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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初夏的小街上,黄色的路灯,像烟一样的在树下和街道上隐隐约约地照着,梧桐斑驳。有家酒家把门前的树用小灯缠满了,看上去一棵灯的树,那是圣诞节用的灯饰,小小的明亮的灯,照亮了酒家的用根竹竿撑到街上来的布幌子,那幌子在晚风里摇摇摆摆。
  那是淮海中路附近的小街,大马路像一根大鱼骨头,那些小街,像一些小鱼骨头一样从两边伸出去。那都是一些上百年的老街了。梧桐树把路灯光都遮暗了。小敏经过了从前白俄开的DDS舞厅,现在早已经看不出来从前夜夜笙歌的情形了。现在,一些从国外打工挣了钱回来的人,又看中了这些小街的老房子、大梧桐树的情调,纷纷买下一楼的房子,开出精致的小店来。
  小敏眯起眼睛来看在身边经过的小店。咖啡店,服饰店,小的画廊和礼品店。大多数都是舶来的东西,被精心地放在最合适放的地方,用小小的黑色射灯照亮它们。她喜欢看没有看到过的时髦东西,走过去了,还转过头去看。
  谁家的音乐声,很古典的,多愁善感的小提琴,断断续续地,安详地传来。
  又有响亮的摇滚,从另一栋楼上敞开的窗子里滚滚而来。
  小敏把下班时候盘起的头发打散,披在肩上。
  灯光材影里的背影,像是另外一个人。
  街道的拐角,向外伸开的半圆门媚下,有一盏铁皮灯亮着,那是个散发老上海的殖民气息的地方,看上去旧旧的,可是,走近了,就看出来是后来重新做过的,模仿着从前上海的气息,毛毛的墙面,西班牙式样半圆的长窗,可是,墙有一点薄,窗子有一点过于窄了。在房子的外面,看不到一点点灯光,墙上被喷了色彩斑斓的面。
  那是老板从香港的兰桂坊学来的。
  小敏推门走了进去。
  里面没有人,只有吧台上的灯亮着。
  抽风机嗡嗡地响,屋里还是有抽不光的烟酒脂粉气,外国人带来抽的雪茄的气味深入到了地毯里。
  小敏把翻在小圆桌上的椅子—一翻下来,在桌边靠好。
  从吧台里面拿出一个木头的托盘来,摆上矮胖的高脚杯,再一一倒上水,在水里放上一小团红色的蜡,红色的蜡,在水里漂漂的。
  小敏把它们放到桌上。屋角深处的桌子她没看清,杯子里的水泼到了桌子上,她拿起桌布的一角,把水擦去。
  吧台上倒立着昨夜里洗净的酒杯。
  小敏坐到吧台里面,擦亮那些酒杯,再将它们悬到顶上的杯架子上。
  吧台上面,是一面由无数张名片贴成的墙面。那上面落下一张来,小敏拾起来,那是一张台湾公司总经理的名片。
  那次,小敏把酒杯推到他面前:
  “喏,你的一盎司,你还是做大生意的呢,就要一盎司。”
  “梅波,你今天好漂亮。上次我看见你的时候,就想,上海真的有这么漂亮的女孩子啊,想不到,想不到。一定要在上海投资。生意忙,到晚上能看到漂亮小姐,也是一种报偿了吗。”
  “石先生一定有不少女孩子呢,说出来的话甜言蜜语,像练习过的一样。”小敏笑笑地盯了他一眼,说。
  “石先生是做什么生意的?”
  “你把我给你看的名片忘记了?我做珠宝吗。”
  “意大利的那些进口首饰很好看的。”
  “那些都是包金的,给时髦小姐用来配衣服,不贵吗,像我老婆有这么大的一盒,”他说着伸手比划了一下,“她一到我店里,像在supermarket里买苹果一样,不停地拿。我说,你那么胖,手指头像白萝卜,你听好了,是白的萝卜,比红萝卜要粗一级,那么粗的手指头用什么戒指吗,自扬其丑。”
  小敏笑得扑倒在吧台上:
  “你小心你太太打上门来。”
  “现在是放生的时候嘛,你知道我那些生意朋友说什么,投资就是放生。”那个男人笑着拍拍小敏放在吧台的手。
  回想起这些,小敏笑了一下,心想,和这么大的嗓门、这么刻薄的人过一辈子,吓也吓死了的。想着,把手里的名片丢到暗处去。
  门铃叮地一响,暗处里闪出一个女孩,她脸上淡淡的,是学日文的大学生。她想起了安安的话,安安还以为做这种生意的人都像是电影里的那样。
  琳达坐到吧台上面来。这时,小敏才看清楚她脸上的妆。她用咖啡色的唇膏在唇上粗粗地画了一条线。
  她是店里的熟小姐。从日本回来的老板喜欢她这样的小姐,所以,每天她们到店里来做生意,在没有找到客人的时候,她的酒钱是店里免费的,在她找到了陪谈话的客人,有了客人给的钱以后,她再结账。因为她说得一口好日语,日本人都喜欢她。好几个客人,都叫她杨贵妃。那是日本人对中国女孩子的恭维。所以她从来都不用欠酒账。她说:“没钱了。”
  她的口音,是北方人。在这种店里,小姐之间,从来不说自己的私事,也不问,这成了规矩。她们自己都有一个外国名字,她们知道的,也就是这个名字而已。
  “你的客人都那么喜欢你,还说缺钱用?”小敏说。
  “我喜欢玩么。”琳达扁了扁嘴,拍拍小包。她那动作里除了卖弄风情的样子以外,还有一种孩子气。小敏看着她,心想,她的父母,要是知道送到上海这花花世界来读书的女儿在做这样的事,会怎么想。
  小敏其实在安安面前做出时代女郎的样子,可是,心里在乎自己不是琳达那一类人,在小敏看来,她们是醉生梦死的外地人,对自己的将来没有计划。她们其实是上海的失败者。而她,比她们有智慧。
  小敏在店里做司酒小姐。一是因为她来的时间最长,老板知道她不是为了赚皮肉钱,所以信得过她。小敏自己知道,老板要用着那些陪谈天的小姐,可是信不着她们,从来不让她们进吧台里面来。她们像是大鲨鱼嘴里游出游进的小鱼一样,来来去去。而小敏,是鲨鱼嘴里的牙。为了老板的知心,她从不做对老板不利的事。二是因为她护士出身,手脚看上去温柔而利落,倒酒滴水不漏,一派专业的气派,客人看上去感到干净而安全。所以她做了一个店里最好的位置。
  门铃叮地又一响,来了一个男人。
  “先生请进。”
  小敏从吧台上笑着欠起身来招呼着。
  那个男人缩起上嘴唇来,笑着不说话。
  “初次见面。”立在外面的琳达看了看他缩起来的嘴,换了日语。
  是个日本人,他乐嗬嗬地爬上高凳。
  小敏为他擦净了一个喝威士忌的杯子,从酒架上取下黑方酒来:“这个?”
  问着,就麻利地往杯子里倒上了酒,隔着吧台,推到他的手边,一边大声地选着字说:“这位先生是在上海做生意啊?看上去像是个社长呐。”
  “你说这个人像石先生吗?”琳达转到日本人旁边的一个高凳上,看着那人问小敏。
  小敏把头凑过去,很近地打量那个大惑不解的日本人:“你说那个台湾巴子?”
  “你看他的鼻子,有没有一点像?相书上说这种鼻子有财运的。”
  小敏仔细地看那个灯光下干净发红的鼻子:“真的?那么下次那个巴子来,我要对他好一点了?”
  她看看被她们弄糊涂了的日本人,笑着指指他:“我们说,你beautiful。”
  “上海的女人,年轻的,才beautiful。”他说。
  小敏看看琳达:
  “又来一个东洋下流坯,从他们打中国人的时候开始,他们就是下流的。”
  “她说你喜欢我们,就多喝一点,玩得高兴一点。”琳达对他用日语说。
  小敏和琳达文雅地点着头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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