。”
  热情的大妈拉了他一把。
  他果断地拨了号码,通了,滴答的声音像他狂跳的脉搏,她本人接的。他想和她贫几句,刘军最擅长这个。他要求自己温柔一点,再温柔一点,可心里想说的话还是进了桑塔纳车间,甩出一个硬梆梆的金属外壳。
  “明天我想请你吃饭。”
  “几点?”
  她竟敢冷冰冰的!
  “就是五六点钟的时候。”
  “嗯……五六点……好吧。”
  她的声音那么冷,在“新大陆”的众多冷饮上跳来跳去,那股缓慢的劲儿真难拿,像把小刷子擦着肖汉的腋窝。
  她是不是在敷衍我?
  挂上电话,肖汉仍然不放心似的,管他呢,反正她答应了。
  “有零钱吗?”大妈问。
  “没有”
  他摸了摸兜。
  “要一包555,再要一条曼妥思。”
  “润喉糖也不错。”
  “不,就要薄荷!”
  太阳昂首挺立,在薄荷的画布上洒下光怪陆离的彩条,好像雨夜的霓虹灯,泛着松节油的香。应付画廊的那几幅画扔在一边了,她现在只想画点真正想画的东西。
  “蒙田的画室跟狗窝似的。”小羊说。
  “可有不少女人流连忘返呢。”
  “他怎么没有女朋友啊?”
  “谁跟他呀,一点安全感都没有。”
  薄荷一边说,一边矫正乔丹的姿势。她没钱雇模特,只好把三个好朋友小羊、乔丹、蒙田轮番画个够。眼下蒙田这个准画家不在,女孩们拼命挖苦他。
  “蒙田怎么不想着挣点钱啊,他现在这德性哪样都拿不起来,要是在八十年代还行,搞艺术的,听着挺飒的。”
  “最好是找他这么个男朋友,再有一个专门替我买单的。”
  乔丹毕业以后留在哲学系当助教,小羊说这样很不利于找对象。女人就是女人,干吗弄得跟男人似的。
  “我说你就是神经病,房顶漏水找几个男的帮忙不就完了,干吗自己蹬梯爬高的瞎忙乎!”小羊冲乔丹说,“女人就应当利用女人的优势。”
  “你以为那些男的愿意白帮你呢。”乔丹耸耸肩,她觉得那孩子永远长不大,老以为男的都得围着自己转。
  小羊说乔丹该做皮肤护理了,她才真得了美容师的职业病呢,让那双挑剔的眼睛一照,美人就绝种了。她和男朋友小廖好了半年,她坚持说是试婚而不是同居。
  薄荷的画体现着她这个人的精神:在实用主义的基调上点缀着理想。工艺美院的学生都有点旁门左道的意思,画油画不是他们的专长。薄荷一点也不清高,她不像蒙田那样,总画一些让人看不懂的东西,她想的是首先养活自己。
  小羊蹲在地上把薄荷的绿画夹打开,翻着里面的习作,她说要是嫁个好主就不上班了,整天奔波不是徒劳吗。“应该把那些烦人的事都甩给男人,昨天我玩游戏机时看见一个俊妞傍着个胖子,她大概是存心的,好几十个币一会儿就玩完了,胖子屁颠儿屁颠儿地去买币,看着真可怜。”
  “花男人的钱也不舒服,到时候还得交账呢,”乔丹说。
  “嫁给他不就完了?”
  “大款都多少岁了,再说一般人哪儿见得着他们呀。别看他们有钱,可他们也穷,连花钱的时间都没有,只能到老了再享受,可是老了还有什么用埃”乔丹比小羊更能领会薄荷的意图,而且她有时自己就能摆出好看的姿势,特绝!她个高,肌肤的线条比一般女孩硬一些,但这样更好,反而有一种将得夷止的美丽,像黑人名模坎贝尔那种感觉。穿衣服的和不穿衣服的乔丹简直是两个人。
  乔丹的丰满刺激着其他女孩的自信心。
  她怎么没有男朋友呢?
  薄荷喜欢搞心理分析,如果不当画家,她肯定去做心理医生。
  很多有同性恋倾向的人是因为在异性面前缺乏信心,按说乔丹不属于这个问题,那就是有什么心理障碍,她有时偏激得要命!
  薄荷熟练地调色,不断在深色里加白,她喜欢把画面搞得很亮,不要那些阴暗、晦涩的东西。乔丹穿了一件苹果牌的琥珀色高弹紧身毛衣,美极了,就像是欲望的颜色,原始、朴素,却蕴含着火一样的热力。
  “你说多少岁结婚合适?”薄荷问乔丹。
  “这说不准,要是打算当贤妻良母最好早点。女人二十左右是鲜花,二十五以后是干花,三十岁是标本,四十以后就成草木灰薄荷和小羊对望了一眼,乔丹这个比喻够让女人寒心的,这么说她们都没几天蹦头啦。
  “男女就是不一样,有时候觉得男人长皱纹也挺好看的,皱纹有一种力度,可女人就不行。你看日本的女明星越来越小,二十以上的就没戏了。”
  小羊把头往后一仰,弄得沙发吱吱作响。
  “这个社会就是个男权社会,一切价值观、审美观都是为了适应男人的口味。”
  乔丹越说越起劲:“‘女强人’这名就是丑化女人的,男人嫉妒心也持强,尤其爱嫉妒老婆,一家子还这样,多蠢哪!”
  “俩人要有感情就不这么想了,”薄荷用手揩去笔上的油彩,“成熟点的男人不喜欢小女孩。”
  “关键还得苦练基本功,”小羊坏笑着,“中国男人那点精力有限,好些男人变花就是因为老婆太死板。”
  是啊,历史上的女人爱走极端,不是哀怨的秦香莲就是害人的潘金莲,谁要能将秦香莲的贤德和潘金莲的风流集于一身,她就是女人中的女人。
  “好女人就是一本百科全书,妻子、情人、母亲、女儿、朋友、谋士……哪种角色你都能上。”薄荷想了想又说,“不过得看这男的有没有激情。”
  “我表姐说结婚就是抽死签,现在她就是个免费保姆,那男的什么也不管,成天等吃等喝的。”小羊愤愤不平他说。
  乔丹乐得肩膀一颤一颤的,传统家庭没戏啦,独身、单亲家庭、同性恋、丁克家庭、婚外恋……就像海尔层出不穷的新产品,联合起来声讨一夫一妻制。
  薄荷重新拾起画笔,抱怨有什么用?还得先有点本事。她就要出名,那有什么不好!蒙田口口声声说淡泊名利,其实他比谁都想窜红。陈逸飞画展撩起她心头的火焰,她可不想当梵·高那种死后扬名的倒霉蛋。
  她用笔尖细心点染,乔丹肤色发黑,可她不想把调子降下来。
  “高更的画有一种歧视女人的倾向。”她说。
  “你说的恰恰相反,亏你还是画画的,高更把女人尊为大地,他总是用黑糊糊的泥土色来画她们,那正是对女性至高无上的崇拜。”
  乔丹做了个得意的手势。
  这个乔丹,让你不得不服!
  阳光如同一个大胆的情人,肆无忌惮地从窗帘的缝隙里钻进来。调色板里的蓝色明亮清澈,仿佛秋日下无云的天空。
  “你和小廖怎么样了?”薄荷问小羊。
  “怎么说呢,他就知道我最简单的功能,年轻漂亮,会玩,就像买了586只会打字一样。”
  小羊脸上呈现出一种难得的深沉,说到自己的事就不那么好玩了,她一边哼着张惠妹的歌,一边蹲在墙角帮薄荷收拾扔在地上的颜料,这种居民楼总是不能彻底解决隔音问题,邻居打得正欢,重物在床板上乱滚的声音,盘碟的摔打声,婚姻疲乏期,食之无味,弃之可惜,早晚喂狗,人到中年,倒霉。
  “他是外地人,你们家同意吗?”
  “还没扯那么远呢。”
  薄荷听出一种弦外之音,那是爱情吗?小廖也许只是利用小羊。一个外地人,又是搞音像制品的,哪儿有安全感呀。
  这种男人,闯入你的生活,占有你的心,然后冷静地分析今后的发展趋势,到头来火车站见,留几滴鳄鱼的眼泪。
  “最近我就关心那几只克隆羊。”乔丹说,“我对人都失去信心“不至于。”
  乔丹拿起《南方周末》专注地读着。
  无性繁殖是指不经过雌雄两性生殖细胞的结合,只用一个生物体产生后代的繁殖方式。西方宗教界对此持异常激烈的批判态度,称这是反人类的行为。
  “母系氏族早晚统治世界,”乔丹自豪他说,“这些羊就说明了一切。”
  “别让她妈听见。”小羊小心提醒着。
  “没事,她上课去了,几十年不变的英美文学。”薄荷说。
  “你爸怎么样?”乔丹问。
  “还在基地。”
  “父亲是导弹专家,女儿是捣蛋专家。”
  薄荷盯着画布,有时认为作品伟大极了,那种天才简直叫人害怕,有时又觉得一钱不值。她需要一种热情,就像肖汉的脸,腼腆而富于激情的眼神,迷茫而又执着的神态,真正的勉惑介乎于天真与成熟之间。
  她想起一些事,碎片似的记忆开始自己拼凑起来,由点到线,串成一个个三维动画。什么叫爱?谁说的来青,“爱情是一朵毒化意识的、充满幻想的美丽兰花”。
  莫名的美丽和芳香气息将她吹醒,早晚要成为一个真正的女人,而她对那一天的到来,感觉很怪。周洪的文章特有意思,他说:“朋友见了面,最亲热的问候已经不是吃了吗?而是有了吗?
  有什么了吗?有情人了吗?被问的同志很少有感到被侮辱被亵读的,所以很少有人义正词严捍卫自己的尊严。已经有的同志笑而不答。暂时还没有的同志也会笑而不答,显得跟有了一样。很多人在述说自己没贼胆没贼力没贼窝时,实际上是在一种时尚的压力下,给自己寻找清白的理由。”
  那篇文章叫“情人走上桌面”,有点绝对了,不至于,不过很多女孩对是不是姑娘的问题有些含糊其词:说不是,太疯!说是,冷淡,怎么都不好伺候。
  都有病吧?
  乔丹和小羊的声音开始清晰起来,她知道刚才走神了。她们在聊女人的欲望,这回乔丹和小羊找到共同语言,乔丹的集体宿舍里聊的比这还荤呢。
  “其实女人需要的是爱抚,传统的性行为只是为了生儿育女。”
  小羊叨叨着,她嫌《南方周末》上的性知识只讲了一半。
  一定是小廖改变了她,从前她渴望的是一种被男人侵犯的快乐,薄荷想起黛米·摩尔演的那个片子,美国女人真行,心和嘴是一致的。听说,美国电视凌晨一点的“午夜谈”节目专门请被女人骚扰的男人诉苦。有钱的女人找应召男郎不是什么稀罕事,美利坚特色。
  “一切价值需要重新评估了。”
  乔丹老想把自己打扮成尼采。她告诉小羊“贞节”就是个很模糊的概念,女人更了解女人的心思,不过现在只有少数知识女性能懂这个,大多数国人还得再等二百年,有文化的男人指不上,他们习惯把女人踩在脚底下。
  她说这话时,真有点像高更笔下那些黑不溜秋的女人。乔丹是相当丰满的,甚至超过画报上的洋妞,简直让人吃惊,特别是当她刷地一下脱掉衣服时,能给人带来一种巨大的视觉冲击力。尽管看过无数回了,小羊还是要尖叫一声,对乔丹身体的崇拜已经成了习惯,像强迫观念一样。
  最新的巴黎时装推出很多暴露的玩艺儿,没劲,那只能糟蹋女人,性感是一种整体的把握。
  乔丹的身体反映着女性美的本质,此刻,薄荷却没有一点欣赏的兴致,乔丹的表情破坏了画面。诱人的线条充斥着无所谓的懒散,仿佛对一切有价值的东西都懒得看一眼,那微微下撇的嘴角向人们昭示着:任何事都有时效性,包括爱,而这正是薄荷不能接受的。她想起报上说一个十八岁的中学生公开立遗嘱的事,现在的小孩部怎么了?美国有一对恋人将刚生下的孩子打死后弃之而去,不想好了再生,捣什么骚啊?
  日头偏西,薄荷在画布上辨出时间。
  “糟啦!”
  薄荷立刻手忙脚乱起来。
  “我给你看着表呢,”小羊尖声叫着,“还一小时。”
  “这孩子要约会,看把她急的!”
  薄荷脸上抹了酸奶,睫毛上涂着鱼肝油,趁水开时蒸蒸脸,省时间,纯天然而且是废物利用,这是值得推广的灰姑娘美容法。
  “长统袜呢,别像两条饿狗似的在那儿站着,还不帮着点,穿哪件?红的还是黑的?”
  “别穿这双鞋,跟性感不沾边,小羊,把那双给她拿来!”
  女孩在这时候都是一个样子,就像《魂断蓝桥》里的玛拉,一头四处乱撞的小牛,偶尔闯入围牲口的栅栏,被手拿热烙铁的女伴追着。女人的脸在约会前就像一堆材料进了加工厂,这儿添一笔,那儿弄一下,最后五脏俱全地滚向传送带。
  女人打扮起来就像吸毒一样。薄荷精干此道,男人需要带得出去的女人,不过别太漂亮了,那会让他心慌的。
  一切折腾完之后,还有二十分钟。
  薄荷松了口气。
  “你好了,我可倒霉了,一惊一乍的!”
  小羊抱怨着冲向厕所。
  “虚了,整天往厕所跑。”
  “别笑,你那位也上厕所。”
  十八岁以前,乔丹这句话最能毁人了,上厕所多丢人呐,足可以毁掉一对热恋的情侣,后来适应了唯物主义,这人要是不上厕所,准是尿毒症!
  “人其实都是装卸工,装一点,卸一点,整天为消化道两端而忙碌。”
  乔丹仍在阴险地糟蹋爱情,薄荷的心已呈真空状态,任她胡说吧。
  “你去刷牙吧,用高露洁。”
  尖利的电话铃声敲在薄荷脑门上。
  “我是肖汉,我到楼下了。”
  “我马上下来。”
  薄荷背上双肩背,刺溜一下钻出门去,乔丹的声音像一块热炸糕砍在她后脑勺上。
  “矜持点,你是个淑女!”
  捷达CT型是标准的雄性动物,在74km/5800转的功率下可以发生任何意想不到的事情。
  爱神的箭射向何方?海尔一波普彗星裹着宇宙的尘埃前来赴约,宝贝,快回头,有人已在老橡树上系了黄丝带。
  “你家住几楼?”
  “十六层。”
  “那你从上边可以看见我。”
  古老的风卷着楼兰王国的爱情吹拂人间,奔腾的马群撩起漫天土烟,她绕着谜团一般的石柱跑了几千年,猛然转身,天啊,是你!
  他好像变样了,看上去更高一些,“鳄鱼”的浅蓝色经纬线衬衫,孩子气的微笑,“我俩相爱,两小无猜,那爱早已无声表白……”悠扬的女中音从薄荷心底油然升起,你到底是谁?
  轻轻开启的车门抖出迷人的希腊神话:牧神潘想要水泽女神西琳嘉,女神跑到河里变成芦苇,潘折断芦苇,用绳子拴在一起,他用嘴吹,她就发出动听的声音,慢慢地,女神终于屈服了。
  薄荷坐进车以后,朝居民楼望了一眼,阳台上探出小羊和乔丹毛茸茸的头,她动作优雅地钻进车。
  “有人爱我。”她想。
  烟和车是男人永恒的情人,不会轻易抛弃他们,红色的尾灯一闪一闪,犹如睫毛上的点点亮光。女人永远无法理解男人对车的感情。
  “你想去哪儿?”肖汉问。
  “随你吧。”
  “那我拿主意啦。”
  魅力也是一种侵略,不用刀枪,而用眼睛。
  薄荷悠闲地望着窗外,心里的优越感油然而生。四合院小胡同保持着六朝古都的遗韵,入冬了,工薪家庭兴冲冲地运着十几年不变的“爱国菜”,人们变小了,变形了,四面八方射来的目光甚至还有些敌意。
  车上了二环路。
  他们似乎在毫无目的地漫游,这时候塞车是常有的事,只要稍微慢一点,一连串的车都会停下来,汇成一条色彩斑斓的花龙。
  薄荷从反光镜里看到后面有一辆耀武扬威的“旁蒂克·太阳火”,黑牌,开车的还是个女的。日产的CIMA、尼桑、韩国大字、福特Ranger从身边滑过,像和老朋友打招呼一样,这当中,还是奔驰最像一位贵妇。
  胡同里的北京和二环路上的北京相比,就像一个化过妆和一个没化妆的女人。
  “昨天你和我打电话的时候好像有点勉强。”肖汉说。
  “没有埃”薄荷抿起嘴笑了,一面留神看着他。
  肖汉想起初次见面时她穿的那件摇滚夹克,重金属包裹的小麦麸,欲望在厚厚的玻璃墙那边冲你招手,一个劲儿地吊着你,可那层铜墙铁壁又将你的热情碾碎磨烂。而今世界全变了,西洋红的薄呢子裙装恰到好处地衬托出细溜的腰身,让你一头掉进温柔的女儿乡,再也不想醒来。
  他咬咬嘴唇,如同站在喷着热水的莲蓬头下那样品尝着幸福的灼热。昨天,她还像一个遥远的童话故事,现在突然从“女孩”这个抽象概念中一跃而出,怎么搞的,所有儿时对美的记忆一下子拥聚眼前,默默堆积在她身上。
  车的颠簸使他的腿和她的手无意一触,就在这自然重力促成的瞬间,奇迹发生了,我爱她,是的,毫无疑问。
  一许媚红爬上脸颊,她马上转过头去望着窗外,心里还在回味那美妙的一刻,希望生活就此凝固。
  他闻到她头发上的淡淡香味,心里已有什么东西不能和她分开,那正是他在缅甸湿热的丛林里、在无数披星戴月的夜行中一再渴望的东西。
  她手腕上有一小点绿色,好像是油彩,用下巴蹭一下就行,就着反光镜,他觉得嘴唇似乎变绿了。
  黄昏的北京敞开胸怀,召唤着思归的水兵,风儿呀吹动着我的船帆,情郎呀我要和你见面……“人头马一开,好事自然来”,好丽友派,三星电子……艳光四射的霓虹灯吞吐着火舌,璀璨的光辉洒在姑娘们的脸上,生活的奥秘就在于你永远也无法预测它。
  “两位里边请。”
  服务小姐脸上挂着职业式的微笑,簇新的锦缎小褂衬得胸前满满实实的。
  五洲大酒店的淮扬菜馆刚开门,肖汉和薄荷挑了一个靠窗的地方,这里是古今中外的情侣专座。
  马蹄莲的清香,玻璃窗上五彩缤纷的幻影,上帝对人们恩宠有加。
  “你点菜吧。”肖汉递来一本大书似的菜谱。
  “以后这种事都你作主。”
  肖汉扬了扬眉毛,面对这样的女孩,男人还有什么可说的。
  他熟练地点菜,“霸王别姬”、“鱼米之乡”、“雪花桃泥”……听起来不像菜名,而像江南小镇上一个个活生生的面孔、古风犹存的石桥和曲折缠绵的爱情。
  “要什么饮料?”戴着黑领结的服务员推来一辆酒车。
  “橙汁。”肖汉替薄荷回答。
  “嫁给他真没治了。”薄荷心想。
  还闹什么女权呀,乔丹要是有肖汉这样的男人疼她,准保第一个出嫁。尼采之所以成为尼采,就因为他身体不好,长得丑。司马迁受了宫刑才愤而写《史记》,天才都是逼出来的。
  天才当然好,做个幸福的女人更重要,好好活着干吗要受罪?
  各种造型别致的盘子都摆上来了,薄荷还在发呆,这绝不是矜待,而是一种东西吸引住她,像挠痒痒似的,对了,那个词应该叫“秀色可餐”。
  “干吗老看我?”肖汉逗她,心里美着呢。
  男人其实也臭美,谁说他们不注意形象?蒙田路过臭水沟还照呢!
  薄荷想起《爱情故事》里女主人公说的话,“我喜欢你那个身坯。”没错!
  “你吃埃”肖汉说。
  你不是也没吃吗?
  “你很忙吧?”
  “也该歇会儿了,今晚你是最后一个。”
  哼,今晚!
  “你们是不是整天谈判?”
  “那是电视里演的,其实做生意除了吃饭还是吃饭。”
  “那多好埃”
  好?那饭都是顺脊梁沟下去的!
  她当然不懂这些事,肖汉这才隐隐感到他们之间的差距。当他为了注册公司累得要死时,人家正在画室里冲着石膏像乐呢。
  她不懂更好。
  “你做生意是为了钱吗?”
  “怎么说呢?”
  是啊,做生意到底为什么?
  男人就得有本事,生下来注定的,女人干得不顺心了,尽可以退守家中,男人不行,整天忙乎人家还嫌你窝囊呢!再说,就怕人比人,朱小东不是说吗,年轻时靠健康去换钱,老了以后再靠钱修补幢廉。不过男人就该这样,唉声叹气的有什么劲!
  薄荷喝了一口龟蛋汤,怎么尝不出味儿来,像馄饨皮似的。
  “我想你倒不一定在乎钱,不过钱是一种成功的代名同,对吗?她眼睛里闪着智慧的光芒。
  她和那些只会撒娇的小妞下一样,没错,善解人意,这是女人最大的美德。
  肖汉点点头,发觉自己浸泡在温情里,好爽,脸上的鳞片层层剥落,似乎能听见它们掉在地上的声音。
  “哪天背上你的画夹,我带你到八大处兜风去。”
  肖汉听见自己的声音,但觉得那并不是他,而是一个温柔的小白脸。什么时候变成这样了?刘军说他在女人面前像白雪冰柜。
  仿佛有一块柔软的飞毯将他轻轻托起,在都市上空悠闲地俯砚万家灯火。滴酒未沾,却有一丝醉意袭上心头,打开话匣子便一发不可收。他讲述着在缅甸搞边贸时的种种经历:有个大高个整天搞女人耽误事,他们就在他杯子里放泻药,一分钟七回。那时候老吃不上肉,有一回逮着了,吃得他都直不起腰来,也成乌克兰大白猪了。威哥带了一大包妇女用品,在码头上和胖警察玩猫捉耗子,结果东西都飘多到伊洛瓦底江喂鱼了。
  薄荷咯咯直乐。
  她笑的时候特别好看,脸上添了一抹媚红,仿佛女孩成为女人时脸上增添的第一抹红晕。
  这样子真像小红。
  “有个缅甸小女孩是我们房东的女儿,那时才十六,我们管她叫小红,”肖汉回味着当时的情景,“她懂一点汉语,对我真好,每次都从厨房里给我拿吃的。”
  薄荷津津有味地听着,按理说她应该吃醋,是的,有点儿,不过是酸甜的,洒了一把白糖。很多男人都爱在姑娘面前大谈从前的罗曼史,为的是让姑娘吃醋。这不是什么高明的招,但确实灵验,不少女人就是因为吃醋才中圈套的。蒙田就干过好几次,薄荷总是装糊涂。
  肖汉绝不是这意思,她看得出来。小红爱他,普天下的女人都应该爱他。
  “有一次摇船,我正擦汗呢,她趁我没留神把手放在桨上,我再摇时就摸住了她的手,后来我摇累了,她就蹲在那儿哭。”
  肖汉沉浸在对往事的回忆中。
  天啊,那双手多可爱呀!
  “后来呢?”
  薄荷用双手托着头。
  肖汉眼里飘过一丝淡淡的惆怅,接着说:“后来她嫁给邻村的一个男人,比她大十五岁,那里的女孩嫁得都早。”
  “你去喝喜酒了吗?”
  “没有。”
  多可爱呀,一个缅甸的小芳!
  薄荷的眼眶里微微有些润湿,眼前就像过电影一样,她看到小红纤细的身影,长长的筒裙裹着的少女的身影。
  “她很漂亮吧?”
  “算不上漂亮,和这里的女孩不一样。”
  薄荷的目光滑向遥远的地方,有双眼睛若隐若现,一串串哀怨滚滚欲落。这一刻,她也爱上了那个缅甸的小芳。
  “你为什么不和她私奔?”她好像不甘心似的。
  “她家早就给她订亲了,”肖汉顿了顿又说,“我要跟她好可就没有你了。”
  薄荷的嘴唇微微张着,一副如梦初醒的样子。
  “那是你的初恋。”她说。
  “算吗?”
  “应该算。”
  “还有一个就是你了。”他缓缓地说。
  一瞬间,两人默默无语,都市沉没了,她凝神望着他,仿佛听到了几生几世的召唤。她只想搂着他,贴着他的脖子,紧紧地。
  肖汉似乎感到了那种肌肤相亲的力量,热情的漩涡直往上顶,在后腰扑腾着,发散着,随即一股火热的劲蹿上来,烧着喉咙。他赶紧移开视线,并拢双腿,深深地吸了一口气。
  薄荷轻轻说了些什么,他没仔细听,拿过薄荷喝剩下的橙汁,一饮而荆他们再次坐进捷达时已经九点了,停车场的老大爷直冲他们乐,这顿饭吃的够长的。肖汉想起他俩几乎什么也没吃,真逗,回家还得泡方便面。
  星星点灯,照亮我的爱情,换档,倒车,一切按照秘而不宣的程序演示着。尾灯依旧一眨一眨的,蒙上醉意,自己催眠了自己。
  夜晚的北京是个新嫁娘,万家灯火是她的嫁妆,浓浓的夜色擦肩而过,足以忘却滚滚红尘中的一切烦恼。
  法国作家普鲁斯特说真正的乐园是已经失去的乐园,回忆才是最美的体验。薄荷分享着肖汉的回忆,为那伊洛瓦底江谷地的少女,为他们相隔的千山万水而感慨。小红的腰身变粗了,人们再也看不到甘蔗林中飘逸的倩影,雨季来临时谁也不知道她内心的波澜。背着孩子生火做饭的小红,你还记得那个中国的少年维特吗?
  “给我一杯忘情水,换我一生不流泪……”小红,为了你我一定好好爱他。
  “今天怎么想起这事了?”肖汉眼睛里有一丝不易察觉的亮光,只微微闪了一下,“像我这样爱动感情不好吧?”
  薄荷侧过脸望着他,蓝幽幽的月光洒在他脸上,腼腆而富于激情的眼神,良好的刹车性能,纯棉衬衫的新鲜味道,脚底下的扳子和两听燕京啤酒,一水的雄性气息。毫无疑问,这是个孤独惯了的男孩,他的心是一间尘封已久的书斋,轻轻吹一吹,便抖落了一室的萧瑟。他绝不是那种无病呻吟的人,但他的心太敏感太善良,很少有人能轻启小门,听懂他的高山流水,伯牙遇到钟子期之前一直是孤独的。
  他说父母都特好,不过见了他们反倒没话说,也许是代沟吧。
  哥们儿之间就是玩玩,喝多了说点什么谁也不在乎,但男人不能公开发泄,人家会说你是吃软饭的,成天不干正事。
  “可是你必须发泄,憋在心里多难受啊,你可以来找我,咱们到山上去喊,像日本人那样。”薄荷认真地说。
  她真逗。
  “你再也见不到小红了吗?”她问。
  “我们俩没缘分。”
  是啊,缘分,就像张爱玲说的“于千万年之中,时间的无涯的荒野里,没有早一步,也没有晚一步,刚巧赶上了”。
  一排排街灯擦过脸颊,每闪一下,如同一个轻柔的吻。薄荷收拢视线,恰巧看到副座前面放着一个小印第安橡皮人,蓝色的脸膛和上身,双臂交叉胸前,土黄的腿,深棕色的大鞋子,一双俏皮的眼睛向上翻着。
  薄荷心里立刻起了化学反应,一种奇妙的震颤摇晃着她,小时候的发响玩具,无数个玩得精疲力竭还不肯睡觉的中午,废墟似的工地,童年的影子显露出形状,闪动在小印第安人的目光里。
  “你知道什么是缘分吗?我小时候有一个和这一模一样的印第安人,可惜后来弄丢了。”
  薄荷轻轻说着,多么不可思议,情缘就像一只蛾子偶尔飞入空洞的现实,掀起晚风中早已褪色的理想主义。
  “后来找着了?”肖汉扫了她一眼,意味深长地问。
  “没有。”
  薄荷还没有反应过来。
  “这不是吗。”肖汉努努嘴。
  薄荷明白了,一种热情再次燃起,迅速发散成无数箭头,似乎伸手可及,又似乎远在天边,鱼儿在水里翻腾,白色的气泡噗啼噗哧地顶开了。
  过了立交桥,熟悉的街道为她指路,少年活动中心、平价商店……这么快又到家了,她隐隐地希望某个邻居能发现这一切,多情的捷达,从电影里跳出的男人,还有失而复得的小印第安人,今晚,月亮就睡在我心里。
  他的热情透过衬衫拽着她,反光镜瞄准着她的慌张,她微微闭上眼,任凭那股热力抚摸着脸颊。
  以后的日子还长着呢,她听见一个声音在说。也许应该再坐一会儿?算了,她毕竟不是一个迟疑的人,这一点和其他女孩不同,表叔说她阴中带阳。
  “礼拜天见!”
  在他开门之前,薄荷飞快地跳出车,再晚一点,她就没有这样的决心了。礼拜天见,听上去多轻松啊,好像什么也没发生过。
  在她打开车门的一刹那,他看到她灵巧的膝盖闪了一下,肉色的长统袜紧绷绷地裹着双腿,他似乎感到那条腿热乎乎地贴着他的手,丰腴的肌肤从指间溢出来,水乳交融的感觉。原来我是这样的,他不喜欢那些随时可以进入情况的熟练工种,这一次纯粹是一股坚决的力量冲上来,从未有过的坚决,它渴望圣洁,与享乐无关。他的心颤举起来,扑扑的火焰在两腿之间撩拨着。别走,我要你,他在心里喃喃地说。别走,听见吗,我要你。Call机突然响了一声,天气预报。
  薄荷的身影划过一道美丽的弧线,她知道身后那双眼睛嵌在她的背上,湿漉漉的嘴唇上下盘旋,一遍一遍吻着她的脖颈,她猛地回头,看到他已经站到车外,一副款款深情的样子。月亮悬在头上,笼罩一层光环,一如《人鬼情未了》中最后的分别。
  “早点睡,别老画画了。”他说。
  凉风嗖嗖吹着,钻入皮肤里,却有一种的人的滚烫,膝盖微微有些发酸,他在心里对自己说,她是我的。
  突突的心跳稍稍平静下来,薄荷快步向居民楼的铁门走去。怎么回事啊?和他只见过两面就想……他的胳膊多粗啊,全是密实的肌肉,那眼神简直叫人受不了,身后没有发动机的声音,他肯定还站在原地没动,应该回去!应该回去!热血冲上面颊,烧着耳根,她对谁也没这样过,怎么回事?
  热情理应献给理想。
  十一楼上初二的王弓骑着车从她身边擦过,几天不见又蹿高了。硬梆梆的肌肉和信念挂不上钩,薄荷不仅仅是因为肖汉的身体才喜欢他。她遇见过外表有吸引力的男人,看看就得了,再没有进一步的想法。没有心的驱动,其他的动作都是耽误时间,简直没有表演的兴致。
  贞节是一块遮羞布,它只向爱情敞开。
  楼门口的垃圾道里轰地掉出一堆卫生中,成长的烦恼。她想起一首外国人写的诗,恰好能给夜空涂上洁净的色彩:黑夜有一千只眼睛闪亮,白昼却只有一只眼睛发光,一旦夕阳西下,明亮世界的光辉便顿时消亡;头脑有一千只眼睛张望,心中却只有一只眼睛端详,一旦爱情终结,整个生命之光便顿时消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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