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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后一幅肖像

作者:陈放

  这是一间我并不陌生的客厅。
  十几年前,当我还是戏剧学院导演系的学生时,曾和同学们到这里拜访过原学院党委副书记,后调到市美协的未来雨老师,“四人帮”横行时,他因为历史上的“问题”被打成了“为敌作画的汉奸”和“出卖同志的叛徒”,而在监狱里被关押了十年之久。如今,他从监狱里出来了,一边在家养病,一边等待着对他全面落实政策。天气并不很冷,但他已穿上了厚厚的棉衣,把身子深深地陷在一只露了棉絮的破沙发里。他两腮凹陷,面色苍白,两只枯瘦的手总是神经质地互相搓着。在青筋暴露的腕子上,依稀可以看出长期戴手铐后留下来的痕迹。
  今天,我是作为市文联落实政策复查小组的成员,为了解一九四五年初春,他在燕山一带同一位女画家米丽执行侦察任务被日军逮捕后的这一段历史,来找他进行核实的。
  谈话已经进行了一个多小时。我望着曾经是满头黑发,而现在是两鬓霜白的宋来雨,温和地说:
  “您和米丽被捕后,他们是怎样进行审讯的呢?……”
  “我和米丽被押着站在写字台前,坐在写字台后转椅上的平三郎少佐手里一边漫不经心地摆弄着一支油画笔,一边用一口不流利而且声调里很富有感情的中国话开始了讯问:
  “我喜欢开诚布公的人。说吧,你们闯进这个不应该到的地方,干什么来了?”
  如果不是荷枪实弹,笔挺地守在门口的日本宪兵和眼前正在进行的审讯,单看这间房子的陈设,你非但不会想到自己正置身于一个嗜血成性的日本宪兵队的刑讯室,倒象是走进了一个具有一定鉴赏力的画家的画室。
  在这个光线充足的大房间里,墙角斜放着一个镶着贝壳的紫檀木茶几。茶几上摆着一个爱神丘比特的石膏塑像,丘比特手中的弓正对着我们这两个受审的囚徒,好象那爱情之箭就要脱弦朝我们射来。
  “丘比特不知犯了什么罪,也被抓到宪兵队来了!”我在心里暗暗骂了一句后,立刻被分挂在一幅军用地图两侧的油画紧紧地吸引住了。我至今记得非常清楚,因为进一步的审讯正是从这些画开始的。
  平三郎的讯问打断了我对室内陈设的观察,我把目光从油画上拉回,紧紧盯着平三郎军帽下那双不停转动着的、奸诈的、亮晶晶的小眼睛,镇静地回答:“我们已经说过了,我们是自由职业者——画家。到这里来的进行野外写生,放在写字台上的油画箱和那些未完成的作品,就是我们的身份和行动的证明”。
  “画家?”平三郎悠闲地从转椅上站起来,脸上带着嘲弄的冷笑,踱到我们的面前,“正因为你们声称自己是画家,才被转到我这里来的,至于写生,这个鬼地方,到处都是光秃秃的山,有什么东西能激起你们创作的灵感?”
  “这些山,就是我们创作的源泉,古往今来,任何人间的力量,不论是赞叹她还是诋毁她,都不能改变她的客观存在。”
  “呵!你不但是画家,还是诗人呐!”平三郎摆了摆手,制止我说下去,“可惜,你们画的这些拙劣的东西,与其说是艺术品,倒不如说是用于军事目的来得更确切!你们是以写生为掩护到这里来进行军事侦察的。遗憾的是你们万万没有想到,在这个设在山沟里的日本宪兵队里遇见了一个真正的艺术家,那就是我——日本《每日新闻》社的美术总编辑、画家平三郎!于是,你们的把戏一下子就被戳穿了!”
  “有意思,很有戏剧性,宪兵队长成了艺术家!”易于激动的天性使我情不自禁地叫了起来,打断了宋来雨的话头。
  “您说什么?”宋来雨用疑惑的目光在我脸上扫来扫去,眉宇之间流露出对我的不信任。他沉重地出了一口长气,用沙哑的声音说下去:
  “您刚才说什么戏剧性和有意思,对于听故事的人来说,也许是这样。但是当我听到平三郎表示他是个画家时,我一点也不感到有意思,只是更加感到紧张。您的同行,那些写剧本的人,总是把敌人写成青面獠牙,把自己人写得大义凛然,革命者在敌人面前慷慨陈词,为的是引颈受戮,然而生活并不总是以一个模式出现的。当平三郎微笑着站在我们面前的时候,一直靠在我身边的米丽,全身都在微微地打颤,几乎站不稳了。……”
  “米丽当时的政治面目是什么?”我又一次打断了宋来雨的话。不过这已不是出于激动,而是出于了解情况的需要。
  “群众。她不过是个正直的,有才华、有民族自尊心的青年画家。”
  “您和米丽是什么关系呢?认识很久了吗?”
  “上美术学校一年级时,我们就是同班同学,那时她才十六岁。”
  “以后您在学校暴露了身份,经过‘城工部’介绍到燕北游击队,而米丽一直在那里读到毕业,是这样吗?”
  “是这样。您对情况好象很了解。”宋来雨冷冷地回答了我的问话后,眨了眨眼皮,不再说话了,只是不断地、神经质地搓着他那干柴棍一样的关节肿大的手指。
  学生给老师落实政策,确实是一件让人尴尬的事情。我痛心地感到,经过十几年的动乱之后,人与人的关系已不再象过去那样融洽了。我歉意地笑了笑,委婉地说:
  “噢,有些事情是我看过您的案卷之后了解的,有些是别人介绍的,不过这些并不是根据。为了推翻‘四人帮’强加在您身上的一切诬蔑不实之词,希望您能把当时的经过说得详细一些。”
  “谢谢。”宋来雨喘息着,用沙哑的声音继续说下去,“我尽量使你满意。不过,年轻人,你应该懂得,政治面目不能完全说明一个人的政治态度,有时甚至是恰恰相反。林彪不曾经是副主席吗?江青不还当过政治局委员吗?而结果又怎样呢?一场浩劫啊!……”
  激动和愤怒引起了宋来雨的一阵干咳,那声音就象发自一个已经蛀空了的胸腔。干咳过后,他气喘吁吁地说:“在米丽微微发抖的时候,我把身子朝她靠得更紧了些。当时真后悔把她带来给我作掩护,如果被捕的仅是我一个人,事情就简单多啦……”
  “这么说,米丽对斗争的残酷性是缺乏思想准备的啦?”
  “也许是吧,她还很年轻啊!”
  “组织上不能派另外的同志,比如派一个有经验的男同志,陪你一起去完成这个任务吗?”
  “在我们得知日军把大批抢掠来的祖国的文物偷运到山里,准备在山里集中后再运到日本的消息后,进行了多次侦察,然而都失败了。最后组织上采纳了我的建议,决定以旅行画家的身份进山侦察。我一个人去不行,游击队里除了我一个人以外,又再也找不到那怕是略有美术知识的人,我只好潜回北平;动员曾经在学校掩护过我,以后又参加了党团外围组织的米丽和我同行。这样,一男一女,不容易受到怀疑,而且米丽那时虽然只有二十二岁,却已经是一个小有名气的画家,遇到盘查,可以掩护我的身份。谁知道,在我们侦察结束时,被正在巡逻的日本宪兵队逮捕了……”说着宋来雨的喘息突然加速起来,脸上憋得发紫,用手捶着胸口,“给我倒一杯水,该死的心脏又疼了!”
  我赶紧站起来,倒了一杯白开水,端到宋来雨的面前。他哆哆嗦嗦地从自己的上衣口袋里掏出两片药,抓起杯子呷了一口水,把药片吞了下去。
  他再说话时,从他细长的脖子里发出的声音,变得更加沙哑了:
  “我知道,平三郎不了解我们真正的身份,面对着他的虚张声势,要紧的是保持镇静,不使他看出破绽。我没有继续为自己申辩,为的是争取时间让米丽能逐渐从慌乱中清醒过来。说实在的,也许米丽的慌乱,相反地倒减轻了平三郎的某些怀疑呢!”
  “怎么,不说话了?在《反审讯学》里,沉默是一种自卫的手段,但用的不好,反而暴露了你们的心虚。请过来,从身份证上看来,你们一位叫宋欣(宋欣是我的化名)一位叫米丽吧?如果你们是真正的画家,那么请对我——你们的同行,画的这两张画发表一些高见吧!当然,如果你们不懂,就不要做戏了,《每日新闻》的美术总编辑是不可能被欺骗的!”
  我向油画走去,同时用手轻轻拉了米丽一下,她迈着僵硬的步子随我一同站到了两幅油画的前面。用图钉钉在墙上的一幅,象是完成不久的作品,从画面的人物斜视的眼神,一看就知道那是平三郎的自画像。面前镶在泥金画框里的大幅油画,象是作者的得意之作,所以才配上了这么一个贵重的画框。布满画面的是深褐色的、没有生命的大地,一个孤独的、身着日军军装的年轻男人的背影,正朝画面深处走去。整个画面的调子阴郁压人,作画的人,只是在遥远的地平线上,淡淡地抹上了一笔似有若无的玫瑰色和一道亮线,是画面上唯一可见的亮光。
  我仔细观察了这两张油画,突然对平三郎说:
  “向画面深处走去的这个男人的背影,是你吧?平三郎先生。”
  平三郎惊异地注视着我,以至于一刹时他那两片微微张开的嘴唇竟然没有闭上。过了一会儿,他才欣喜地说“对!正是我!你能够从一个没有面部的背影断定是我,说明你有很快抓住一个人骨骼特征的才能。说下去,说下去,我很感兴趣。”
  “那一张,不消说是你的自画像了。你的画虽然都带有我不太喜欢的灰调子,但是技巧纯熟,看得出你有相当的美术修养。可是,”我加重了语气,“作为一个中国画家,我应当提醒你,平三郎先生,你并不了解中国,你把你脚下的土地看成是连野草都不生的、没有生命的东西,就说明你错了!也许你是在充满生机的土地面前,感到了你灵魂的畏惧和空虚,不敢正视你不愿意看到的现实吧?……”
  听了我的话,平三郎的脸色开始阴沉下来,小眼睛里第一次闪出了凶光。为了在精神上压倒他,使他的思维陷入混乱,我不理睬他表情的变化,唤醒自己脑海中所记忆下来的美术知识,继续说下去:
  “如果你不感到痛苦,为什么在自画像的背景上,用使人恐怖的靛青色涂上一团团烟雾,就好象从地狱里冒出来的浓烟?当然,无可否认,在这一张画上,你那一笔玫瑰色确实是神来之笔,它是你心中的希望;不过,恕我直言,艺术家从不违背自己的良心,那玫瑰色的希望绝不是你能从这块土地上得到的!玫瑰色的希望只能属于这块深褐色的土地!”
  我的话音刚落,平三郎方才那潇洒的风度一扫而光,一下子窜到我的面前,双手狠狠抓住了我的胸襟,象是一头发了疯的野兽,米丽不禁恐惧地躲到我的背后。
  他使劲摇晃着我,仿佛要把我撕成一条一条的。他狂叫着:“希望!希望!八嘎!你……竟敢侮辱大日本的皇军少佐,一个对你们有生杀予夺之权的占领者!”
  我手心里捏着一把冷汗,但并没有慌乱,而是采用了以柔克刚的战术。我说:
  “只有指出作品内在情绪的人,才是真正懂得艺术的批评家,就象罗丹大师那样,你的画,正是你精神上不可摆脱的痛苦以及在命运面前感到迷惘的一种自我表现,……我的意见说完了,我是应你的要求发表评论的,平三郎先生!”
  “奇怪的是,我这种貌似美学上的见解,并没有再度激起他的疯狂,他抓住我胸襟的手慢慢地松开之后,猛然转过身去,急促地在室内走来走去,完全是军人的风度,那很可能是过去在他身上起过作用,随着他们的失败,今天正在慢慢消失的日本武士道精神的回光返照。突然,他朝门口摆了摆手,一直守在门口的两个日本宪兵唯唯退了出去。”
  “你是懂画的,宋欣,你是懂画的,”平三郎轻轻地吐出了一口气,平静下来,恢复了他那自我欣赏的温文尔雅的艺术家风度,他把头扭向了米丽:“那么你呐?你也是画家吗?你有什么高见?”说着,平三郎把奸诈的目光在米丽的脸上扫来扫去,就象一只饿鹰正在窥测着它的食物,从他这一连串的、不协调的动作看得出来,平三郎不只有艺术家的气质,更富有法西斯分子凶悍的特性。
  “米丽能对付得了这个喜怒无常的日本宪兵队长吗?我真为她担心。如果平三郎从米丽身上打开缺口,那么要想活着把情报送到游击队的一切希望都要彻底地化为泡影了。”
  “米丽对这次侦察任务很清楚吗?”我担心地问着宋来雨。
  “不,她不太清楚。但对我的身份,她是很清楚的。她是个聪明的姑娘,完全懂得了我带她进山的目的。”宋来雨喘息着,额头上已经渗出了几滴冷汗,他继续说下去:
  “你听听,米丽是怎样回答的,真正既巧妙,又一针见血:‘如果我是你的话,平三郎先生,我就不这样处理’你要表现的是黄昏,可为什么落日的余辉没有在你的身后投下一道影子呢?”
  平三郎的目光顺着米丽的手臂,停留在油画上。他喃喃地用日语自言自语地说:“影子?对,应该有一条影子,可是我会在这吞没一切的土地上留下一条影子吗?也许留下的不过是一具死尸!战争早晚会过去,还会有太阳、有春天、有美的生活,可是我却要死掉、烂掉、生蛆,再也不能感受这一切了,可我还没有取得达·芬奇那样的成绩……,该死,真是该死!那些大人物……”
  平三郎象是陷入了痛苦的思考之中,室内只有他的马靴发出的喀吱喀吱的声音,这突然而来的沉寂使我和米丽更加紧张。因为我看到,在平三郎突然投过来的目光中,刚才呓语时的优郁目光消失了,眼睛亮得怕人。如果你在夜间见过狼的眼睛,那你就能想象出平三郎当时的目光。他脸上的咬肌在不规则地抽动着,这一切都说明他的内心正在经历着一场风暴。突然,他紧握的双拳有力地砸在写字台上,把桌子上的油画颜料都震落到地下。他咆哮了:
  “你们懂个屁!你们也配谈什么艺术?你们是我的囚徒,我是你们的太君!懂吗?太君!我恨!我恨你们这些中国人!你们毁了我,毁了我的事业!为了使你们摆脱愚昧,与大日本共荣,我才远离了家乡,到了你们这块只能给人以死亡,而不能给人以希望的深褐色的国土上;可是你们冥顾不灵,拒绝开化,到处在偷袭、在打击我们!多少优秀的日本青年,其中包括我的哥哥,他是个电气工程师,为了这一崇高的目的而被你们杀死!造成这一切悲剧的都是你们,你们!该死,真是该死……我要把你们枪毙,枪毙!你们这些野蛮人!”
  “简直是强盗的逻辑!”我望着宋来雨那因愤怒的回忆而明亮起来的眼睛,气愤地插了一句。
  “你听,这能让人忍受吗?”我当时压制不住心中的怒火,走上前一步,说:
  “够了!亏你还是个有知识的人,连你自己也不会相信你所说的这些鬼话!你很清楚,不是哪个中国人请你们到这里来杀人放火的。是你们反动的、军国主义的政府发动的这场必将失败的战争,把你们拖进来的!这场非正义的战争不仅给中国人民带来了惨重的损失,也毁了你,毁了你的哥哥,毁了日本人民!而你却要把这一切责任强加在深受其害的中国人民头上,世界上还有比这更无耻的事情吗?……”
  “我还要激昂地说下去,米丽轻轻拉了一下我的衣角,这才提醒了我,我的任务不是用语言去批判这头发了疯的野兽,而是想办法送出情报,粉碎他们盗运祖国文物的阴谋。我咽了口唾沫,心想:这一下全完了!”
  “可是,更加奇怪的是,平三郎没有再度向我扑来,而把轻快的脚步停在室内的三角架支起来的大画板前面。他目不转睛地瞅着米丽的脸,在这咄咄逼人的目光的注视下,米丽因冲动而刚刚有了点血色的脸,又变得苍白之中泛着蜡黄。平三郎好象什么也没有听到似的专注地看了几分钟后,从上衣口袋里掏也一支炭铅,在钉在画板上的一张白张上,嘴里吹着《支那之夜》的口哨,画起了米丽头象的素描。”
  “这真是从未见过的怪人!”我一边想着,一边看平三郎作画。他下笔准确,线条粗犷而活泼,从不涂改。这个家伙,他倒真可以成为一个大画家的。
  “米小姐,请你过来!平三郎微笑着朝米丽点了点头;米丽望了我一眼,忐忑不安地靠近了画架。”
  “你满意吗?”平三郎充满自信地对米丽说,“我很准确地再现了你典型的东方的美,也画出了你眼睛后面怵慓的灵魂;这样美的姑娘不应该有忧虑和恐惧,应该享受甜美和幸福。说吧,姑娘,你到这里来,是执行什么使命啊?说吧!说出来你的生命就有了保障;不说,你就会失去一切,那将是多么可怕啊!永远只有黑暗,不,连黑暗也感受不到,白色的蛆从你那现在的白皙的皮肤里生出来,太可怕了!”
  “我只能说你的素描很出色,别的我什么也不知道。”米丽轻声地回答。
  “这回你们该承认了吧,我是个了不起的画家!在上学的时候,我的素描在班上总是第一名。我的老师法国人米杜尔教授很喜欢我,他是莫奈的门徒。”
  “米杜尔?”米丽下意识地重复着平三郎刚提到的名字,“米杜尔,我知道他,他是外光派的大师。”
  “啊!你知道他,我的老师!他是个了不起的人,可惜,听说他在德军轰炸巴黎时被炸死了……”平三郎叹息着,猛地一甩手,似乎要甩掉这不愉快的回忆,他快走了几步,站到转椅旁,从桌子上的烟盒里抽出一支香烟,点燃后叼在嘴上,一只手拔拨弄了一下转椅,转椅迅速转动起来,他吐出一口烟雾,神秘地说:
  “你们观察过猫吃耗子的全部动作吗?一个画家象一个侦察员一样,最重要的是善于观察。我从小就喜欢爬进床底下,去偷着这种杀伐:猫总是嘴里衔着耗子钻到床底下,去进行它神圣的审判的,你们知道吗?猫在抓到耗子后,并不急于吃掉自己的战利品,而是用它的爪子戏弄耗子,使可怜的耗子在它的爪子下经历了长时间的死的恐怖之后,才一口一口地吃掉,这正是猫的一种最高的精神享受,这一点,连最了解猫的作家,夏目漱石先生也没有注意到。难道你们不觉得,我们现在也正玩着这样的游戏吗?哈哈哈哈……”
  宋来雨叙述到这里,我手中的铅笔因平三郎的话带来的强烈的刺激而抖动起来,铅笔尖“咔嚓”一声折断了。我用刀子一边削着铅笔,一边听宋来雨讲下去:
  “平三郎在一阵狂笑之后走到我的身边,拍着我的肩膀,得意地说:‘刚才你为什么突然不说话了?是不是这位姑娘用手拉了你一下。你已经暴露了,刚才我不过耍了一个小花招儿,在《审讯学》上有这样一条,激怒对方,使对方在失去自我控制的、下意识的情况下,暴露出他的弱点。我正是这样做的!你刚才的大嚷大叫,和那些背叛了日本的民族利益、为共产党所利用的《日本军人反战同盟》所散发的传单内容完全一致!所以我不但断定你是共产党,而且你很可能作过对被俘日军的策反工作,怎么样,我是一头不坏的猫吧?哈哈哈哈……’”
  “这家伙,真是个训练有素的日本特务!……宋老师,您的档案上好象记载着您作过一段策反工作吧?”我有些吃惊地问着宋来雨。
  “对的,”宋来雨的胸部急促地起伏着,“真让平三郎给猜中了。这也怪我,当时由于冲动,无意中引用了传单上说过的话。因为我会日语,曾经协助正规部队,作过对被俘日军官兵的策反工作。不过推理不能代替证据,平三郎并没有打开缺口。”
  “请您说下去,我的铅笔已经削好了。”我笑着对宋来雨说。
  “您可不要让铅笔尖再折断了哟!”宋来雨淡淡地笑了一笑,不知怎么的,我总觉得那笑容有些凄惨。
  平三郎还要得意地说下去,突然,写字台上的电话急促地响了起来。平三郎以立正姿势拿着话筒通话,显然电话是他的上级打来的:
  “——正在审问,他们供称是画家……,到这里来写生的。……”
  “是!是!他们极有可能是游击队派来的侦察员。”
  “——文物?正在鉴别。我们没有必要把那些没有价值的东西运回去!我建议利用一下……枪毙?是,是!……”
  平三郎操日语通完了电话。他下意识地用手弯着一杆油画笔,笔杆在他手中慢慢变成了弓形;突然,随着一声清脆的响声,笔杆断裂成两截。他看着笔杆的断茬,头也不抬地用中国话问:
  “你懂日语吗,宋欣?”
  “不懂。”我马上接了一句,其实我早已听懂了电话的内容,意识到问题非常严重,敌人要对我们下毒手了!
  平三郎扔掉了手中的半截笔杆,望着我说:“又是撒谎!我接电话时瞟了你一眼,为什么你在听到枪毙这个字眼时,眉毛跳了一下?不过,我完全可以如实奉告:你们剩下的时间不多了!凡是被抓到这里来的人,活着出去的希望是很小的,现在,对于你们的真正的身份,我已失去了兴趣,因为我们知道怎样来达到自己的目的!你们都是有知识的人,当然懂得消灭敌人保存自己,这是战争的规律,双方都是如此。你们可能是画家,但同时又是侦察员;就象我一样,是画家,又是日本军官。因而我们虽然都是维纳斯的崇拜者,但却又是不能共存的敌人!”平三郎又走到画架前,欣赏着他为米丽画的素描,接着说:
  “作为一个担负着特殊使命的日本军官,我的谈话已超出了我的职责范围;原因很简单,我们是同行,用中国的成语来说就是惺惺惜惺惺嘛!我不喜欢用酷刑,太刺激!我喜欢拉斐尔的圣母像,充满着母爱。现在你们唯一能自救的是供出你们的任务,然后和我们合作,帮助我剔除这些字画,古董中的伪造品,这正是我的任务。你们中国人太喜欢以假乱真了。我等待你们的回答!”
  “平三郎的这些话给我留下了强烈的印象,过去在写交代材料时,也这样如实的写过。可是那些整我的人,他们不相信这些,反而说我美化日本帝国主义者,来为自己开脱罪责。其实,平三郎采用的手段,是敌人残暴的另一个方面,它并不次于以刺刀相逼。他平静地、富有感情地说出来的这些话,象是在用一把磨钝了的锯条在锯你的神经,这正是他们的神经战!……我看到米丽的身子又摇晃了一下。”
  我望着爱神丘比特的塑像,冷笑说:“平三郎先生,你为什么不在丘比特的手里放上一架机关枪或是一把刺刀,那才符合你的身份。再不,把撒旦的塑像摆在这里,不是更合适吗?我们没有什么可说的了,我们只是个普通的画家,靠卖画为生的自由职业者。”
  “你很了解希腊神话,可是不太了解现实。”平三郎又习惯地摆了摆手,“我在上级面前,给你们争取了两个小时,当然,这也要看你们自己是否愿意利用这决定生命的两个小时,在这两个小时里,你们每人为我画一张油画肖像,来证明你们画家的身份:画得好的那一个有权利活下来,和我们合作,记住,另一个就要被枪毙!……至于为什么只能留下你们其中的一个,过多的解释是不必要的,这是录取生命的考试,你们有勇气试一试吗?”
  “真是独出心裁的刑法!”我一边说,一边下意识地用铅笔在速记本狠狠戳了一下,修长的笔尖又一次折断了。
  “你大概又在惊叹这个故事里的戏剧性吧?”宋来雨用拳头轻轻捶打着自己的胸部,苦笑了一下,“可是对于我们来说,当时的惊愕、愤怒、紧张和不安,你是无法体会的。在我和米丽中间只能活着留下一个,民族自尊心使我又一次冲动起来,真想上去拚了。但是在身份没有暴露以前,我没有权利忘记肩负的任务。平三郎说准备留下一个人,帮帮他们整理抢掠来的文物,倒象是一句实话;在我们被押进这个警戒森严的院子时,见到一些日本兵正围着一大堆东西,忙忙碌碌地翻拣着。要想从中把那些真正有价值的东西挑出来,没有懂行的中国人,仅靠日本兵是不行的。这确实给我们留下一个破坏他们行动的机会。我也考虑到了,如果平三郎履行他的诺言的话,那么能够活下来的只能是米丽,完成任务的全部希望唯有寄托在米丽身上了。”
  “好吧,我们来试试看。”听了我的答复,米丽惊异地望着我,她不理解我为什么要答应平三郎这一残酷的,厚颜无耻的要求。
  平三郎听了我的答复之后,开心得象个孩子。实际上他也不到三十岁。
  平三郎仔细观察了一下阳光从窗外射进来的方向,把画架摆到他认为最合适的地方。仔细地取下了他为米丽画的那张素描,又在同一块画板上,钉上了两张大小一样的油画纸,他拍着我的肩膀说:“记住,作画的时候,切忌不要让光线和你的画架成水平方向,要是那样的话,就不能捕捉色彩的微妙变化。光线是世界上第一个魔术大师,只要它稍微改变一下位置,一切被它照射的物体上,就会涂上了不同的色彩和阴影。你刚才提到了罗丹,但你知道这样一件有趣的事情吗?罗丹把手中的灯,变换不同的位置照在古希腊的女人塑像上,而发现了女人人体上那些令人消魂荡魄的曲线的细微起伏;当他用手抚摸大理石像的女人的臀部的阴影的时候,甚至感到了肉体的弹性和温度,这些都是光线的妙用啊!”
  “平三郎得意地结束了自己的训教,又眯起眼睛,再次打量了一下他的布置,然后满意地转身快步走到室内一个装满了许多古董的架子前,挑拣了一番,很快抱着许多油画颜料、调色油和一大把簇新的油画笔出来,一古脑儿地推到我们旁边的椅子上:‘喏,这些都是真正的高级品,只有象我这样的真正的艺术家才配使用它们!我现在献给你们,因为对于你们其中的一个来说,这将是他一生中所画的最后一张肖像!’”
  “说着,平三郎搬了一个子弹箱子,一动不动地坐在上面,就象一个熟练的模特儿一样,从窗外射进来的光线照在他的脸上,勾出了一个典型的日本人的轮廓,这时我要是有一支枪该多好呵!”
  “我和米丽分左右并肩站在距离平三郎有两米远的画架前。我无限焦虑地看了米丽一眼,只见她精神恍惚、目光呆滞,象一具木乃伊一样。是呀,真是难为她,历史上我还没有听说过:为就要杀死自己的刽子手画肖像的先例,在这种神经一根接一根绷断的情况下,即使是巨匠,恐怕也难以发挥出他全部的绘画才能。”
  “画吧,米丽,画吧!我希望我们中间能有一个人活下去,继续去画我们的山河!我鼓励着她,希望她能理解我话中的含义:这不是作画,是战斗!”
  “米丽的黑眼珠转动了一下,似乎还不太理解我们行动的意义。我急中生智,利用了平三郎为我们创造的条件,拿着铅笔在画板上写上了一句话:情报!我希望你能活着出去,粉碎他们的阴谋!”
  “米丽那浑浊的目光落在了我的字迹上,当她把目光从字迹上转向我时,我惊奇的发现,她眼中困惑的目光开始消退了。她细声细语地说:‘我画……我画……’”
  “我用橡皮擦去了纸上的字迹,又迅速地写上了一行:我们就要分手了!你会活下去的,你不恨我吗?”
  “米丽也拿起了铅笔,铅笔在她手中剧烈地抖动着,她就这样在纸上写出了我终生铭刻在心的一句话:我会象过去一样爱你,是你把我引进了真正的生活。我真恨自己过去做得太少了!”
  “当米丽知道我看清了她写的每一个字后,她也用橡皮把它们擦去了。我真希望这些珍贵的字迹永远刻在纸上!”
  “我的眼眶有些湿润了,潦草地又写上了一行:我相信你!你会完成我不能完成的任务!我爱你!”
  “我看见米丽那表情紧张的脸上不那么苍白了,又出现了我所熟悉的特有的红晕。她的小手在纸上又留下了一行娟秀、工整的字迹:你放心吧,我会去做我应该做的事情!”
  “留在纸上清楚、工整的字体,说明米丽已完全镇静下来了。她的眸子里闪现出我从未见过的、一种坚定甚至是冷酷的光芒,这正是那种经过痛苦的思虑之后,作出了最后抉择的充满自信的光芒!她把目光长久地停留在平三郎的脸上,竭力挖掘着自己的模特儿和敌人的精神面貌,当她觉得自己已把握了平三郎内在和外在的一切特征之后,就挥动了手中的铅笔。随着铅笔在纸上发出的沙沙声,平三郎的头部的轮廓很快地在画纸上勾勒出来了。”
  “她画得是那样专注,似乎进入了最好的创作状态,几乎忘记了我和死神的存在……”
  “半个小时过去了,平三郎还是一动不动地坐在子弹箱子上。他并不看我们,目光好象穿透了墙壁,看着遥远的地方。我想,他之所以泰然自若,是觉得我们已牢牢地掌握在他的手里。但是,只要我们有一个动作越出了绘画的常规,他立刻就会掏出裤袋里的手枪!”
  “我的心思根本没有放在作画上,绘画的技巧我差不多全忘光了。我已为自己选择了死,现在要紧的是如何对付可能出现的新变化,保障米丽能活下来,千斤重担惟系于米丽一身了。”
  “一个又一个的猜测,一个又一个的联想,象闪电般地闪过我的脑海,可是手中的铅笔却一次又一次地停下来。我画得实在糟透了!可是当我无意中掉过头去,去看米丽画得如何的时候,不禁大为惊讶,她画面上的人物酷似二米以外坐在子弹箱子上的平三郎:一张绷紧的充满自信的脸,一双狡黠的亮晶晶的小眼睛,两片微闭在一起的有力量的薄嘴唇……”
  “是什么力量使米丽这么神奇地发挥出她的全部艺术才能呢?是求生的本能吗?我痛心地感到自己对她的信任发生了动摇。我固然希望她能因为完成肖像而活下去,但她何必去美化一个法西斯分子呢?她如此卖力地为一个就要夺去我的生命的刽子手作画,不仅使我感到几分不快,甚至夹杂着对她的一丝鄙视。她这样的精神状态就是能活下来,怎么能完成我交给她的任务呢?”
  “米丽也觉察到我在注意她。她把目光转到了我的画稿上,不禁皱起了眉头,她那敏感的嘴角掠过了一丝无可奈何的苦笑。突然,她把胳膊伸到我的画稿一边,用她手中的铅笔有力地在我的画稿上勾勒了一些线条。这神奇的几笔就使我的画稿大为改观,虽然还远远比不上她画的那一张,但也看得出是平三郎了。我从心底里钦佩她的才能,她把这有限的时间用来替我修改画稿,显然是在为我争取生存的机会呵!然而,我一旦活下去,她面临的就是死亡!”
  “我有些控制不住自己了,深为自己刚才对她的误解而感到愧悔!我紧紧地抓住了她那纤细的手,即使以前在月影下,第一次把她的小手握在我手中的时候,爱的感受也没有象现在这样强烈。”
  “但是,时间不多了,我没有权利去占有她的时间,虽然再过一个多小时,我就要永远离开自己心爱的姑娘了!我无限柔情而又痛苦地把她的手慢慢推回去,眼中含着热泪在纸上写着:你不必替我改稿了,你只要能设法粉碎他们的阴谋,我在九泉之下也深深地感谢你!”
  “米丽再次地观察着我的画稿,叹息着摇了摇头。显然她看出来,我的画是没有希望了,她用使人心碎的目光又看了我一眼,就毅然掉过头去,拿起了调色板,用颤抖的手把牙膏状的油画颜料挤在上面,开始着色了。”
  “为了继续迷惑平三郎,掩护米丽完成她的肖像,我也抄起了另一块调色板,开始在画面上涂抹起来。”
  “时间就这样一分钟一分钟的过去。每过去一分钟,死神就朝我迈近一步;每过去一分钟,米丽的画面上就多了一个层次。可惜,现在再也找不到米丽当时给平三郎画的那张肖像了。如果你能见到它,一定会为米丽在死神的阴影下,只用了两个小时就完成了这样一件成功的作品,而惊叹她的才华。”
  “就在米丽的肖像将最后完成的时候,平三郎突然抬起了自己的手腕,看着手表说:‘该下课了!不是我不给你们时间,马上就要来电话的。’”
  “这时米丽显得慌乱起来,她用恳求的声音对平三郎说:‘再坚持一下,马上就好!’”
  “果然,桌子上的电话催命地响了起来。平三郎快步走到电话机旁,背对着我们去接电话。就在这一瞬间,发生了一件意想不到的事情:米丽灵巧而又迅速地把她那一幅成功的肖像画摆到了我的面前,而我那一张失败的画却成了她画的了!”
  “这一切的变化来得这样突然和迅速,不仅平三郎没有注意到,连我也没有反应过来!”
  “米丽望着肖像,脸上闪出被捕后的第一次微笑,如释重负地出了一口长气,差一点倒下去;好象一个长跑运动员到达了终点,但是再也没有一点力气了。”
  “我全明白了!如果不是平三郎走到我们的面前,我真想抱着米丽大哭一场的,在这难以忍受的两个小时里,她耗尽了二十多年来生命积蓄下来的一切力量,施展出她全部的艺术才华,完成了这最后一幅肖像画;就是为了给我换取一个生存下去的条件,为了使我能完成那些未完成的任务啊!……”
  老泪纵横的宋来雨哽咽着,再也说不出话来,全身都在微微地痉挛着。
  我的胸脯也在急促地起伏着,连呼吸都感到困难。眼中涌流出来的泪水一滴一滴地打落在我的速记本上,纸页上米丽的名字泡在泪珠里,字迹显得大而透明。
  很久,很久,我和宋来雨谁也没有说一句话,一同沉浸在悲哀之中。宋来雨卷缩在破沙发里,两只瘦骨嶙峋的手抱住了自己的头部,一绺花白的、没有光泽的头发在他的手指缝中不停地抖动着,就象秋风摆弄着一束枯草。他啜泣地继续说下去,似乎在为自己能活下来而感到内疚和羞愧:
  “平三郎先看了看我那一张画,奇怪地审视着米丽,耸了耸他的肩膀又把目光转到我这边来,立刻赞赏地发出了一声惊叫:‘啊!——真是活灵活现,每一块骨头的位置都很准确,就象对我作过一次生理解剖一样!笔法也很细腻,甚至让人看到血在皮肤下面的血管里流动,性格也抓得很准,既忧郁又有力量;既自信又感到迷惘,明亮的眼睛包含着一切!你了不起,宋欣,真正的画家!不仅因为你炉火纯青的技艺,也因为你画面上的这个人物——是一个疯狂世界的清醒者!对此,我一定要报答你。告诉我,是什么力量使你创造了这样的奇迹?是主宰一切的求生的欲望吗?!’”
  “我也在心潮起伏地看着这一件不寻常的肖像,意外地发现了在画面的底部,用白色的油彩写着:宋欣作。啊——原来米丽让平三郎再坚持一会儿,就是为了写上使我不能否认的签名啊!”
  “望着这几个字,我内心里感到一阵阵绞痛,爱和恨象是夹着泥沙的海浪一样,一齐朝我袭来。我在爱的漩涡里沉浮,在恨的狂涛中翻腾。我握紧了双拳准备劈头盖脸朝平三郎砸去,一直在旁边紧张地注意着我的米丽,生怕我引起意外的变化,趁平三郎没有注意我,猛然用她的肩膀撞了我一下,走到平三郎的面前,指着我画的那张肖像,一语双关地说:‘不须解释了!我虽然是画家,但没有宋欣画得好。’”
  “平三郎惋惜地注视着米丽,虽然我恨透了这个魔鬼,但说实在的,当平三郎看着米丽的时候,他的目光的确是很温和的。他说:‘你说得很对,米丽小姐,解释是多余的,为什么你不能画得好一些呢?如果画得这样糟的不是你,而是你的同伴宋欣,我会毫不犹豫地下令枪毙他!不幸地却是轮到了你,你还这么年轻,又是这么美,简直就是东方的维纳斯!可是我除了永远保存两个小时前,我为你画的那张素措外,却必须执行这个命令,把你送上刑场。大和民族的利益是至高无上的!’”
  “平三郎一个转身,大踏步地走到写字台前,伸手按了一下桌子上的电钮,两个日本宪兵立刻走了进来,凶神恶煞般地站在他们的长官面前。”
  “马上预备一辆汽车,把这个女人拉出去枪毙,立即执行!”
  “在这诀别的时刻,我象一阵风一样扑向我的米丽,紧紧拉住了她的手。这双手,过去给了我多少温存和爱,今天又保卫了我的生命!米丽的手是冰凉的,好象我握住的是就要溶化的两块冰!”
  “突然,我的脸被急促朝我奔来的平三郎狠狠地打了一拳,这重重的一拳来得是这样猝不及防,我趔趄着朝后退去,耳畔灌入平三郎咆哮:‘混蛋!滚开!我不喜欢这种伤感的告别仪式。要不是因为留下你还有事情可作,我……’”
  “米丽刚被两个日本宪兵架到门口,突然挣扎着扭过头来,说出了她一生中最后的一句话:‘你可一定努力地画啊!去画可爱的山河,请你在画面上为我涂上一笔桔黄色,那是我最喜爱的颜色啊!……’”
  “罪恶的枪声响了,日本军国主义者就这样枪杀了一个爱国的天才画家——我的米丽。”
  “我眼睛冒着火,充满憎恨地望着平三郎,当枪响的时候,他本来是站着的,随着枪声的消失,他颓然地跌坐在转椅上。”
  “平三郎有气无力地抽出了一只烟叼在嘴上,但由于手的颤抖,几次都没有划着火柴,我鄙夷地对他说:‘你害怕了?你们杀死了一个无辜的人,这也是你的美术老师教给你的吗?’”
  “‘不!杀死米丽的不是我,而是你!’平三郎扔掉了手中的烟卷,站起来对我嚷道:‘对,你才是杀人犯!米丽就死在你神奇的画笔下,在这场生死存亡的竞争中,你击败了对手!也许或者还是你的朋友吧?你是个小人,对,是小人!我现在断定你不是共产党,只是个激进的民族主义者。被俘的共产党我见过很多,他们在生命受到威胁时,总是把活着的希望留给别人,这也是我们识别一个人是不是共产党的办法之一。而你的所作所为和共产党的教义恰恰相反。不过这倒增加了你对我们的价值。收拾好你的东西,立刻跟我一起去见我的长官,如果他同意你活下来,你就老老实实地和我们合作,如果你想耍什么花招儿,我随时都有收回自己诺言的权力!’”
  “以后的事情你看看材料就清楚了,许多见证人还活着,我也没有什么新的补充了,……我现在有点累了。简单地说,我被两个日本宪兵押着,和平三郎一起坐上了汽车,朝他们的司令部开去。汽车在蜿蜒的盘山公路上爬行着,米丽的影子不时地在我眼前跳动着……在汽车朝下坡冲去时,我趁看守的日本兵不注意,抢起画箱朝司机的头上砸去,慌乱中平三郎朝我开了一枪,打中了我的左肩。但汽车也失去了控制,翻进了山沟。在汽车打滚时我被甩出了车厢,才没有和平三郎他们一起同归于尽。后来,在当地群众的接应下,我忍着伤痛赶回了游击队。全部的经过就是这样。这就是我被捕后‘为敌作画’的全部过程。”
  “那后来找到米丽的遗体了吗?”
  “没有。”筋疲力尽的宋来雨痛楚地摇着他那飘着花白头发的脑袋,两只带着手铐印痕的手又一次神经质地互相搓着,“一个星期后,我们在正规部队的配合下,向这个设在山沟里的日本宪兵队发动了攻击,全歼了守敌,抢回来一批文物。我们在打扫战场时找遍了山沟,也没有找到米丽的遗体,只是发现了一堆堆经过狼饱食后留下来的白骨,也不知那一堆是米丽的。……”
  ……
  春风拂去了历史的尘埃,吹绿了枯萎的百草。党的关怀使宋来雨的冤案得到了昭雪。
  不久,我和宋来雨作为同一个文化代表团的成员,越过海峡,去到了一衣带水的友好邻邦日本。
  在东京逗留期间,我们应邀参观了一次由日本各流派共同举办的画展。作品精湛的技艺、巧妙的构图、不断创新又不失日本民族特色的手法和鲜艳的色泽给我们留下了深刻的印象,博学的宋来雨一边欣赏着画一边对我感慨地说:
  “你看,从这些画上能感受到日本画是在飞鸟时代由于我国唐代的鉴真和尚的到来,在中国画的熏陶下发展起来的,当然也同时受到了印度佛教文化的影响。可是你能说这里展出的画是中国画的复制品吗?不能,善于借鉴和吸收世界各民族的精华,但又保持独立的不断向上的民族精神,这一点正是我们应该学习的啊!……”
  走进油画厅,宋来雨突然象触电般地一动不动地停在一幅油画前,脸上流露出痛苦和惊愕的表情。我奇怪地靠近他,只见他微微摇晃着身躯,胸脯在激烈地一起一伏,脸色变得雪一样的苍白。
  “怎么啦,宋老师?”我急迫地问。
  宋来雨把手向油画一指,还役来得及说话,就一头栽倒在我的怀里。我意识到他一定是因受到了强烈的刺激,心脏病又发作了。
  陪同我们参观的日本朋友急忙用救护车把宋来雨送到了一所最好的医院抢救。当一切安排就绪后,我怀着激动和好奇的心情又回到了使宋来雨的心脏病突然发作的那幅油画前面。
  当我的目光接触到画面上的人物那双亮晶晶的小眼睛时,自己的心脏一刹时也好象停止了跳动——原来这就是三十多年前,使宋来雨生存下来的米丽为平三郎画的那最后一幅肖像画!
  在平三郎的肖像画旁边,悬挂着一块写着说明文字的白色木牌。我略通日语,弄懂了说明的主要内容:
  这幅成功的肖像画创作于对华战争的那些不幸的岁月里,是一个有才华的、年轻的中国画家,在死亡的威胁面前,只用了两个小时完成的。平三郎先生此次把这幅珍藏了多年的油画拿出来公开展览,是为了表示对在战争期间受到严重摧残的中国人民的忏悔之意。据平三郎先生介绍,在创作这幅油画的时候,一个无辜的中国女青年画家被枪杀了,她的名字叫米丽。
  我的异常的激动,引起了陪同参观的日本朋友的关心和惊疑。我向他们表示,为了弄清一些情况,我希望能拜访这次油画展览的主办人。
  在他们的协助下,在一座三十多层大楼的第十层的一间宽阔舒适的办公室里,我见到了曾经多次访问过我国的文化界知名人士、这次油画展览的主办人铃木先生。
  在肃穆和悲哀的气氛里,我讲述了宋来雨、米丽和她的最后一张肖像画的故事。在座的日本朋友都默默流下了眼泪。一个年轻的日本姑娘好几次拧干手中浸透泪水的手帕。铃木先生感慨地说:“我要把这个动人的故事写出新的说明,挂在平三郎的肖像旁边,以此激发日本人民,为争取早日缔结日中亲善条约而克尽我们的职责。”
  “请问,平三郎先生还健在吗?”我好奇地问铃木先生。
  “他还健康地活着。”铃木先生从抽斗里拿出一封信,“这是平三郎前几天从奈良给我寄来的信。信里再三强调,他的肖像是非卖品,有着重要的纪念意义,是哟,当人类的命运操纵在少数寡头手里的时候,人们就象江河中的泥沙一样,任凭汹涌的波涛把它们卷进无底的深渊而不能成为自己命运的主人。但是还有一种更加汹涌澎湃的潮流,那就是人心。目下,平三郎先生和大多数日本人一样,正在为日中亲善条约缔结而展开社会活动。你见了他就知道了——真是个精力充沛的人。”
  一个晴朗的早晨,在铃木先生的陪伴下,我们乘火车由东京到了风景如画的古城奈良。
  平三郎已是一位银发飘洒、目光矍铄的日本老人了。奇怪的是他走到我们的旁边,并不朝我们伸出手,我定睛一看:噢!原来他已失去了双臂,两只肥大的袖子是空的。
  老人站到了我们的面前,深深地鞠了一躬,用略带山东口音的中国话颤颤巍巍地说:
  “欢迎,欢迎!我真诚地欢迎你们到我——这个对中国人民犯下了弥天大罪的前日军少佐的家里作客。我真是太感激你们了——你们给了我一个赎罪的机会。”
  我望着这个面容和善的老人,心里暗暗地思忖:难道这就是当初那个骄狂的法西斯分子吗?可一切是多么不同了啊!——当初令宋来雨深恶痛绝的小眼睛里那种奸诈的目光不见了,现在他眼眶里转动着热情的泪花,眼眶周围堆着的皱褶,看起来象平静的水面上的波纹那样安详……
  我们在平三郎谦恭地引领下,到了一间日本式的茶室,在茶室地榻上,一个高起来的石台上面摆着绚丽多姿的日本特有的插花。
  我们盘腿坐在地榻上,平三郎则双膝跪在上面,彼此寒暄了几句之后,平三郎刚才微笑着的面容消失了,脸上蒙上了一层忧郁和神秘的阴影。他突然吃力地朝地榻上弯着自己的腰身,由于失去了手臂的支持,他失去了平衡,差一点栽倒在地榻上。我赶紧用双手扶住了他的肩膀,把他扶正坐好。他缓缓地抬起了头,眼中浸满了一汪泪水:
  “德高望重的铃木先生通过电报,让我知道了这最后一张肖像画的真相,是我亲自下令杀死了一个伟大的中国女性。米丽小姐要是活到今天,肯定会成为一个对世界文明有重大贡献的大画家,我这不可饶恕的罪过啊!……”
  他的悲枪的声音使整个屋子的气氛变得十分肃穆,人们象跪在圣坛下面等待圣灵显现的教徒那样虔诚地低下头去。铃木先生扫视了一下屋里所有的人,说:
  “平三郎君,如果回忆而缺少思考,那么对未来并没有多大益处,重要的是向前看,今后应该做些什么……”
  我也委婉地说:“铃木先生说得对,造成这一切不幸的根源已经成为历史的陈迹,听说你们押着宋来雨的汽车翻到了山下,您是怎样死里逃生的呢?”
  一个日本女人拿着一条毛巾,走过来替平三郎擦干了脸上挂着的泪水。他扭动了一下身子,说:“我固然该死,可是那次要是摔死了,也只能是个糊涂鬼。当时只是摔折了两条胳膊,昏死了过去。后来被巡逻的日军发现,抬了回来,被送回日本治疗,我才在这场本来注定要丧命的战争中侥幸活了下来。我还希望能再活二十年,因为我觉得,我为日中友好再奔波二十年,也赎不清自己欠下的罪过啊!……”
  从平三郎那激动的声音听得出来,他这话是发自于肺腑的。我赶紧摆着手说:“我是因为这最后一幅肖像画的故事时时激动着我,我想,把它写成小说倒是一件有意义的事情。因此想了解一下您当时的心理活动,您看可以吗?”
  “那太好了!我衷心地感谢您,感谢您将用笔去为米丽塑造一座纪念碑。我要把我悔罪的情意编成一个花圈,敬献在她的碑前。只是……只是请您在发表的时候,不要用我的真名。因为……因为我想在死之前,一定要访问中国一次,这是我多年未了的宿愿。我还没有对您说过吧,我出生在你们的旅顺口,用奶汁把我养大的也是一个中国女佣人,十几岁时才随父亲迁回日本……”
  “怪不得您的中国话说得这么好呢!”我插了一句。
  “平三郎君也可以算个中国通喽!”铃木先生笑着说。
  “是呀!中国可以说是我的第二故乡了!当时我被迫放弃了在《每日新闻》的职业,再度到了中国,不过却是去杀人放火的,如果您用真名发表,我怕中国人民会把我赶出你们神圣的国门的……”
  屋子里的人都笑了。
  “您在审问宋欣和米丽时,和你们惯用的刑法不同,甚至有些不好理解,您当时是怎样想的呢?”笑声过后,我又问了一句。
  平三郎没有马上回答我的问话。显然,我的问话虽然比较含蓄,但他已经完全理解了我的意思,他的笑容收敛了,正象宋来雨当时看到的那样,他的咬肌又在不规则地抽动着。许久,他才沉痛地说:
  “该从何说起呢?我诅咒那个该死的年代。当时我还很年轻,正在我向自己的事业进军的时候,战争改变了我的职业和命运——由一个艺术家变成了杀人犯。战争初期,几乎每一个日本军人都有过被大东亚共荣煽起来的狂热,但是,战争末期,许多日本军人,特别是军队里那些战前的作家、工程师和医生,已经感到战争的最后失败是不可避免的了,既感到战败的耻辱,也感到个人没有出路。在这种情况下,有的自杀了,有的酗酒或者玩弄女人,有的更加疯狂的去屠杀中国人民……。我的精神也陷入了极度的混乱之中,我担心自己随时会被中国人杀死;惋惜自己的天才和事业;心中没有一丝希望;我恨东条,也恨中国人;我就是在这种精神状态下开始这场审讯的。至于画像,我一方面要考察一下他们是否有真才实学,一方面也想看看中国人的神经是不是比我更坚强。我希望在摆布中国人的过程中,忘却眼前个人的痛苦,……可是说来您也许难以相信,在这两个囚徒面前,我也曾流露出自己的真情,他们的正气,让我看到了自己过去的影子,因而对现实、对宋欣和米丽、对我自己就更加懊恼。当我听到枪决米丽的枪声时,自己的眼前也是一片黑暗,就好象我枪毙自己一样,灵魂堕进了可怕的无底深渊。如果不是由于枪决米丽使我的神志变得恍惚,宋欣是绝不会从我手中溜掉的。我是一个干练的宪兵队长呢!……”
  “平三郎先生,在战争环境下您保存了米丽为您画的肖像,一定是很不容易的;您为什么要保存这一幅画呢?是因为它特别成功吗?”
  “当时,我之所以恳求我的同僚把这幅肖像画一同送上送我回国的飞机,确实有很复杂的心理:不仅因为它的确是难得的佳作,也因为它是我生命旅途中难忘的记录。也许您很难理解,正是这幅特殊的油画,让我发现了自己灵魂深处丧失殆尽的良知,我开始觉得自己有罪了!……”
  这时,一个穿和服的将近四十岁的日本妇女端过一杯茶水,送到了平三郎的嘴边,平三郎抿了一口,继续说:
  “特别是在我失去了双臂,再也不能拿起画笔以后,和这幅肖像更是建立了一种感情,我经常望着肖像沉思,是谁造成了这一切?”
  “听说您确实有绘画的天才,宋欣曾亲眼看见您为米丽画了一张出色的素描,大概这幅素描在战争中遗失了吧?”
  “没有,没有。”平三郎摇着头说,“战争中我扔掉了许多东西,但是为那个姑娘画的素描,我却和那幅肖像一起珍藏在我的身边——因为是我杀死了她,一个东方的维纳斯!”
  “树子,”平三郎叫着刚才喂他喝水的那个日本妇女,“去把和圣母像并挂在一起的那个镜框,给这位先生取来。”
  一听说平三郎还保留着那张素描,我的心“咚咚”地跳了起来,铃木先生和我交换了一个会心地微笑。平三郎望着应声退到另一个房间的树子的背影对我和铃木说:
  “这是我的女儿树子,是战后留下来的我唯一的亲人。我在中国作战的时候,我的夫人和两个儿子,却因贫病交加,在日本本土相继去世了,……这一切遭遇教育了我,使我开始觉醒。所以在日本宣布无条件投降后,我没有效法那些走到广场上,留下自己的证件,然后愚蠢地剖腹自杀的那些同僚,而是活了下来,投入了反战的运动。一个国家侵略另一个国家,不仅给对方带来痛苦,给本国人民也绝不会带来幸福。这就是我在杀人和几乎被杀之后认识到的真理。”
  树子恭敬地双手捧着一个镜框进来,沉重地交到我的手里,铃木先生和屋里的人都围拢过来。镜框里,一个漂亮的姑娘睁大着一双美丽、忧郁的眼睛在看着我。……
  平三郎的眸子对着画面转动着,每转动一次,就滚出几滴老泪。他深沉地说:“这幅画每年我都要祭祀一回,就是在她被我枪杀的那个日子,……明天我要带着它和您一起到东京,去看望宋来雨先生。我要当面向他负荆请罪……”
  一支奇怪的仪杖队踏进了宋来雨的病房:
  为首的是铃木先生,手里抱着一大束刚摘下来的樱花;走在中间的是平三郎,他因为内心的激动,脚步显得有些踉跄;走在最后的是平三郎的女儿,双手虔诚地捧着米丽素描肖像的镜框。我们文化代表团的许多成员久已守候在这里,宋来雨显得非常激动,禁不住又有些喘息起来。
  铃木先生把怀中的樱花送到宋来雨的手里,小小的病房里立时爆发出一阵热烈的掌声。
  平三郎对宋来雨深深地鞠了一躬,声音哽咽着说:“历史终于翻过去了多么可怕的一页,当我们回顾充满不幸的往事的时候,更加感到今日友谊的甜蜜。尊敬的宋来雨先生,请收下米丽的肖像吧,我把她镶在一个桔黄色的镜框里,为了记住自己永远是个罪人……”
  病房里的两个日本护士姑娘抽抽搭搭地啜泣起来。
  宋来雨用颤抖的手接过了平三郎的女儿双手呈过来的桔黄色的镜框。他久久地凝视着米丽的肖像,深情地对平三郎和铃木说:
  “我想引用日本的大诗人良宽禅师描写爱情的一句古诗作为我良好的祝愿:
  望断伊人来远处
  如今相见无他思
  ……”
         (原载《芒种》1979年第11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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