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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海夜色下的36小时

作者:程青

  有两个世界:一个世界在俯视万家灯火的旋转餐厅,另一个世界在地面上。程青敏锐地触摸着两个世界的不同质地:不同的礼俗、不同的生活情调,在这个时代令人困惑的众声嘈杂中,她辨析出两种呼应而对比的声音。
  我游走于两个世界之间,她与这两个世
  界的关系在36小时内悄然变化,近而远,远而近,于不经意间,小说的形式与意义浑然一体。
  叙述者的语调是正常的,这篇小说正因为语调的正常而显得反常,她不偏执,不刻薄,对外部世界有观察的热情和通达的态度,同时她又是自省的,在微妙的嘲讽中完成对自我本质的发现。这个正常而复杂的叙述者体现着一种古典的、但是在当下的艺术语境中新颖独特的小说精神。——李敬泽上海夜色下的36小时程青。
  作者:程青,江苏人,1984年毕业于南京大学中文系,现供职于北京某新闻单位。在《钟山》、《北京文学》等发表过小说。
  飞机降落在上海虹桥
  机场时天色正在暗下来。走出机舱时我感觉到迎面吹来的风湿漉漉的,和我们北京的一点不一样。跑道和停机坪也都是湿的,显而易见刚下过雨,但天气依然闷热。我想,这就是上海。没来的时候我总想着要来,到达之后,说老实话,我真想原机返回。不过没那么容易,我坐的不是专机,当然坐专机来就更不能想走就走了。所有的日程按原计划进行。我混在人流中出了站,但在出口处却没见到那张理所应当出现的面孔。一时我有点慌乱。其实眼前发生的这个情况倒应该是情理之中的,我原订的航班是上午的,但在登机时安检发现我所持的临时身份证过期了十六天,我被拒绝登机。这是以往我在国内国外都没发生过的。
  我凭着一种职业的通行无阻的自信曲里拐弯地找到了他们的主管领导,但主管领导比他们更义正辞严。
  这是我少有的失败中的一次。于是我只能离开机场,打车进城,去我户口所在的公安局丰台分局蒲黄榆派出所开证明补办一张新的临时身份证。这一通折腾,我最终在下午临近傍晚时才坐上航班。陆海平没来接我让我很不高兴,主要是沮丧。改换航班之后我给他办公室打过一个电话,他的同事(部下)热情地对我说一定转告,但现在却一切落空了。上海我不熟,而且此时正是暮色四合,车来人往的,让我有一种流落异乡的感觉。我在心里骂陆海平这个狗东西,还有他老婆雪荔,要不是他俩一个电话一个电话地向我倾诉并渴望跟我面谈,我是不会答应出这趟差的。现在我人已经在上海,全是自己活该。我想给陆海平或雪荔打个电话,但我能找到的每部电话都被某个人死死地抱祝我没耐心等。我打车去分社招待所。
  谢天谢地,我一接触负责登记的老师傅的眼光就知道今天要开始转运了。我这个人直觉很好,而且非常相信预感,早晨起床时我就预感这次旅行有些非比寻常,果真一出门就出岔,遇到的都是前所未有的事。老师傅从老花镜上面温情地看着我,问:就你一个?我答:我就一个。
  他笑眯眯的,说道:再多一个就没床了。
  我说:太好了。
  他又笑了,很讨好地把脸伸向我,压低了声音对我说:我把你安排在房间里,你去了要不声不响的,别人问什么你都说不知道。
  老师傅的神情很像是带着组织的重托来与我秘密接头的,这就使登记住店这件平庸无聊的事情有了一点好玩。我第一是听不懂他说的把你安排在房间里是什么意思,难道还能把我安排在房间外?第二是我花钱住店为什么要不声不响的?第叁还要别人问什么你都说不知道,那么我是真不知道还是知道而假装不知道?这老师傅是把我当成他一个支部的还是怎么的?但是他已经在飞快地为我填写旅客登记表,非常专注,没有与我搭话的空闲,我也觉得不该在这个时候打扰他。看过我崭新的临时身份证收下押金之后,他摸出一把拴着小牌牌的钥匙,直递到我手心里,依然是低声细细地关照我说:床号牌子上标得清清楚楚的,你不要睡错噢!我让他老人家放心。我提着我的小得不能再小的旅行包进了那套指定的房子。门上画了一只高跟鞋作为女宾的符号,尽管别出心裁,倒是浅显易懂,不过可能会让人误以为是女厕所。门是半开的,所以我手里的钥匙没派上用常招待所的房间不是宾馆饭店的那种标准间,而是与通常的民居单元楼类似。走廊挺长,里面很暗,我走得谨小慎微,生怕撞到什么东西,也怕被冷不丁出来的人吓自己一跳。我顺利地找到了房间门,推开,里面没人,只有一盏小台灯开着。正对着还有另外一个房间,门也是虚掩着。我推开一条缝,里面也只亮着一盏灯,没有人。在两个房间的灯光辉映下,我看到在厨房与洗澡间之间的门厅里也相对摆着两张床。我一下子明白了刚才管登记的老师傅说的把我安排在房间里肯定是没把这两张床中的一张卖给我的意思。
  我的钥匙牌上赫然写着:2号房间3床位,我一下子就准确无误地找到了。这间房间有叁张床,我的正对着门。我突然有一点不服气,我又一次跑到对面的房间,推开一点门,果然,这个房间比我们的大,却只有两张床,两张床中间还摆着写字台,而且房间还带着一个阳台。我宾至如归地开了房门走进去,又打开了阳台的门。这套房子立刻变得豁亮起来,外面有一道横的白亮的光照射进来,还掺杂着一些金红金黄的晚霞。对面的楼房也在这白昼的回光返照中清晰异常。正对着我们阳台的另一个阳台上有一个赤膊的男人踱着方步走了出来,我想如果我这会儿正躺在床上,恰巧又没有关门的话,那么就会全落在这个人的眼里。我转身进屋,原样关好了这一连串的门。我对房屋的视察就此结束。
  我本来是应该洗上澡的,但我从进入这套房子起就听到洗手间里有川流不息的流水声,那种声音激发了我的想象力,但我对进入那个空间却毫无情绪。能挨一刻算一刻吧,当然最终哪怕我再不愿意我还是会进去的。
  我坐下来给雪荔打电话。她不在班上,也不在家里。我给她打了一个传呼,心想如果她正在路上我就有一会儿好等了。出乎意料的是电话回得很快,快到手起刀落。雪荔的声音在电话里又急切又快乐,像嚷嚷一样,弄得我一句也听不清楚。但是她的情绪却很感染我,我开始觉得不应该把这趟旅行想得很糟,还是会有好玩的事情在后面的。我们约好了见面的地点,当然是我立即动身,什么时候赶到算什么时候,雪荔就像坚守上甘岭一样原地死守。
  半个小时后我们故友重逢。你肯定能想象像我跟雪荔那样的闺中密友跨越了时空相见少不了会在公众场合拥抱,而且动静还很大,引得好几个骑在自行车上的人都忍不住回头看我们。我们满不在乎地高声说话,如入无人之境。我们从来就是这样的,只不过这几年我在北京及国外已有所改变,而雪荔依然未改,我当然愿意跟她一起入乡随俗。雪荔亲热地挽起我的胳膊,说:领你去一个好地方。她带我到一个热闹非凡的大排档,这里所有的人嗓门比我们还大。
  我们在四面欢声笑语中开始点菜。这一方面我和雪荔保持了高度的一致,我们点了醉蟹、炒螺丝、煮毛豆、家乡咸鸡还有红烧龙虾。需要说明一下的是这里的龙虾不是那些在南半球悠然游泳不慎被捕获乘飞机穿过赤道不远万里来到我们之间的澳洲龙虾,而是生长在不知名的小水沟里的那种长着虾模样却穿着一身螃蟹般的铠甲的东西,它们因此也具备了虾和蟹共同的滋味。我和雪荔的这顿晚餐在想象中应该是鲜美的,事实也是如此。我们把硕大的扎啤杯碰在一起的那刻,确实都感觉到了那种少有的心旷神怡。
  我们吃了很多,也说了很多。雪荔说:你总算来了,你不知道前面两叁个月我是怎么过来的,我只差去死了。现在刚刚差不多平静,用不着你了,你来得不是时候。
  这是雪荔说话的风格,与她为人的风格一模一样,她要死的时候会想到你,但她不死的时候你就是多余。而且我深知暂且她还不会自己去死,不到那份儿上。我知道她的问题全是情感问题,也就是说都是些子虚乌有的问题。这类问题从来是回头是岸的,雪荔当然不会例外。这一次不过实在是闹得凶了一点,连她的丈夫陆海平也不能泰然处之了。我们都知道陆海平从来是稳定压倒一切的,所以一般他不会为家庭中的小是小非花费过多精力。和他在单位里一样,他懂得权力下放。可我的好友雪荔偏偏是个滥用权力的人,在外面玩出花了,于是轮到陆海平吃不消了。这也正是我此行的一个动力。本来说好由我来扮演心理医生和调解人的角色,就像居委会里的工作人员每天在做的那样。前者是对雪荔而言,后者是陆海平的期望。现在看来第一重角色已经被取消了。
  我问雪荔:是你悔改了,还是你们达成了谅解备忘录?雪荔说:狗屁吧!我是一意孤行。
  我问:一条道走到黑?
  雪荔突然有些茫然,略带惆怅地说:也许还走不到黑呢!不是说'醉人的梦容易醒'吗?我抓住时机劝她:那你就悬崖勒马吧,至少能够保住后半身。
  雪荔一笑,说:我已经落水,也无所谓前半身、后半身了。其实落水并不可怕,可怕的是我甘于沉沦。
  那我就没什么好说的了。一切都很清楚。雪荔说:我向陆海平提出离婚了。
  我问:什么时候?
  雪荔偏着头想了一想说:大概有两个星期了吧?我马上就笑了。两星期前我正酝酿情绪找我们主管财务的副社长签字允许我出差乘飞机。顺便交待一下,我们那里有一条内部规定,出差必须去火车车程叁十六小时以外的地方才可以乘飞机。当然如果以北京作为基点向外辐射,这样的地方随着火车提速越来越少,稍不留神就会越过国门。不过有一种人是可以例外的,就是有正高职称的,而眼下我还相差甚远。
  另外我还有一个极个人化的原因是我晕火车,因此我为了成行只有去麻烦我不怎么愿意去打扰的领导。好在一切顺利。但我也想,这回好在是为雪荔陆海平这些不相干的人瞎忙,要是有一天真是全心全意为人民,这两个星期的准备与耽搁是不是会使当时十分迫切的革命工作也同样变得时过境迁呢?吃完饭雪荔叫我和她一起步行去她家里。
  这个家应该是她和陆海平的吧?但我没有这么问。两室一厅,装修得很到位,情调很好。该用木头的地方都用了木头,该有灯光的地方都有灯光。雪荔让我坐在一只低矮的沙发里,隔着一张低矮的条桌,我们面对面喝茶。这套房子我还是第一次来,比原来的已经不知好出多少倍。上一次我来上海,他们还住在一间狭长得没有章法的房子里,我一直怀疑那间房子恐怕是生产轨道或者钢索的车间。我坐在舒适柔软的沙发里,突然就有一点替他们怀旧,觉得他们在那样的艰难里都是嘻嘻哈哈地过来的,这会儿说散就散,不是多少有点可惜?我突然有一个感觉,我坐的大概就是陆海平平常的位置。在我这个角度看雪荔再清楚不过,除了后脑勺正面侧面都尽收眼底。关键是雪荔正面侧面都很优美,无懈可击,这在漂亮女孩子中也是不多见的。更加关键的是雪荔的美丽是妩媚的,是变化多端的,在不同的眼睛里会有不同的效果。就好像小说一样,只供阅读,不可解释,不受约束和固定。我不由把自己设想成陆海平,马上我就悲从中来,黯然神伤。
  雪荔说:你的心情我全懂,不过你不必杞人忧天!真他妈的,全倒过来了,轮到她劝我了。
  我说:我总算弄明白了,其实男人爱上你或者失去你都是他们活该,咎由自龋雪荔乐了,露出古人说的齿如编贝那样两排雪白的牙齿。
  我推开茶碗说:我决定不管你的事了。
  这时电话铃响了。
  雪荔跑去接。她的样子就像移动电话的电视广告,神态也像。这样我八九不离十就猜到了电话是什么人打来的。雪荔的声音不太高,和刚才不太一样。
  我清楚她不是怕我听见,只要我有兴趣,她是从来都肯向我倾吐衷肠的。她这样声音低低的,我想是在电话中会有一种温柔和深情的效果,诱惑力更大。
  这个充满诱惑的电话足足打了二十分钟。雪荔当然会想到我可能不耐烦,在接电话的过程中她已经把话机抱到了我们喝茶的条桌上来,她一边对着话筒应答,一边用手指蘸着茶水在桌上写了一行字,我伸头去看,可是无法辨认。她示意我拿笔给她,她在晚报的边缘写道:他这个人就是话多。好在这时电话断了。
  放下电话雪荔的脸颊更加红润,像是刚进行了一次性生活。她没头没脑地对我说:我这人是无可救药了,我豁出去了!她像电影里的女英雄一样义无反顾地一甩脑袋。我看出了她视死如归的勇气和决心。
  我说:找死吧你!
  说完我笑起来。
  雪荔也笑,笑得比我更疯更开怀,完全不是她在电话里的那个温良的形象。
  雪荔嘴里让我坐着,自己跑进洗澡间淋裕我立刻觉察她一定还有别的活动,我对着洗澡间说:都十一点了,还出去啊?雪荔边脱边说:十一点又不晚。
  当然不晚。对于一个被爱火燃烧着的人每个钟点都可以作为激情生活的开始,本来钟都是转着走的嘛。
  我提出告辞。
  雪荔半开了洗澡间门,伴着哗哗的水声让我不慌这一刻,呆会儿一起走。我只得原地待命。这个空隙我围绕自己设想了两种可能性:一是也许雪荔会安排我见见她的新男友。这个猜测有一定依据,在过去的几年里,我见过数位雪荔得意的男朋友,包括我的大学系友陆海平;另一是雪荔即使自己单独外出,她也至少会和我一起散会儿步吧?以往她总是这么做的,似乎是将此作为不能带我同赴约会的一种安慰。当然我知道这是我俩友情的独到之处。
  浴毕雪荔换上一袭休闲性很强的纯白亚麻连衣裙,不施粉黛,只在粉红的唇上抹了一道略深一些的粉红色口红。她看上去真是新鲜欲滴。
  我们携手出了门,走进温暖湿润的空气。上海的夜感人至深,让你能够体会到这个城市独有的气息。
  我觉得心情愉快。这个时候雪荔无论提议到哪里走走我都会欣然应命的。但是雪荔没有,她丝毫没有歉意地对我说:你打车先走吧,我们再找时间见面。
  这对我来说有点突然,至少与我刚才的设想不吻合。此时的另外一个突然是一辆出租车不叫自来,悄不出声地突然就停在了我们身边。与此同时,另一辆白色的大宇在马路对面缓缓停下。我看到雪荔浑身上下散发出魂不守舍的精光。我想我这会儿只有认命接受两种可能性之外的第叁种可能性了。
  这一晚我最大的失落是不能在雪荔那套整洁、富有情调又一应俱全的住宅里下榻。到上海后我没有给陆海平打电话,其实我一直是抱着住到雪荔那儿的幻想的,尽管当时我还不知道这套房子原来这么舒适、讲究。那会儿在雪荔处过夜的吸引是她肯定有一晚上一晚上说不完的话等着我去听。对倾听我从来是情有独钟,尤其是面对倾诉。雪荔的倾诉一向富有色彩,今天她实在是有点心不在焉。坐在出租车里我还在想,一个人如果魂被人勾走了,这个人就应该算不得是原来那个人了。国家和政府也应该要求这样的人尽快到户籍所在派出所注销户口。
  我再回到走廊里没灯、洗手间里水声不息的招待所你想我有多沮丧。今晚我要和两个丝毫无法预见的人在一起睡觉,围绕我们而睡的也许是这个人数的两倍。我想大概我们会鼾声相闻,老死不相往来的。我踢门进去,这次房门还是半开着。都什么点了?我想这套房子兴许从来就没有关门的习惯,大概一向是敞门入场的。我几乎是摸索着墙壁往里走。我知道在墙的某处有一个厅里电灯的开关,这是我在进入这套房子不久就侦察好的,这一会却反反复复地摸不到。我又往里走了几步,在无意间突然就触到了开关,厅里顿时一片明亮。
  我这个开灯的举动没想到惊吓了两个人。我看见他们的时候他们各用右手捂着自己的心口。他们是一男一女,两人都脱了鞋,盘坐在同一张床上,就像两条盘坐着的蛇。我不知道在我开灯前他俩的姿态是否略有不同,但谢天谢地,至少眼下没有什么不堪入目的情景让我撞上,如果那样我会尴尬的。我觉得与我开灯吓着他们相比,他们这副样子也多少有点吓着了我,所以我想我们是扯平了,我就不必向他们说对不起了。于是我对他们说了一句更通俗的打招呼的话,我说:你们好。
  你好!两条蛇迟疑了片刻,几乎是异口同声地对我说。
  我从他们脚边经过,进了自己的房间。
  里面的两张床上分别半躺着两个人,我的床空着。看来今晚我们每个人都没有而且不会睡错。看我进去,她们都坐起来,朝我微笑。这么说她们都是革命好同志,我也向她们微笑。她们都很年轻,看上去只有二十岁出头。她们一点儿也不客套,一个对我说:洗澡水到十二点就会没有了。另一个说:你快洗吧!很好,都是非常非常生活化的语言,有朴素自然的美,跟那两个小姑娘看上去的一样。我遵嘱抓紧这最后有热水的十五分钟。我已经顾不得把房间外的那个男人耗走。我进入洗澡间,大方地把水声开得哗哗的,不很在乎这个男女杂处的环境。十五分钟之内我胜利结束。热水还没终止。我想宁可我快一点,如果让它赶在前头,我就麻烦了,那该多么不尽兴。浴毕,我头上顶着湿漉漉的毛巾,脸上粘着湿漉漉的头发,堂而皇之地穿厅过室。我感觉到两条蛇的目光一直在我身上,所以我进入房间之后就反手把门关上了。
  在我收拾一头长发的时候我的两位同屋热情地和我说话。她们一边把吹风机塞给我,一边索取我方方面面的资讯,比如从哪里来到哪里去?来干什么?有多大了?结婚了吗?来过上海吗?她们最后的一个问题是:你怎么会住在这样的地方?这就奇怪了,这是我们单位的招待所,我还想问问她们怎么会住在这个地方呢。
  于是下面的谈话换了一种方式,我问,她们答。
  我很快弄清楚了她们的姓名年龄学历职业和出处,并且在和她们的简单谈话中迅速判定了她们的个性、阅历以及精明程度。这方面我具备职业长处,换一种说法是有职业玻这两个女孩子是这样的:晓月,二十一岁,来自江苏;刘佳,二十二岁,来自浙江。她们的共同之处都是从事药品推销,学历都是中专毕业。
  我对她们从事的工作发生了点兴趣,我问:你们对推销的药品了解吗?晓月说:差不多吧。
  刘佳说:那可说不上。
  我又问:那你们自己吃吗?
  晓月说:真病了就吃呗。
  刘佳说:我们推销的基本是治癌症的药。
  你是不是和我一样感觉到她们两个的个性是很不一样的?这个时候她们都从床上下来了,一个倒水喝,另一个在做什么我没太留意。我注意到晓月个子矮矮的,长得结结实实,带点婴儿的娇憨肥美;刘佳瘦瘦的,看上去有一点弱不禁风。这个时候门的一声,一个满头发卷的脑袋伸进来,宽宽的脸上漾满了肥厚的笑容。笑容中那两片红唇说:你们--还没睡啊?她把门大敞开,走了进来。我看见厅里的床空了,男蛇走了。
  她坐到晓月的床上,眼睛却一直看着我,她说:看来我们都是夜猫子,到晚上就兴奋。
  我估计是在她这句话之后露出了一些笑容,她不失时机地问我:你也是来推销药品的吧?我说:不是。
  晓月和我的话音同步,她替我答:是来采访的。
  她的眼睛马上一亮,说:是记者啊!又说:怪道管登记的老头不给我换床。她这么说,但我看不到她有责怪的意思。
  我叫红莲。她自我介绍说。这个名字熟
  啊,但我一时想不起我在哪还认识另一个红莲。红莲继续说:我们叁个见过好几次了,和你还是头一回。
  我问:都是在这儿吗?
  她们点头。
  我说:真有意思!
  她们说:我们很熟。
  然后就是她们叁个聊开了。我在我的床上斜躺着看书。
  隐约听见晓月在请教红莲明天该穿什么衣服出门。红莲不厌其烦地指导,而且还能说出一套一套的理论。我的注意力终于被她们从书中吸引出来。
  听见晓月在说:你说他就是不理我,我有多尴尬呀!那个时候我就想,要是我很有魅力,吸引他跟我说一句话,买或者不买,我都死心了。
  红莲指导她说:你个子矮其实穿这套短的不错。你有没有领子再低些的,再露出些,你的乳房长得挺好看。
  我瞥见红莲神情很严肃也很学术,但两个女孩子还是哇地叫了一声,然后哈哈大笑。
  红莲朝我说:笑什么嘛!
  晓月又说:也有的时候正相反,话都说清楚了,他还是粘粘乎乎的,让你小姐小姐的再坐一会儿,有的还会把手伸上来。真是一点办法也没有。
  我觉得这个时候不该隔岸观火了,我说:你不就是要卖药给他吗?那就问他买不买吧。买就再跟他说,不买就别跟他罗嗦了。
  晓月转向我:要是他买呢?
  我说:那好啊,一手交钱一手交货,生意做完你扭头就走,同样不必跟他罗嗦。
  刘佳这时发言了,她说:不是让他买药,是让他订药。
  我一下就傻了,这个时间差让我一下子不知所措。红莲却说:这位姐姐说得对,我们就是要把东西卖给他,他搭理不搭理,对我们是冷是热,我们的目的就是一个。所以什么时候都没必要尴尬不尴尬的。
  红莲的话很有用,晓月刘佳两个恢复了对我的信服。她们过分的信任,把我看作权威,让我有一点不好意思。我不得不表现出谦虚,我说:其实我们做的事情差不多,都是与人打交道,而且基本是生人。
  我们要他们按照我们希望的做,呼之即来,挥之即去,不出岔也不添乱,我们只有靠见机行事和随机应变,没有什么现成经验,也没必要墨守成规。
  红莲对她们说:你们年纪小容易学,要不了两叁年比我们还能耐。
  我听她的口气怎么像一个老鸨。大家都笑。
  我问红莲:你是做什么的?
  两个小的抢着答:她也是做推销的。
  红莲说:我不推销药,跟她们不一样。
  我问:你推销什么?
  红莲说:飞机零件,是我爱人家里生产的。
  什么什么,她爱人家里还能生产飞机零件?我问:不会民用吧?红莲说:就是民用的。
  天啊,她爱人家里生产的飞机零件居然会被安装在你我乘坐的飞机上,我听了差一点没突发心脏玻谁知红莲还雪上加霜地来了一句:我们都已经做了好多年了。
  我镇定了自己问红莲:你们的飞机零件都卖给哪里了?红莲骄傲地说:跟我们订合同的都是大单位,我们信誉好,合同也大,这两天正在谈一个六十万的。
  我的天,她是想让我今天晚上就睡不着。
  一直话不多的刘佳开口问她:谈得顺利吗?红莲说:也不是很顺利。你知道现在谈判比谈恋爱可难多了,签合同比让他跟你登记结婚还难。
  她叹口气说:累心啊!
  两个女孩又笑起来。
  我顺势问红莲:你结婚了吗?我承认我有点居心不良。凭直觉我不相信刚才与她一起盘在外面床上的男蛇会是她丈夫,那么她在我面前若承认另有丈夫,我就可以为她这个人作出阶段性结论了。了解了解这些我平常接触不多的姐妹,对我而言也是挺有兴趣的一件事。
  红莲点头,说:你不是还看到我老公了吗?真是这样啊?我当然不能再顺势要求看看他们的结婚证。我追问:就是他家里生产飞机零件?红莲说:是啊!我问:他家是什么地方的?红莲说:温州。我孩子也放在我婆家。
  孩子在这里好像成了一个有力的佐证。红莲显然是听出了我语气中怀疑的成分,她开始介绍她与她丈夫相遇的经历。红莲说她是学声乐的,毕业于河南某师范学院。大学毕业后也没有一个称心的工作,在洛阳遇到她现在的丈夫,她经人介绍受雇于他。红莲说:他对我很好,对我也很信任,他人也很好。
  这叁个很决定了他们从相帮相助发展到相恋相爱又到今天的相亲相敬,相看两不厌。但正是他们超过平常夫妻的那种热情似火令我对他们的夫妻身份产生了怀疑。好在我不是公安局法院联防队的,况且今晚他们也没住在一起。
  红莲说起她的丈夫可以看出全身心地沉浸于幸福,飞红的面颊让她看上去显得更年轻一些。我琢磨红莲的叙述很像是一篇新闻报道,字句简练干净,关键是该渲染夸张的地方都渲染夸张到了,该隐藏省略的地方也都全隐藏省略去了。要不是她先说了她是学声乐的,我就可能会猜想她是学新闻出身。如果红莲说的与男蛇的关系属实,我也难以相信当初他们的关系进展会像红莲说的这样纯洁高尚和按步就班,相信好多过来人都会赞同我的这个观点。由此,我也就决定对红莲的话打折扣听听而已。
  我们终于要在哈欠声中结束谈话了。这个时候红莲已经拆下了满头的塑料发卷,而把头发尽可能梳直,编成一条辫子。看来她是改变主意了,想在明天早上换一种形象出去?在我看来她梳着发辫的模样要比满头发卷或是满头卷发的样子要好得多。这方面我跟男人一样保守,我觉得她梳根辫子立刻就多了几分良家妇女的味道。
  红莲出我们房间带上门的时候我发现她的形态很温柔,轻手轻脚的,这使她很像一位贤妻良母。当然,也许人家本来就是。
  到我们一个个在各自的床上躺平,整套屋子悄没声息时,我突然想起我记忆中的那个红莲来了。那红莲不是当代人物,也从没生活在我们这些真人之中,她是宋话本中《月明和尚度柳翠》里的那个受人支使到水月寺勾引长老,破人色戒、坏人修行的歌妓。那红莲可是个厉害角色,巾帼英雄。不仅长得如花如玉,而且开放敢脱,自己就解了衣服,赤了下截身体,不由长老禅心不动。两个在禅床上就两相欢洽起来,直闹得连宋话本这类皮厚的书都不好意思了,只能的以下删去九十九个字。
  当然当然,此红莲不是彼红莲。别说两个红莲隔着朝代根本不可能有什么关系,就是她们冥冥之中真有什么微妙说不清楚的关系,我也不该如此瞎联系的。
  这一夜我的两个同屋最讨我欢心的就是她们不打呼。但是到早上,天还麻麻亮,或者是因为拉着窗帘的缘故,室内光线还暗,我就被一种反反复复响起的声音吵醒。朦朦胧胧之际,我听出那是一种巧笑倩兮的声音。睁开眼,果然晓月床边坐一个男的,正在抚摸她的胳膊。再看刘佳床上,同样也坐着一个男的,不过这一位好像举止要端庄一点。四个人发出的是一样的声音,嘻嘻哈哈,幸福无比,而且彼此不受干扰。但他们却干扰了我。但这种情况下你说我好意思喝令他们出去吗?当然不好意思。我只能装睡忍着。我本来是指望装一装便就势真睡过去的,睡懒觉方面我很有才能。可是这一回却失败了。不光是声音,当然还有情绪上的骚扰。我确是拿出了最大的耐心和最好的涵养,他们却没把我的忍耐当回事。两个男的随着说笑的欢洽,竟在我们房间里随意走动起来。他们在叁张床之间穿行,为自己的女朋友拿这拿那,好像在自家的卧房里一样。这使我们房间有了一种蜂环蝶绕的效果。
  终于我对这些昆虫忍无可忍,我决定起床。但我马上遇到了技术性问题,我怎么穿戴整齐呢?总不能当着他们面吧?我坐在床上犹豫了片刻,最后我像地下工作者一样把衬裙、丝袜、胸罩这类细软都卷在衬衣里,趁着敌人注意力不集中的时候飞快地冲过了开阔地带,进入了私密性强的洗手间。
  我马上发现原来连我们的洗手间都不再是一方净土了。洗手间的屋顶下交叉拉着两条绳子,上面用木夹子整齐地夹着男人的裤衩、背心、袜子等等。我一看就清楚这准是红莲的活儿。这个地方也完全被男人占领啦。我只能将就着在男人的裤衩背心袜子下换好了衣服。
  当我穿好了衣服心里就悠然多了,经过过厅的时候我看红莲还在蒙头大睡,她对面的床空着。我心想男蛇怎么不就势睡在这儿呢?正这时,眼前有东西一晃,我看见男蛇已经悄无声息地来到了面前。他朝我悄无声息地一笑,然后一只手就伸进了红莲盖着的毯子里。我以为红莲会大叫一声的,但她只是发出一连串舒坦的呻吟声。我他妈的真比宋话本还不好意思,赶紧逃回房间。
  这是一个催人奋进的环境,我是一分钟都不能多逗留了。我背起了我的采访包外出投入工作。我想我走了他们会更方便些的。他们也都不容易,都渴望幸福,但缺乏幸福的条件。关心人民、关注民生也属我们职业赋予的使命中的一条。我早一点走对我无妨,也算不得作出什么牺牲,不过是与人方便与己方便而已。
  不过这个白天却因为我缺乏睡眠而变得冗长无聊。所有的日程我都一项一项坚持下来了,该见的人也都见,该访的人也都访了,但我跟他们谈了什么我一点也记不清楚,有没有闹张冠李戴的笑话我也不得而知。总之这是得过且过的一天。这样一个白天之后我变得更加安天乐命和随遇而安,用流行的话说,也就是心态非常放松。有良好的心态是很重要的,因为当天晚上我要去见陆海平,这也是这天最重要的日程了。见陆海平我是需要准备一点精神的,因为我感觉他肯定比雪荔难对付。他是那种认真的人,尤其对感情认真,这是他自己说的。他对感情认真,注定我要伤精神。
  和陆海平见面要比和雪荔见面正式多了。晚上七点钟我准时到达和平饭店,陆海平已经恭候在门口了。他领我从陈列洋酒的木架和演奏爵士乐的乐池边穿过,上楼进入餐厅。马上就有侍者迎上前为我们领座并提供服务。
  我们坐下来。陆海平脱去浅灰色的西服上衣,露出里面雪白的衬衣。他的头发也被摩丝很好地定型着,一丝不乱。他身后的窗户外面,是灯光闪烁的黄浦江,这为陆海平所在的画面增添了一种富有地域和时代特点的纵深感。他真说得上是神采奕奕,一副事业有成的模样,丝毫也看不出是一位下岗丈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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