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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崔老爷子成了个人物。这一天,他连个觉也没睡成。先来了三拨儿报社的记者,又来了两拨儿电视台摄像的,随后又来了公安局的领导。再往后呢,就是这院儿里的老老少少了。
  “嘿,老爷子,您可等了一辈子,这回算是把您那功夫露了一手啦!”
  “没那么回事儿!……奔七十的人了,有什么功夫啊。实话跟您说,来了那么一下扫螳腿,还是扶着棵树来的呢,要没那棵树搂着,那小子都栽不了,栽的,可就是我了……”
  “说是您闻风儿赶去帮忙来着?您可够勇的。”
  “哪有那事!我是喝多了,骑车转了向,都不知到哪儿了。糊里糊涂就赶上了……”
  “您就这么跟报社的说的?明儿报上能这么登吗?”
  “他能不能这么登我可管不着,反正我是这么说的!”
  ……
  崔老爷子是个争强好胜的人。实话跟您说,北京人没有几个不争强好胜的,脸面就是这争强好胜的根由。因此,说老爷子对自己忽然成了个“人物”没有一点儿自得,那是瞎说。不过,北京人的争强好胜,也各有各的不同。有的人是贼大胆儿,给他个梯子,他敢顺着杆儿爬,给他个总理,他也敢接过来干。辘轳把儿胡同也不是没有这样的人,9号的韩德来就是一个,“文革”时当了个模范,中南海,敢住,国宴,敢吃,回来了,还敢吹,从餐桌儿上的小窝窝头,一直说到叶群的胸脯子。现在韩德来是栽了,不过不出9号院儿,有这胆儿的人还有。譬如那个二臭,太平洋在东边西边都未准知道,“太平洋商贸公司”的老板也愣当上了,甭管贷款还得上还不上,先吃香喝辣是真的。别看这贼大胆儿光9号院儿就占了俩儿,其实在北京人里,这人还是不多的。更多的北京人,争强好胜也就是在街里街坊中间拔拔脯儿而已,要不差事好点儿啦,要不奖金高点儿啦,再不济,见多识广,嘴皮子招人,门口乘凉时让大家伙儿乐乐,也就挺知足。别听他们说:“官儿大?有什么呀!官儿越大越好当,认俩儿字就成!我?让我当总理我也敢!”真让他去,别说当官儿了,见官儿,这腿肚子都转筋。
  崔老爷子也属于这一类,争强好胜的范围,也就是说当年如何闪展腾挪,如何口外走镖,传传如今在宏远宾馆门外所见,老哥儿几个一块儿喝酒的神侃而已。真把他说成什么“见义勇为”的老英雄,又上报纸,又上电视,他可就没了这个胆儿。风光归风光,“出头椽子先烂”的老理儿可记着哪。再说,管什么用?管什么用?早几年,闹个英雄模范的当当,兴许还算个事,这会儿,把他这么吹那么吹,还不如给他拎两瓶“二锅头”来喝喝哪。
  其实,崔老爷子自己明白,他对当英雄之类的事之所以打不起精神,更主要的原因倒是,停车场上憋的那口气,还没地方撒呢。
  公安分局的局长来家慰问他的时候,问过他:“退休了在哪儿干哪?”他险些把心里的那口闷气给撒出来。当时,他沉着脸,说:“在宏远宾馆那儿干过,现在不干了!”分局长没听出他这话里有气。也幸好没听出来,因为往下说,崔老爷子才发现,宏远宾馆根本就不是人家这个分局的管片儿。难怪人家不再把话茬儿往下接。
  等到公安局的局长来慰问他了,他倒是知道这位官儿大,岂止能管着小梁子,全北京的小梁子都归他管!可他却又好像没了告状的兴趣:有劲没劲?让这么大的官越过好几层,找一个治安民警替你出气?没劲没劲,多他妈小人啊。他老崔头觉得,那还不如自己去找小梁子,揍他一顿呢。
  这口气到底也没出来。
  就这,还他妈有什么心气儿充大个儿?
  就算他崔宝安没这份儿心气儿,他也缩不回去了。晚报上,日报上,电视新闻里,这儿说:“老翁七旬身手不凡,枪匪二人倒栽脚下。”那儿说:“艺高人胆大老汉临阵无惧色,胆大人艺高耄耄轻擒持枪匪。”电视里玩得更邪,把那俩持枪杀人犯的模样给端上屏幕了,播音员说:“出现在屏幕上的这两位持枪杀人犯,他们万万没有想到,自己会栽到一个七十岁老汉的手里。昨天晚上,公安人员在追捕这两位杀人犯时,退休老工人崔宝安正从附近经过……”崔老爷子家没有电视,新闻里播这一段的时候,隔壁的小月子媳妇跑到门外高声大嗓地喊:“崔大爷,崔大爷,您还不快过来看看,您上了电视啦……”其实,老爷子在自己的屋里也听见隔壁电视的伴音了,他对上电视倒不那么上心,既然人家电视台来过了,上电视还不是明摆着的吗。可听那口气,那两个小子也被电视拍了上去,崔老爷子倒想看看。说实在的,到这会儿,老爷子也没看清那俩小子长得啥德性呢。可等崔老爷子过了小月子那边儿,那段新闻早就过去了,小月子媳妇一劲儿抱怨:“您瞧,您瞧,动作快点儿啊!闹得我也没看上。您抓坏人那点儿利索劲儿都哪儿去啦……”小月子说:“让你跑啊,张罗啊,你这回可亏了。你没瞧见那俩小子,好嘛,大洋马似的!……崔大爷,我小月子算是服了您了。街里街坊的,跟你还住成了间壁儿,还真是我们的福分了。往后,咱这儿要来个入室抢劫的,可就全拜托您了!”小月子身子骨单薄得像根小毛葱,所以,他说的这玩笑话,就越显得好笑。崔老爷子忍不住咧了咧瓢:“入室抢劫的我不管,我专治那些在家里打老婆的。”说得小月子媳妇在边儿上直拍巴掌。
  说完了,笑过了,回了自己的屋,接着喝那盅喝了一半的“二锅头”。喝着喝着好像又喝出了那天夜里哥儿仨一块儿在蔬菜大棚里喝时品到的那股子苦味儿,苦笑了一声,在心里又闷闷地对自己说:“管什么用?管什么用?”
  上电视吧,上晚报吧,还真是屁用不管。岂止是没人给送“二锅头”,闹腾得他连自己的“二锅头”也喝不好了——回来没喝两口,东家老哥哥、西家老姐姐的又过来了,跑不了又是夸他服他说他给全院老少爷们儿挣了脸,他也跑不了一时提了气开了心和街里街坊的逗两句。人一走,还是闷闷地看着酒盅怄气。
  一个什么什么电视剧要开演的时候,来客才算没了,崔老爷子的屋里好不容易清静下来。老爷子知道,就是有要来的,也得明儿见了。这会儿,都待在了自己的家,看他们的电视哪。行,这会儿的电视剧就跟当年天桥说书的“净街王”似的,您老一出场,我这儿才消停了。他端起酒杯又喝了两盅儿,光着脊梁躺到床上,睡眼迷瞪地冲着房子的顶棚,手里拿着那把大蒲扇,有一下没一下地扇着。
  老爷子没有想到,“净街王”还是没能让他这边彻底消停。好不容易在“二锅头”的酒劲儿里晕晕乎乎地舒坦了一会儿,什么都不想了,什么都不怨了,心里头憋了两天的气,稍稍顺过来点儿了。忽听门外传来了一个愣头愣脑的声音:“……崔大爷!崔大爷!”
  “明儿见吧啊,躺下了!”不用看,也知道是9号院的二臭,贼胆包天的“太平洋商贸公司”总经理。说实在的,在这一条胡同里。谁来了,他崔宝安都得乖乖儿地起来迎客,唯独这二臭,没事。崔老爷子认得二臭的时候,他小子还“放屁崩坑尿尿和泥”呢。眼见着一天天大了,人模狗样儿的了,崔老爷子每回见了,也没少了朝后脑勺上来一巴掌,冲屁股上踹一脚。“总经理”又怎么样?见了他崔宝安,也还是二臭!
  这人和人之间的事就是这样,你不拿他当外人,想给一巴掌就一巴掌,想端一脚就端一脚,人家也不把你当外人,想进门就进门,想上炕就上炕,管你是躺着还是趴着,是见还是不见。这不,二臭听见老爷子回客的话了,可他就跟没听见一样,门帘儿一掀就进来了,说:“嗬,没多会儿啊,您这英雄的谱儿就摆起来了啊!”
  崔老爷子坐起来了,说:“你小子这是骂我。要想来我这儿待着,就别提那俩儿字!少给我心里添堵。”
  “我敢骂您吗?您借我点儿胆子!”二臭呵呵地乐,“好嘛,这会儿,您成了什么人物啦,一宿,嘿,九城闻名!……我赶紧着巴结您还巴结不上呢!”
  “又来这一套!又来这一套!……我说啦,想不让我轰你,少提什么‘英雄’啦、‘人物’啦的,说点儿别的!”
  “行,那就说别的!……跟您说,我还真得巴结巴结您。今儿听说您这儿公安局的局长处长的来了好几个?”
  “怎么样?”
  “说句不好听的,明儿个咱要是犯了事,您可得给我到局子里说说去,至少,能让我少挨几警棍……”
  “那您可就他妈赔本赚吆喝喽,我呀,告诉他们,往死里揍你!”
  “别价别价,”二臭嘻嘻笑着,“好好好,老爷子,咱不提这段儿,行不?……说真格儿的吧,我呀,新近买了辆‘大发’,我们院门口停的那辆就是!不买不知道,一买,我才明白这麻烦大了……”
  “怎么了?”
  “您说,张得起这份心吗?车就停胡同里,怕人偷,怕人毁,一宿一宿让我惦记着……要不怎么想起巴结巴结您呢,把我那‘大发’停您那停车场去得嘞,您呢,也照顾照顾大侄子,优惠优惠,省两张儿,咱爷俩好去喝二两……”
  二臭哪儿知道老爷子在停车场上演的那一场啊。进了门,见老爷子烦说什么“英雄”、“人物”之类,就势换了个话茬儿。本来,说什么“英雄”啦、“人物”啦,也是瞎掰,他说是冲着停车场来的,没承想一句话更戳到老爷子的肺管子上啦。说着说着,眼见着老爷子更黑下了脸,本来贫嘴鸹舌的“哨”得挺欢,一看老爷子的脸色,立马打住,缩了回去。
  老爷子不言不语,过了一会儿,斜愣着眼珠子瞟了二臭一眼,从床上下来,走到方桌前,端起把儿缸子,咕咚咕咚地喝了几大口茶,又坐回床上。他又冷冷地坐了一会儿,突然问:“你……你到停车场找我去了?”
  “没有啊。”
  “你小子成心跟我斗心眼儿!明知我跟他们翻了,还他妈成心来挤对我,给我这心里添堵……你小子好不是东西了你!”崔老爷子突然吼了起来。
  “您……您急什么啊,怎么了?我实心实意地求您,我跟您斗什么心眼啦?”二臭一双牛眼瞪得溜儿圆,委委屈屈地咧着嘴。
  “你心里明白!你说,你见着我这两天去了吗?……我他娘的不去了!我不去受那份洋气了……”
  “我哪知道您跟那儿怄啥气啦!我还以为人家看您成了英雄,照顾照顾您,让您歇两天呢!……您那么大岁数,我能成心气您来吗?我疯了,没事跟您逗咳嗽?我那买卖事儿多着呢……”
  崔老爷子又看了二臭一眼,那急赤白脸的模样,还真不像是装的。难说,兴许是自己给气神经了。他咽了口唾沫,吹出一口气,说:“行,算是你崔大爷说错了你啦,反正啊,你说的这事,我也帮不上忙。道理,你也知道了,我……我他娘的不跟那儿侍候兔崽子啦……”
  “怎么啦怎么啦,那活茬儿不赖啊。”
  “不赖,你小子干去。”崔老爷子不再说什么,低下头,闷闷地抽烟。
  二臭知道,老爷子闷头烟儿这么一抽,这事情的究竟,是很难问得明白了。不过,越是这样,他还越是好奇。也是,来的时候,他还是兴冲冲的,打算着和老爷子好好逗逗闷子,趁着他高兴,开口求他,没想到这老爷子心里憋着事。二臭这小子也是鬼得很,他知道怎么把老爷子的话套出来。
  “得嘞老爷子,您也甭说了,我算是明白了。敢情您是让人家给‘炒’啦……啧,不至于啊,平常那玩笑归玩笑,横您不会真的去冒充个当官儿的司机,上宏远宾馆的门口,领两张儿吧?……”
  “扯蛋!……”
  二臭这家伙还真行,就这么三激两将的,惹得老爷子把几天前在停车场上受的那点委屈,全给他倒了出来。
  等老爷子说够了,二臭呵呵地乐起来:“嗨,我当是什么事呢,至于这么气不忿儿的吗?其实呀,依我看,就凭您昨儿那一下子‘扫螳腿’,您这口气就算是出定了!您别忘了,您现在可是英雄,连公安局的局长都登门看您来了,您还把什么小梁子小李子的当回事?……”
  崔老爷子没言声。
  “您要是把宏远宾馆的几个坏小子当人,更掉价儿啦。我要是您,我更犯不着跟他们生气啦,我他娘的第二天就打一辆‘卡迪拉克’,至少,也得是‘奔驰’。不就是一个看大门的吗?你丫挺的乖乖儿来开门呗!……跟他们生气?我得气气他们!”
  崔老爷子知道,如果那事摊到这小子头上,他一准儿得这么干。可您这是给我支招儿哪?您这是过嘴瘾哪!过嘴瘾谁不会啊,真招呼?真招呼得点“替”。你小子倒趁,我哪儿弄这份钱去?!
  二臭好像看透了他的心思似的,给他上了一颗烟,凑过身子点烟的工夫,低声问道:“不管怎么说,您这回得‘发’了吧?多了不敢说,万儿八千的奖金得拿上了……您别瞪我,放心,我不惦记着,我是替您高兴!”
  崔老爷子说:“你替我高兴,我更高兴。可我告诉你,你小子说的,你小子把我的高兴劲儿给勾起来的,要是没有这万儿八千的,我可找你要!”
  “您急什么呀!横不能立马给您点票儿吧?不信,我把话给您搁这儿,您等着看,没个万儿八千的点给您,我顶着。现在什么不讲究点票儿?您别忘了,您那是干什么来着?玩儿命!”
  崔老爷子没再说什么。其实刚才来串门儿的街坊也有人说起来了。说,前几天报上登了,一个出租司机和持刀劫车的在逃犯干了一场,单位还给了五百块奖金,提了一级工资呢,这回,非重奖您不可。当时他这心里就一动。二臭这么一说,又把他这心思勾起来啦。崔老爷子想,万儿八千的就不敢想啦,哪怕是能提一级工资呢,抱着树干伸那么一脚,值。想是这么想了,脸上还是有一搭没一搭地笑着,嘴里说:“二臭,我要是真得了万儿八千的,第一件事倒是要买下你这张嘴——甭看你叫二臭,这嘴可够香的。可我告诉你,甭管你花说柳说,我也不信……”
  “您等着,您等着,快了快了,党的阳光就往您这儿照过来了!”二臭自信地挤着眼睛,这小子小时候害眼落下了毛病,有事没事就眨巴眼儿,越是侃得欢,越眨巴得凶。
  说想买下二臭的嘴,那是玩笑。二臭支的那一招儿,倒是让老爷子上了心。
  二臭走了,老爷子躺到了床上。
  “操,真他妈奖我万儿八千的,非到‘宏远’造一回,让兔崽子给我开一回门不可!”
  他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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