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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章


  时机一成熟小金宝决定立即行动。就在大白天。阿贵和阿牛坐在石门槛的阴凉下面哼小曲。谁也料不到小金宝能在他们的鼻子底下多项利地逃离。小金宝逃跑的前后没有任何迹象,谁都想不到她会在中午的大太阳下逃跑成功。
  小金宝的成功努力终于使桂香成了打发孤寂的最好伙伴,一对孤寂的夫妇和一个沦落异乡的客人极容易做成朋友。他们有呼叨不完的家常絮语。一他们坐在一起,做着杂活聊聊家常,构成了桂香家里的温馨画面。这样的画面是宁静的。这样的画面当然带有浓郁的欺骗性质,两个看守终于认定小金宝能够“安下心”来了。
  聪明人总是选择最日常的状态蓄发阴谋。这是阴谋得以实现的必要前提。
  小金宝折着纸钱,她故意坐在看守们能看得见的地方,策划着她的逃跑大计。
  那个通向北山的小石巷是小金宝很意外发现的,只有一人宽,就在门的斜对面。小金宝看见两个男人从一道墙缝隙里拱了出来,挎了竹篮,很不经意地问了一句:“那里有条路吧?”金山头都没抬,说:“是上山的路。”小金宝也低了头,用刚才聊天的语气随便说:“山上都有些什么?”这一回却是桂香接了话说:“全是坟,我们做的东西,全要烂在山上头。”
  我和槐根坐在水边。我们有我们的话题。水里放了一张爱,过一些时候就要扳上来一两个鱼虾。我喜欢这样的下午,差不多像我们家乡了。
  小金宝突然低声说:“今天初见了?”桂香抬头看了一眼墙上的黄历,说:“十一了。”小金宝听了这话脸上弄出了一大堆伤心,她打了个愣,小金宝低声自语说:“我怎么把日子弄忘了?”桂香悄声问:“怎么了?”小金宝拾了头望着远处,低声说:“今天是我阿妈忌日,我怎么就忘了?”小金宝说完话一个人独自伤心了,叹了口气,低了头再也不语。
  小金宝瞥了看守一眼,一切都很平常。
  机会终于让小金宝等来了。两个五十多岁的老太婆走到桂香家门口,她们站在门口挑选香烛。小金宝从两个老太婆的人缝里偷看了一眼看守,阿牛只抬了一下头,若无其事地低下去了。小金宝站起来,心里沉重地在桂香的耳边耳语了几句,桂香点了点脑袋。桂香拿起一只小竹篮搁上香火蜡烛和一刀草纸,看见小金宝从墙上取下哭丧衣裹在了身上。桂香把小竹篮递到小金宝手上时还帮小金宝整了整丧帽。小金宝一脸悲痛,低声说,“你真是个好人,我去去就来。”小金宝就这样挎了竹篮从容镇定地跨出了门槛。小金宝就这样从两个看守的鼻尖下面超过了石巷,踏上了上山的道路。我这时正板上了两只大虾,高兴地让槐根看。
  小石巷又窄又长,弯弯曲曲通往山岗。那个奔丧的女。人拾级而上,爬得孤寂而又忧伤。小石巷刚拐弯一片山腰就呈现在小金宝的眼前了。小金宝往后看一眼。小金宝扔了手里的小竹篮只愣了一下就撒腿狂跑。小金宝钻进了树林,树林里布满坟堆。小金宝一边脱丧衣一边大口喘气。她几次想停下来几次又重新打起精神。她在荒山之上如一只受伤母兽慌不择路。她的胸中展开了一片自由天空,无限碧蓝等待她展翅高飞。
  我发现小金宝失踪是在抓到一只乌龟之后。这只落网小龟只有酒杯那么大。我把龟抓在手背上,它的四只小脚在手中划动给了我回家的幸福感觉。我回过头,这个回头动作要了我的命。我刚抓了一只小龟那只母老虎就不见了。那只小竹椅空在那里,给了我无比强烈的空洞错觉。我走到石门槛,四下张望了一趟就冲上了小金宝的小阁楼。楼空着,我重新回到堂屋时两个看守早已站了起来,他们的表情说明了事情的严重程度。阿贵对我说,“人呢!”阿贵转过头对桂香大声吼叫:“人呢?”桂香弄不懂他们为什么这样,抽了筋似的。桂香用手斜指了小石巷,嘴里没有说出话来。阿贵站在小石巷口看见了幽幽而上的狭长石道。他的脸上吹起了坟山阴风,仿佛夜鬼敲门了,两眼布满晦气。阿贾冲到山坡,他拣起了那只小竹篮。张了嘴回头看阿牛时就坍下来了。阿贵坐在地上那口长气陷入了丹田,再也没能接得上来,“狐狸精。”他说,“她是个狐狸精。”
  逃到大河边太阳已偏西。小金宝站在河边惊魂未定,她的头上汗迹纵横,粗布衣裤上留下了她在山坡上的滚动痕迹。小金宝张开嘴喘息,胳膊腿再也抽不出一丝气力。河面刚驶过去一条纤船,五六个纤夫弓了背在石河岸上默然前行。他们的背脊又油又亮,肌肉的不规则运动不停地变幻反光角度,放射出锐利的闪烁。
  小金宝一路高叫“大哥”一路踉跄而去。纤夫们直起身,看见一个娇好的女子冲着他们呼啸而来。小金宝扑进一位纤夫的怀抱早就大泪滂沱。小金宝甚至没有看清纤夫的长相就开始了血泪申诉;“大哥,救救我,我阿爸又赌钱了,上个月他才输掉三间瓦屋,这个月又把我阿妈陪嫁时的一只如意给卖了。千刀杀的阿爸他前天又上了桌子了,他一个出冲就把我典了出去,我可是村东阿祥的人,都收了聘礼了,我明年开了春就要嫁过去,我死也不能把自己典出去你们救救我,滴水思涌泉报你们救救我,我来世当牛做马再报还……”
  纤夫里走出一位长者。他对着大船招招手,大船缓缓靠了过来。一个不满二十岁的光头摸着头皮对小金宝笑了笑,说:“七仙女!”长者给了他一巴掌。
  大船靠岸后船帮上伸过来一只跳板,长者扶小金宝上了货船,几个纤夫站在岸边对了小金宝只是傻看,长者回过头,眼睛上了点力气。几个纤夫一起低下头无奈地上路了。
  长者用拳头给小金宝开了一只黄金瓜,小金宝接过来就啃,吃得穷凶极恶。小金宝猛吃一气后对岸边拍起了头,脸上露出了胜利微笑。小金宝狗那样舔过舌头,放心了,自由的喜悦走遍全身,天上飞过一群鸟,它们在蓝天上气度惊容,懒散无序恣意飞翔。
  “你阿爸是谁?”长者问。
  “开油坊的张万顺。刘。金宝顺口说。
  “张万顺,”长者念叨着这个名字,一时想不起来。长者点上旱烟,关切地说:“姑娘不是断桥镇人吧?”
  小金宝一时找不出话来了,她自己也弄不清“来万顺”是不是“断桥镇人”。小金宝望着船板上的一只葫芦,对长者突然就一个傻笑,这个笑容来得快去得快,尴尬中有一种恶作剧后的快慰。长者问:“姑娘王到底是哪个村子的?”
  小金宝随手指了指,脸上的笑容掉进了水里,极不自在地说:“那儿,就那儿。”
  “你娘家到底在哪儿?”
  小金宝放下手里的黄金瓜,不语了。
  “你阿爸是哪一个?”
  小金宝望着长者,目光中流出了青藤断裂后液汁的光芒。
  “你是谁,你到底是谁?”
  小金宝的脸上起风了,乱云开始飞渡。
  “你到底要上哪儿?”
  小金宝就在这时伤心的,自己的身世怎么就这么经不起问,想说个谎都说不圆。“我到底要到哪里去?”
  “姑娘,你要到哪里去?”
  眼泪在这个时刻爬上了小金宝的眼眶。蜗牛那样吃力缓慢却又固执悲伤地爬上了眼眶。夏日午后被她的泪眼弄得凄婉缤纷,一副没深没浅。她的千古悲伤没有声音,在胸中宁静孤寂地奔腾汹涌。天上的太阳支离了,碎成千闪万烁。河水绿绿地流,一水碧无情。“大哥,送我上去。”小金宝终于这样平静地说。
  我可以肯定,小金宝这次成功的逃跑是她一生中最大的灾难。这一点从她重新返回断桥镇可以得到明证。纤夫的问话要了小金宝的命。小金宝最终发现自已经不住拷问。这样的中气不足实在是一种大不幸。我猜想小金宝在纤夫问话的过程里把大上海放在脑子里全盘算过了。她匆匆从阿贵阿牛的看守中逃脱出来,是去找老爷,还是找宋约翰?这个答案非常残酷。小金宝说了半辈子的谎,谁也不和她当真,她的谎也就八面玲珑了,一旦有人拿她的谎话当真,小金宝的可怜相立即就显出来。这也是命。我一直没有弄清楚小金宝对上海难、对虎头帮到底明白多少,但她没有逃跑,一个人重新回到断桥镇,说明她对上海滩没有半点把握。我可以有把握地说,小金宝真正的往下坡走就是从那一刻开始的。
  小金宝站在河岸目送纤船驶向远处。他们的油背脊后面飘起了欢愉的号子,号子没有字,尽是些男性吼叫,水乡大地充满了优美蛮荒,太阳已黄昏了,像一只蛋黄,扁扁地一晃一晃,在天地之间没发可危。那只夕阳与小金宝一样无力,轻轻一戳立即就会淌得一地。彤云却极热烈,浓浓地积了一块又一块,预示了一场大雨。彤云的预言模样露出了一种潜性狰狞。
  我被阿贵、阿牛反相在楼梯的扶手上,两个看守煞有介事一前一后坐在门前。他们面色严峻,忧心忡忡。他们叨了旱烟默然不语。我的面颊有两道泪痕,我想起了豆腐房。我的豆腐房之梦永永远远地破灭了。那个该死的狐狸精女人毫不费力地断送了我的一生。
  三个人都没有吃晚饭。灶台冷冷静静。小金宝的突然逃脱使三个人顿然各怀鬼胎。我们的眼睛说明了这一点。
  白蜡烛照耀着三副不同的面孔。这个三角形里许多复杂的心思已成了内心活动,彼此不语,心照不宣。我从他们的目光里已猜定他们的恶毒主意:把自己送给老爷,再往自己的身上推个干净。
  我决定逃。但我的计划尚未实施,该死的阿牛就已经抢先一步。他们把我捆得很死,捆死之后阿牛照我的脸上就是一个耳光。我感觉得到左腮上的巴掌形红肿。我透过烛光交叉着两个看守的眼睛。他们的眼睛凸出来了,这样的眼睛历来标志着大祸临头。
  och宝的突然出现有点像梦。她在烛光中平静安详的步态具有强烈的梦质性质。她满面倦容,似大病初愈。三个人既没有大喜过望也没有惊心动魄表明了一种梦游状态。小金宝脸上的丧葬气息是极为典型的梦的颜色。小金宝一声不吭走到梯口,无力地给我松绑,弄了半天没有解开。阿贵走上去给她帮忙。我松开后很自然地摸一摸挨打的腮帮。小金宝伸出手,抚住我脸上的红肿伤痕,随即回过身给了阿贵一个耳光。这个耳光一定耗尽了小金宝的全身力气,在dug的夜空骇世惊俗,亮得出奇。这个耳光使三个人如梦方醒。小金宝打完耳光扶在梯把手上喘了一刻气,吃力地上了楼去。阿贵捂着脸,顺手就抽了阿牛一嘴巴,大声说:“你她妈给我还回来。”
  小金宝一上床就听见楼板下恍吮两下关11,随后是大铁锁的合闩声。小楼给封死了,密不透风。
  小镇之夜随小金宝的上床彻底安稳了。她睁着眼,眼睛的上方空阔如风。我则躺在自己的地方,阁楼里风静浪止。我们都睁了眼,眼里装满了小镇之夜,如沉在水底的星星,隔了水面仰望夜的颜色。
  夜空响起了雷声,听上去极远,响得也非常吃力。小金宝撑起上身,气喘嘘嘘地说:“臭蛋,给我舀碗水。”她的声调里有了孤伶无助的祈求色彩。我给她送了一碗水。我递过碗时脑子里追忆的却是初到上海的那个倒霉之夜。小金宝接了碗,嗓子里响起了液体下咽的咕步声,听上去令人心碎。小金宝把空碗递过来,端了大气说:“再给我舀一碗。”
  一道雪亮的闪电就在这时撕开了小镇夜空,拉出了八百里缺口。闪电尖利无比刺进了阁楼,它们弯曲的身体在红木雕花上蛇一样飞速抽动。我正伸出手接过小金宝手里的碗,闪电就亮了。我们在闪电中对视。我们从对方的眼里看见了两道晶体光芒,蓝幽幽地拐弯跳跃并拼命挣扎。碗掉下来了,在红木床沿碎成一种死亡话语。巨雷说炸就炸,离头顶只有一扁担。速度之快不及掩耳。夜空立即炸开了无数黑色窟窿。小金宝尖叫一声,一头扑进了我的怀中。我慌乱的胸口体验到了更为慌乱的疾速起伏。我们拥成一团,又一道雪亮的闪电鞭子那样抽进来,在我们的背脊留下了疯狂拷打。
  雷电对发动了猛攻。它们猛轰滥炸。
  下雨了。
  我依靠听觉知道是一场大暴雨。雨脚在屋顶上飞奔。闪电不时地从窗外往屋里冲,闪电的光亮放大了木板与木板之间的缝隙。使整个小楼处在一种危险的视觉之中。雨夜放大了我的听觉,小金宝的心脏紧贴着我的耳朵响起杂乱的轰响。她和我这样近,这是我猝不及防的全新感受。在这场恐怖的大雨之夜我渐渐平静了,我的眼睛和耳朵慢慢失去了作用,最后敏锐起来的是我的鼻子,我从小金宝的身上闻到了一股无限奇异的气味。这股气味分离了小金宝,在我的心中形成了一个小金宝与另一个小金宝。小金宝无力地放下我,倒在一I枕上。我立在一边,仔细详尽地回味刚才的事情。外面的雨声又大了,刚才的一切又成了一个梦。
  小金宝的这次卧床持续了三天,她不再看我,不吃我端上来的任何饭菜,甚至不喝我送过来的水。小金宝的床沿放上了大小碗只,马桶盖上是桂香送来的咸鱼。三天里大雨如注,小镇上空整日弥漫灰色雨雾。山上飘下来极厚的土味,混杂了棺材和铁钉的冥世气息。小金宝的眼睛只对了红木床顶视而不见。目光收不回来。我只得把碗撤了。阁楼里充满了夏日肉体的酸臭气味,小金宝的唇边长上一层白痴,她第一次开口说话时带了一阵浓恶腥臭。
  第二天一早我听见镇东响起了敲击声。是木头敲击船帮的声音。响得极有节奏。我听到了遥远的嘈杂,但看不见人。我披了件蓑衣独自往镇东走去,大河边靠了一条木船,许多人在雨中乱哄哄地往上挤,一片鸡飞狗跳。我不知道大船要往哪里去,但我即刻就想起了自己去上海的那个凌晨,那天也飘着雨雾,我的失眠双眼在那个凌晨有点浮肿,被一群人夹上了船,就此踏上了天堂之路。我在大船离开码头时才向父母招手的,我记得当初浑身新鲜跃动的感觉,那是发财与长大的新奇感受,马上就要有大出息了。
  我意外地在河边发现了槐根。槐根蹲在河岸,他的身后局那座石拱桥,石拱桥在夏雨中加深了颜色,石头们变得结实,石拱也愈加稳沉厚实了。
  槐根也披了件蓑衣。他专注地望着那条大船,脸上被雨天笼罩了一层忧郁,是女人们才有的那种忧郁。我蹲到他的身边,同样是一脸的郁闷。槐根说:“她吃饭了没有?”我没有说话,小金宝这样作贱自己其实没有多少道理。我终日挂念的是她的气味,我弄不明白我怎么会那样迷醉于一个女人的气味。我合开了话题,说,“那边在干什么?”
  槐根说:“是大上海。”
  我说:“你胡说什么?”
  槐根说:“那是夜行船,上了夜行船的人都要成为上海人的。”
  “你也想到上海,是不是?”
  槐根的神情被我问得又清丽又哀怨,都不像他了。槐根望着远处说:“谁不想上大上海。我只是命不好,又不采!”槐根望着驶向大上海的夜行船,脸上升起了伤心的太阳,放射出天堂光辉。我知道那颗太阳是槐根假想中的大上海,悬挂在梳报假想的高空,艳阳普照,光芒万丈。夏雨断断续续,一次又一次在水乡小镇浓涂艳抹。小镇的清晰度时高时低,一次又一次让雨雾遮住,远处的飞檐晃然若现,风姿绰约。桨掉在小河水面放款乃乃翩然飘动,却看不见人。
  小金宝没有起床。她的双眼在雨天的沉默里变得又大又深,目光断了根,收不紧了,如秋季里的丧幡在凉风中柔软摇曳。桂香来看过两次,说了一屋子的温存话,但小金宝不为所动。我好几次甚至都以为她死了。我要用很长时间才能等到小金宝的一次眨眼。她眨眼也极慎,闭下去,过了很久又再睁开来。
  天是在第三天下午突然开晴的。一开晴就是一颗好太阳,但红得有些走样,含了太多的水份。整个修也就带上了一层浅浅的水红色,阁楼的西墙都让这样的阳光弄得更旧了,越发增添了独有的风情。
  桂香对小金宝的状况似乎着急了。她又一次问我,张嘴了没有?我坐在石门槛上,对了石板路上的水红色反光走神。我摇摇头,桂香说:“快劝她吃,再不吃小命就保不住了!”我傻了一张脸,带领桂香往楼上去,我们意外地发现小金宝已坐起了身子。她面色如蜡,乱发如麻,一双眼睁开两只黑洞,伴随着眼皮的一关一闭,寒风飕飕。桂香坐到小金宝身边,从头上取下梳子给小金宝料理。小金宝极虚弱地抢过梳子,说:“我自己来。”小金宝刚梳了一把,梳齿上就带下来一把头发。小金宝用两只指头捏住头发,把头发从梳齿上取下来,仔细看一眼,掀开马桶盖丢了进去。小金宝抬起头,用秋风一样的眼风吹在我的脸上,小金宝低声对我说:“臭蛋,给我烧水,我要洗澡。”她说话的声音又冷又干,完全是上海时的调子。她一点都记不得那天夜里的事了。我愣在一边,希望她能想起来。小金宝冷冷地瞟了我一眼,说:“还不快去?”我走下楼,伤心了。女人都靠不住。她们身上好闻的气味来得快,去得更快。
  我下楼时槐根正守候在门口。他的瘸腿阿爸金山伸长了脖子朝这边打量。由于职业的缘故,我总觉得他的目光里有一股子棺材的气味。槐很低声问:“吃饭了?”我点了点头,我注意到金山出了一口气。他真是的,自己的事烦不过来,偏偏还要烦小金宝的神。他一点也没有料到小金宝的身后带来的倒霉气味已经飘到自家的屋檐口了。金山整天做鬼的生意,靠死亡来养活自家,金山怎么也想不到真正的鬼与真正的死亡被小金宝从大上海引来了,离他们家只有一支香那么远了。
  我烧完水提了淘米篓买回了几只鸡蛋。是桂香叫我去买的。桂香说:“女人再虚,有两个鸡蛋就补上了。”我听不懂她的话,但听她的话总是不会错的。我提了淘米篓回到家时门板全拼上了。小金宝一准是在洗澡。阿贵和阿牛在门口相对而坐,但他们的脑袋是侧着的,眯了眼正对门缝偷看什么。我从他们挂着的下巴立即就知道发生了什么。我自己也不知道怎么弄的,一段极其巨大的怒火竟冲到脑门上来了。我走上台阶,立即听到了屋里的液体流动声。我从淘米篓里抓起一只鸡蛋,对准阿贵的头就砸了下去。阿牛不明白发生了什么,一转脸看见了阿贵满脸的蛋清蛋黄,正想笑,我操起一只蛋对了他的脑门又砸下去一个。
  持续两天的夏雨使小镇的空气和石板路变得异样干净。阁楼的上空飞满红蜻蜓。它们半透明的橙红色翅膀是水乡小镇的一个独立季节。他们的飞行轨迹曲折多变,行踪不定。这样的复杂踪迹纷乱了小镇的蓝色上空。许多小孩聚集在石拱桥,他们欢呼雀跃,这样的场面渲染了小河里的乌篷船,它们往来穿梭,倒影里充盈了湿润自在的生活常规,岸上船里一问一答,家长里短偶杂了打情骂俏与七荤八素。说不出的天上人间。
  小金宝坐在南门前,软塌塌地倚着门框,她的头发被桂香梳弄得很滑溜,完全是马脸女佣才有的手艺。梳头作为一种重要的仪式,在这种仪式过后小金宝远不如上海那样光彩照人。小金宝依在门旁,身上有一种金山的眼里才有的古怪成份。她看上去极虚弱,与眼前的世界似乎隔了一层冰。斜对面传来打铁的声音,听上去有点阴凉。
  桂香抱了她的小儿走到河边,在石码头给小男孩洗澡。桂香的腰弯了几下,似乎有些不方便,金山光了背脊从屋子里挪出残腿,笑着说:“让我来。”河对岸码头上的女人大声说:“桂香,你怎么了,怎么身子都没金山利索了?”金山的巴掌在小孩的身上搓来搓去,只是笑。这时候河里驶过来几条小舢板,舢板上的一个老头笑着说:“金山,桂香怎么又有了?”河对岸马上有人接过话,大声说:“别看金山脚不行,别的还真管用。”两岸一阵笑,大伙全把目光集到这边来。金山的手上马上乱了,小男孩在巴掌里头也越发不听话了,一会工夫就大叫起来。金山拉下脸,说:“不许哭!”孩子却不怕他,哭得更喷亮。桂香从屋里窜出来,一脸的羞,抡起巴掌在金山的光背上就是一下,这一下极生脆,在小河的波面上传得很远,金山的胳膊不知所措地比划7一通,直到看见桂香的眼睛狠戳了他一把,才又傻笑着挪开去。对岸说:“是打在背脊上舒服还是抠在背脊上舒服?”对岸又是一阵放肆大笑。金山撑不住,一个人进屋子去了。桂香给儿子洗完头时对对岸笑了说:“这么大的人,一点用都没有!”对岸说:“你把他的背脊再弄疼一点,保管他有用!”大伙又笑,桂香也笑起来,哄着小孩故意把话题岔开了。
  小金宝望着别人说笑,坐在那里两只眼睛又激光了。我看见薄薄的一层泪汪在她的眼里。她看了一会,就把脸掉了过来,想离开,又没处去,就闷着头一个人玩手上的戒指。小金宝就这样打发这段伤心时光。
  接下来的另一个午后我是终生难忘的,在那个午后金山家正轰轰烈烈地修补他们家的漏屋。三天的大雨使金山家遭了水灾,我看得见屋里漏下来的雨水从他们家沿着码头流入小河。金山家修房子招来了四方邻居,这话应该这样说,桂香家修房子招来了四方邻居。街坊前后都晓得桂香要修破房子了,男男女女来了一大堆。他们来帮忙时不分大小一律叫桂香“嫂子”,我记得桂香答应别人也是那么平平常常地“唉”一声,好像不分长幼,桂香她一律是别人的嫂子,天底下的男女都是她家槐根的小叔或小姑。桂香腆了她的肚子进进出出,有点像戏台上的判官。
  我记得小金宝望着忙碌的人们有气无力地对阿贵和阿牛说:“怎么都是死人,就不能去帮着接接拿拿。”阿贵和阿牛相看了一眼,老大的不愿意。小金宝站起身,说:“总不至于怕我再跑了吧?”小金宝半玩笑半命令地说:“就算我话你们,可以了吧?”阿贵和阿牛相互看了一眼,嘟昧着出去了。
  一切全部进入了正常格局。我说对下午令我难以忘怀,有一半是冲着这个说的。另一半就不是了。就在这样的下午虎头帮的人悄悄来到断桥镇了。那个人长了一张刀把脸,我在唐府里头见过一面。他来到小镇上是一个不祥的征兆。这只能说明一件事:大上海毛茸茸的手指头从遥远的上海又一次伸到我们的身边了。
  我看见刀把脸完全是一次意外,要是我不去和稀泥,要是我不到小河里去洗澡,要是我不扎那个猛子,这些事我就永远不会知道了。但我就是和稀泥了,下河洗澡了,扎了一个猛子了。
  我是自己抢着去和稀泥的。那个铁匠为桂香从后山背下了土块。这是一个不祥的征兆。那些专门堆坟墓的土块是理死人的,怎么能修房子?我把土块在石板街上围成一个圆,光了脚丫站在土圆圈中间,槐根拎来水,一桶又一桶浇到我的脚上去,我硬是用脚把土块踩成了稀泥。我踩得极开心,小金宝印B双眼睛使我把动作夸张了。
  我和完稀泥幸福地述了河水。扎了一个猛子。我知道有人在看我。楼顶地上全是说话的声音,他们大声说笑,铁钉也敲得节奏罂骼,每个人都很快活。修房子其实和砌新房一样,容易让人喜气洋洋的。
  我的那个猛子一直扎到河对面。我回头的时候十分自然和小金宝对视了。小金宝的情绪很好,这个我已经看出了。
  很普通的一条乌篷船平平常常地驶了过来,拦在了我与小金宝中间。船挨着我,好像想靠在南岸。乌篷船的开口正对了我的头,伸出了一根细竹杆。竹杆在我的头顶轻敲了两下,我抬起头。我一抬头就差一点吓沉到水下去。一张刀把脸正对我诡秘地笑,是我在唐府里曾见过的一张刀把脸。他戴了草帽,帽沿压得很低,如果我在岸上是绝对不会看见他的脸的。我和他的对视使我的脑袋轰然响起一声巨响,刀把脸倒很沉着,他并不惊慌,冲了我只是微笑,好像有什么重大的事情要在今天彻底结束似的。我望着他,北岸金山家楼顶上的说笑立即听不见了。我愣在水里,感到小河下面长满了手。再回过神来的时候乌篷船就已经驶过去了。我的脑袋傻浮在那儿,听见水下自己的心跳,我的嘴里不住地吹气,眼睛里早没了小金宝,但小金宝依然望着我。她一点也不知道眼前的水里发生了什么。这一刻小金宝置身于故事之外。阁楼顶有人大声喊,嫂子,放爆竹!我听到这话才还过了神来。
  我上岸时到处飘着南瓜香。每个人都摔了一碗。南瓜瓤一片金黄,冒着乳白色热气。它们在白瓷碗里有一种丰衣足食的吉祥模样。随后石街上就“略一喀”,又一声“哈一喀”。我走到石街时桂香正拿了一根紫色香往小金宝的手里塞。是让她放鞭炮。小金宝的胆小样子引来了一阵笑。但小金宝终于点上了,点上之后拖了头就窜到了我的身边。这一声极响,小金宝努力着欢呼雀跃。小金宝跳了两跳一直没能发现我脸上的死样子。小金宝从桂香的手里接过南瓜,尝了一口脸上就布满了好吃。桂香春在眼里,高兴地说:“等手边的事料理完了,叫槐根划船到他婆婆家再拿几个来,也不是什么值钱的好东西。”
  都以为桂香是一句顺嘴人情话。没料到天黑了之后桂香真的让槐根到婆婆家拿南瓜去了。槐根走的时候甚至没有说一句话。他回来的时候夜色已经不早了。人们乘完了凉,各自上小楼睡觉去了。*感的夜又一次安静了下来,星星在河底眨巴。没有风,也没有很。金山家里传出了小男娃的几声呜咽,随后又息了。水面如镜,发出平滑的黑色水光。槐根划了乌篷船悄然行驶在河面。河岸石缝里传出了蛐蛐与纺织娘的叫声,这样的声音仿佛从水底发出来的,带了一串气泡,听上去又清凉又干净,但脱不了不祥的阴森。
  乌篷船头垒了堆南瓜。槐根的小船慢慢靠近了石码头,他的瘦削身躯在黑夜里极不真切。他走到了船头,控好绳,然后上了岸滩备叫起我们,他的南瓜拿来了。
  槐根是在上岸之后听到水底的动静的。他以为是一条鱼,一条不小的鱼。他弓下了腰。水里突然伸出了一样东西。是一双手。但槐根在那双手捂上自己的嘴巴后才弄清是一双手。他的身子合同软掉了。他没有来得及呼叫,水里齐整整站上来两条黑人影。铁船桩无声地擦进了他的肚子。四只手当即把他掼到了水下。他的大腿刮在了船帮,南瓜掉进了水中,发出一连串水声,但随后就安静了。南瓜一个又一个漂浮上来。槐根也漂浮上来。这时候他已经是一具尸体了。
  小金宝听到桂香失常的尖叫是在凌晨。她叫着槐根的名字。小金宝睁开眼窗外刚刚见亮。她冲下楼时阿贵已开了南门。小金宝第一眼就看见了水面漂浮的南瓜。这些南瓜和槐根联系在一起,当然也就和小金宝联系在一起。桂香的半个身子站在水里,她家的石码头有一只打翻的淘米篓。她一定是在淘米时看见了那具尸体,随后认出了B阶尸体。金山冲进了水里。他的一条残脚在水里丑陋无力地挣动。
  小金宝在惊乱中捂住了自己的嘴。她的恐惧是女人对尸体的恐惧。她没有想到别的。但她马上发现了槐根腹部的铁船桩,她看到了槐根之死的另一个侧面。双份恐惧袭上了心头。她捂嘴的那双手放下来了,身子就倚到了木柜.上。死亡这个巨灵之手从上海伸过来了,大拇指已碰到了她的鼻尖。她一回头看见了我。我的表情和昨晚一样半死不活,但没有任何变化,对死亡没有半点震惊。只有我知道ong上发生了什么事,我的半死不活在凌晨时分显出一种可怕的平静,似乎一切都顺理成章。我的平静杀气腾腾,却又找不出根由。小金宝扑上来,双手扳紧了我的肩,疯狂地摇撼。但只晃了两下,小金宝自己就坍塌了下去。我没有扶她,依旧坐在门外。我平静镇定,杀气腾腾地平静镇定,河面飘起了一层薄雾,像鬼的八十八只指头软绵绵地抓过来又抓过去。
  对岸堵了很多人。死亡气息席卷小镇大地。
  小金宝醒来天已大亮。阳光普照,晴空万里。她躺在红木床上。小金宝醒来之后伸了手四处乱摸。我从床下掏出锡壳烟壶。小金宝接过烟,她的双手无助地抖动,一连划断了六根洋火技。我拿过洋火,划着了,洋火烧得很稳定。“谁到这里来了?”小金宝一把拉住我大声尖叫,“是哪个狗杂种跟到这里来了?——你说,你全知道,你告诉我!”
  我没有表情。我没有什么可以告诉她的。
  小金宝拉住我的手,把我的手报在桌面上,举起烟壶用力砸了下来,“你去告诉他们,叫他们别杀了!”
  我没有抽回手,我的指头砸裂了,在桌面上流下一线鲜血。
  阿贵和阿牛面面相觑。他们望着我的指头和我的血,半张了嘴巴,傻乎乎地对视。
  小金宝放下烟,扶住桌子吃力地撑起身,僵尸一样走了出去。
  桂香的家门口堵满了左邻右舍。小金宝走去时人们默然闪开一条道。她的身后跟了我,满手血迹。桂香的家里没有哭泣,六七个老太太围坐在桌前,闭了眼睛为槐根超度。槐根被一张白布遮住,平放在堂屋中央。桂香和金山坐在一边形同丧幡,通身散发出绝对死亡的晦重气息,小金宝进屋后立在了槐根脚前,随后我也立在一边,四周没有半点声息。小金宝和我站了一刻,默默走了出去。人们注意到屋里的几个当事人都没有抬头,我们的目光各自放在自己的眼睛里,彼此不再对视。
  小岛的白天就死寂了。满街尽是大太阳。
  槐根的葬礼为简陋。金山并没有从家里拿出太多的丧幡与香火花圈,帮桂香修房的那几个男人一同把他抬到了后山。人们注意到槐根出殡的这一天小金宝家的大门一直没有打开。人们从这家倒霉的小阁楼里没有听到半点声息。
  小金宝在第二天傍晚时分走出家门,她走在大街上,后面跟了我。小镇是一副冷漠面孔,没有人抬眼看她。这与她第一次逛街的情形截然相反。人们生怕她把晦气带进自家门槛,她走到哪理关门与沉默就带到哪里。
  九十五岁的老寿星坐在桥头老地方。他的身边有一个孩子,光了屁股,还没会说话,正和老人用他们的语言说笑。老寿星不住地点头,嘴里弄出婴孩一样的声音。他们玩得极开心,笑得心心相印。
  老寿星抬头时看见了小金宝,他对着小金宝无声地笑开了。因为没有牙,他的笑容极柔软。这张柔软的笑脸是小金宝今天看到的唯一笑脸。小金宝对这张笑脸没有准备,作为回报,她仓促地一笑,没有露齿,又短暂又凄凉。她的这个仓促笑脸让我看了心碎。小金宝笑完了就掉过头,回她的小阁楼去了。

  我从后来的传闻中得知,槐根被杀的前几天来约翰突然在上海失踪了。走得杳无踪迹。我总觉得槐根的死和姓宋的有关,我是说有关,并不是说姓宋的下了手。这是一种冥世里头安排好了的命运。你应当相信命。槐根就那个命,香死鬼的命,要不怎么说命中一尺难求一丈呢。埋伏在水下的人一定以为他是另外一个什么人了。宋约翰的失踪使小镇的紧张变得浓郁,使小镇处在一种一触即发的危险状态之中。问题的焦点当然在小金宝身上。具体的我不敢说,我只是知道只要小金宝还在,只要大上海那只巨大的带子不出脓,围绕着小金宝肯定还要死人。我不知道下一个是谁,我只知道还要死。但在小镇的那段日子里,我除了在水里看见过那张上海的刀把脸之外,对上海的事我一无所知。我和小金宝离开上海的那段日子里,大上海经历了一场最惊心动魄的五彩阶段。这个我信。要不然,那个小孤岛上就不会有那么多的尸体。尸体总是阴谋与反阴谋的最终形式。但不管怎么说,小镇上的那些日子比上海的要好。
  夜里的敲门声来得无比突兀。笃笃两小下,声音却像锐利的闪电,在阁楼里东抚西摸。我和小金宝同时被这阵敲门声惊醒了,我们起身相对而立,惊慌地拥在了一起。小金宝说,“是谁?”
  笃笃又是轻轻的两下。
  “吴蛋!”
  我站在黑暗中,看见敲门声在红木上蓝幽幽地闪烁。
  北门打开了。楼梯晃动起白灯笼的灰白光芒。一个男人的身影趴在楼梯上,一节一节,硕大的脑袋贴在了墙上。“干什么?”阿牛呵斥说。门外说:“找你们家主人。”是一个苍老的声立日。
  小金宝站在楼梯上看见灯光里站了一个白胡子老头。这样的视觉效果在夜深人静之际极其骇人。他的身边站了另一个老人,提了白纸灯笼,小金宝记起来了,是常坐在桥头的那个老寿星。老寿星看见小金宝双手合十,垄在了胸前,说:“得罪了,我今天夜里走,来给你打个招呼。”
  四个人都没有睡醒。我们借里培懂,弄不清眼前发生了什么。这时候提灯笼的老头扶起老寿星,一起又退了出去。我们站在四个不同的方位,听见桂香家的木门又被敲响了。我明白无误地听见老寿星重复了一遍刚才的话:“得罪了,我今天夜里走,来给你打个招呼。”
  差不多到这时小金宝才明白“走”的真正意义。她走到门口,看见两个龙钟身躯在白色烛光里走向下一家门槛。石板路上映出一种古怪反光,彻骨的恐怖就在眼前活蹦乱跳。小金宝回过头,黑咕隆略的街口几乎所有的门前都伸出了一颗脑袋。矮脚略地一声把门关死了,阿牛惊慌地说:“上去睡觉,上去睡觉!”
  第二天一早小镇响起了爆竹声。声音炸得满街满河,像赶上了大年。我想起夜里的事,却不太真切,恍如隔世。打开门整个石街全变了,家家户户的门前挂上了一根红色彩带,街上来来往往的全是人。人们喜气洋洋,不少人的臂上套着黑纱,黑纱上有银洋大小的一块圆布,老年的是黄色,少年的是红色。小金宝和我站在石门槛,傻了眼,四处张望。还是阿贵有见识,阿贵看一眼石板街立即说:“是喜丧,是百年不遇的喜丧,快挂块红布,能逢凶化吉!”
  小金宝的脸上有一股方向不定的风,吹过来又飘过去。她坐下来,谁都没法弄清楚她到底在想什么。小金宝对我说:“臭蛋,到楼上去,把我的那件红裙子拿来。”
  我拿来小金宝的那件低胸红裙。小金宝接过裙子,从桌子上拿起菜刀比划了好半天。我盼望着小金宝能早点下刀,把她的红裙变成彩带飘扬在小镇屋檐下。但小金宝停住了。小金宝放下刀,把她的低胸红裙搂在了胸间。
  阿贵和阿牛相互望了望,没啃声。他们的脸色说话了,这个我看得出来。他们在说:晦气!
  阿贵漫话找活地自语说:“好好歇着吧,今晚上还有社戏呢。”
  寿星常坐的那座桥边挤满了人。花圈、彩纸二十生肖从

  的家门口排出来,拐了弯一直排到了小石桥上。吹鼓手
  腰缠红带吹的尽是喜庆曲子。听上去有用不完的柴米油盐
  醋茶。桥头下面设了一只一人来高的彩纸神龛,供了上好的纸质水蜜桃。地上布满鞭炮纸屑,桥两边是两住大香,宝塔形,小镇的半空飘满着紫色烟雾。人们择了碗,拥到神龛旁边的大铁锅旁捞寿面,象征性地捞上长长的五六根,吉吉祥祥放到自己的碗里去。
  几个不相识的男人戴了草帽夹了大碗在面条锅前排队。他们神情木然,与周围的氛围极不相干。他们用铁锅里的大竹筷一又就是一大碗,而后闷不吭声往河边去,走进刚刚靠岸的乌篷船。河里的乌篷船要比平日多出了许多。下面条的大嫂扯了嗓子伸长颈项大声喊:“三子,再去抬面条来!”
  老寿星的尸体陈在一块木门板上。我挤在人群中,赶上了这个喜气的丧礼。老寿星的尸体和他活着时差别极大,看起来只有一把。我闻着满街的香烟,弄不明白老寿星一家一家告别,到底是为了什么。死真是一件怪事。可以让人惊恐,也可以叫人安详。这样的死亡是死的范本,每个人只可遇,不可求。
  不知谁突然叫了一声:“红蜻艇,你们看红蜻艇。”我抬起头,果然看见半空的香雾中飘来一片红色的蜻艇,它们从屋后的小山坡上飞下来,一定是前几天连绵的雨天才弄出这么多红蜻艇的。红蜻艇越来越多,一会儿工夫小巷的上空密密匝匝红了一片。人们说,老寿星显灵了,人们说,老寿星真是好福气,菩萨派来这么多的红蜻艇为老寿星接风了。人们仰起头。享受着老寿星给小镇带来的最终吉祥。
  小金宝一直没有下楼。小金宝坐在阁楼的北窗口。显得孤楚而又凄凉。东面飘来的喜气和红精挺与她无关。她不敢出门,她不敢面对别人对她的厌恶模样。香烟顺了石街向西延伸,雾一样幸福懒散。
  楼下自西向东走来两个小伙子。他们抬了一只大竹筐,竹筐里放了一授又一像生面条。他们抬着面条一路留下他们的抱怨。
  “那帮戴草帽的是什么人?还真的想长生不老?一碗又一碗,都下了多少锅了?”
  “谁知道呢?整天躲在小部里头,像做贼。”
  “他们想干什么?”
  “不知道,不知道他们是什么人。”
  小金宝坐在窗前望着他们远去的背影。不祥的感觉夹在喜庆氛围里纷飞。她望着窗外夏日黄昏,红糖艇们半透明的翅器在小镇上落英一样随风飘散,连同乌篷船、石拱桥、石码头和!日墙垛一起,以倒影的姿态静卧在水底,为他乡人的缅怀提供温馨亲情与愁绪。
  小金宝不敢下楼还有一个更要紧的原因,她不敢见桂香,不敢见金山。她望着祖对面小楼顶上的山顶,猜不出槐根的小坟墓在哪一颗村的底下。死亡靠她这么近,死亡使她习惯于追忆与内疚,但死亡没有能够提醒她,又一次重大事件正悄悄等着她。
  我也没能知道聚集在老寿星门前吃寿面的陌生人是谁。当初我要是有今天这样的世故眼就好了。他们还能是谁?他们不是上海去的人又能是谁?可我还蒙在鼓里。后来听人说,来约翰其实早就知道小金宝的下落了,但宋约翰为“做”不“做”掉小金宝一直在犹犹豫豫。他弄不清楚小金宝到底会不会对老爷把那些事“说出去”。能不做当然最好。但宋约翰对小金宝实在没有把握。这个女人实实在在是一把面团,只要有一把手捏住她,她的样子就随哪只手。他弄清了小金宝的下落,藏在暗处,时刻决定“做”或者“不做”。当然,有一点宋约翰没有料到,老爷真正要等的还不是他姓宋的,老爷要的是姓家的和他的十八罗汉。老爷设下了一个迷魂阵,等着拔草除根。如果出面的只是姓宋的光杆一个,老爷宁可放一码,再接着布另一个迷魂阵。
  两边的人都静卧在小镇,或明或暗。他们睁大了眼睛,随红错蜒的翅膀在半空闪烁。
  小金宝在社戏那个晚上的大爆发成了小镇人多年以后的回忆内容。我们都没有猜到她会在那样的时刻采或B样的方式。是老寿星的喜丧给人们带来了这场社戏,整个丧葬的高潮是那台社戏,其实这不是唱社戏的季节,但这样百年不遇的喜丧,季节不季节也就顾不上了。那天的人真多,四乡八邻挤满了小镇的那条小河,小河里点满了红蜡烛,这是社戏之夜里另一场缤纷值丽的红蜻蜓。小河两岸所有的木格窗都打开了,人们忘记了死亡的可怕一面。人们忘记了这个世上伤心的桂香和恍馆的小金宝,人们说着闲话,嗑着瓜籽,在社戏的戏台下排开了水乡的小镇之夜。
  社戏在石拱桥上开演时一轮满月刚刚升起。那座石拱桥离d检宝的小阁楼不远。作为百年不遇的喜丧高潮戏,社戏选择的曲目充满了乡村欢愉。夜是晴朗的星夜,小河边张灯结彩,与乌篷船上的欢歌笑语融成一片。乌篷船塞满了小河,远处的河面漂满河灯,是红蜡烛河灯。这串河灯将伴随老寿星,一直走向天国。
  一对红男绿女从桥的两端走了上来,他们手持两块红色方布,围着桥中央张开胳膊先转了两转,水面响起了一片惯哨。文场武场都吃得很抱,手里的家伙也就格外有力气。武场敲了一气,男女散开了,女角的一条腿翘到屁股后头,男角则近开大弓步。女角的眼睛朝男角那边斜过去,意事了:
  女:哥哥你坐船尾,
  男:妹妹你坐船头。
  女:哥哥带阿妹做什么呀?
  男:哥哥带你去采藕。
  女:藕段段像什么?
  男:是妹妹的胳膊妹妹的手。
  女角一跺脚,把小方布捏在手里,生气了。她把手放在腹部,随着她的跺脚锣鼓笛琴县然而止。女角在桥中用越剧的方式生大气。男角弯下腰,讨好地把头从女角的腰肢间伸过来,女角给了他一巴掌,两人又好了,锣鼓又响起来,一片欢天喜地,两个人高兴得转来转去。
  台下松了一口气,大家都替那个男角高兴。
  小金宝坐在窗前。她的胳膊支在窗台上,看不见脸。她的背影黑古隆冬,看不出任何动静。
  台上的男女转了一圈,这一回分开时两个人却换了位置。女角在桥的另一端把目光从胳膊肘的底下送过来,又意事了:
  女:哥哥你在山脚。
  男:妹妹你在山腰。
  女:哥哥带阿妹哪里去呀?
  男:采茶山上蝴蝶飘。
  女:蝶花花遍山飞,妹妹是哪一只娇?
  男:哥哥我挑花了眼“,再也找不到。
  女:哥哥你回回头,哎——
  男:妹妹你栖在哥哥的头发梢。
  女角这一回动了大怒。她追到男角的背后,鼓起两只拳头用鼓的快节奏砸向了男角的后背。男角被打得转了两圈,张开双臂燕子那样斜着飞了过去。女角跟起脚,亮一亮相,随着男人风一样随了过去。
  水上一片叫好,楼下的阿牛也兴致勃勃地喝了两声大彩。
  我走到小金宝的侧面,她没有看戏。她在找。我不知道她要找什么,但我看得出她在一只船一只船地用心找,找什么船,或者说,找什么人。但她显然什么也没有找到。水边的欢笑和她没有关系。她静然肃坐,我感觉到她的身上散发出夏日里特别的凛然寒气。她青黑着脸,对我说,“你下去。”
  楼下亮了一盏红蜡烛。这盏红蜡烛与河里的一片红光相互对应,但显得有点孤寂,南门大开,而北门紧锁着,阿资和阿牛守着一张小机子,机子上放着两只酒碗和一碗猪头肉,他们伸长了脖子,张了嘴,一脸眉开眼笑。
  小金宝一下楼就吓了我们一大跳。她非常意外、非常突然地重新换上了那件低胸红裙,顺着破楼梯一步三摇。小金宝下楼时那支红蜡烛的红光随她的走动极不踏实地晃了两晃。光从小金宝的下巴向上照过去,她的脸看上去有点怪。都不像小金宝了。
  小金宝的左腿踩下最后一级楼梯。她一脚踩地一脚留在楼梯上。小金宝扶着木质扶手,站在梯口一睑死灰。小金宝充满死气的脸上挂着笑,走到阿贵和阿牛面前,说:“两个光棍喝酒有什么意思?拿酒来!”
  阿贵和阿牛相互打量了一眼,阿贵立忙起身,讨好地
  用上衣下襟擦干净一只海碗,倒下大半碗黄酒。

  小金宝端起酒,不问好歹就一大口。她歪了嘴咂巴了
  几下,没开口。

  我望着小金宝。我想我的表情一下子回到了逍遥城。

  阿牛弓了腰笑着从方机子上推过猪头肉,小金宝冲声
  冲气地说:“拿开,什么脏东西!”小金宝瑞了大碗说:“我就
  喝酒。”

  小金宝顺势坐到阿牛的大腿上,大声说:“我们来锤剪
  子包,谁输了,唱戏,——他们唱的什么破玩意!”

  阿牛的身子即刻僵硬了,他的大腿和上身直成了一张太师椅,阿贵借了酒,胆子也大了,咧开大嘴巴伸出了巴掌,他的声音和小金宝的尖叫和在了一起:“锤——剪子——包,锤——剪子——包,锤——剪子——包!”
  小金宝的剪子终于把阿贵的包给剪了。
  小金宝开心地说:“喝,出一个!”
  阿贵输得很开心,痛痛快快地喝了一大口,脸上有些难色,说:“我不会唱戏。”
  “随你怎么唱,”小金宝说:“让我高兴就行。”
  “我就会学狗叫。”
  “汪。”
  阿贵看了看河面上的船只与人头,伸长了脖子,憋足了劲,一连叫了十几声。
  “是公狗,”小金宝指着阿贵的额头说:“我都闻出来了,肯定是公狗。”
  阿牛快活得不行了,附和说:“是公狗。”
  阿贵的狗学得真是太像了,满河的人没有人料到是一条假狗。他们没有看这边,依然在等待社戏台上的下一出戏。
  小金宝挪到阿贵的大腿上,对阿牛说:“我殊,谁输了谁喝酒。”
  一番“锤剪子包”后,小金宝痛痛快快又赢了阿牛。阿牛没有争辩,很自愿也捧起碗,一口气闷下去小半碗。
  小金宝笑着说:“你真乖,怎么能让你一个人喝,我和你一起喝。”小金宝双手端了碗大口大口地往下灌,她喝的样子极丑极恶,酒从嘴角两边不住地往下漏。“出一个,”小金宝说:“该你出一个了。”
  阿牛说:“我学驴,我学驴叫比他的狗还像!”阿牛站起身,退一步,两只手掼在桌面上,一头驴立即在小镇的喜庆之夜发情了。阿牛最终甩起脑袋,呼了两下,比真驴还像。河里的人有些纷乱了,他们齐整整地望着这边,弄不清这边发生了什么事。
  小金宝没看水面,她的兴致正浓,小金宝又灌下一大口,说:“姑奶奶唱一段,让你们开开眼。”
  假正经,假正经,
  做人何必假正经。
  你想说,你就说,
  何必叽叽喳喳吵个不停。
  这时候社戏台上愣头愣脑走上来一个小丫头,小丫头还没有来得及开口,却发现水上的船只开始移向一家石码头了。这个披红戴绿的小丫头手里拿了一条绿绸带,忘记了桥边琴师们的过门,却看见不远处石码头沿口一位身穿红裙的女人离奇古怪的歌唱:
  假正经,假正经,
  做人何必假正经。
  你要看,你就看,
  何必偷偷摸摸躲个不停。
  人们看见身穿低胸红裙的小金宝了,她的大乳房在红烛光的照耀下抖动出世俗快活的半透明红光。
  台下大声喝彩,他们做梦也没想到社戏场上能看到另一出大戏。
  我的心慢慢碎了。我拉了一张脸,慢慢走上了小楼。我立在窗口看见所有的船把船头都对准了我们的石码头,我就那么站着,脑子里如同在逍遥城时一样空洞。
  一只碗突然被打碎了。是用力从半空掼下来的那种打碎。我完全没有料到,做出这个惊人举动的恰恰正是小金宝。我不知道她到底喝了多少酒,她一定是喝完最后一口之后做出这个大幅度的惊人举动的。她打碎了酒碗之后传出了她的尖声怒骂:
  “狗日的,你出来,狗日的,你有种你站出来。你知道你杀了谁?你知道你杀了谁?你听见我的话,你站出来,狗日的!你有种你给我站出来,我倒要看看你的东西有多长,有多粗!”
  小金宝喝醉的第二天早晨事情全面爆发了。那个早晨我这辈子是忘不掉了。小金宝被人绑走就在这个早晨,那时候太阳还没出来呢。小金宝的床边被她吐得到处都是,满屋子全是熏人的酒臭。
  那天一大早我就醒来了,我推开窗,大清早凉风习习,有点寒意。东方的云层像瘫病鬼的痰迹带了几根血丝。小镇还没有醒来。江南水乡露出了隐约大概,恬静而又秀美。许多好日子在这隐约的轮廓里整装待发,小镇在我的眼前没有亮透,不真切,可是安安静静的。小镇在我的鼻子底下,乖巧得像光屁股的婴儿。
  远处有几只公鸡在打鸣,是一种抒情的调子。随后小镇的后山上响起了鞭炮声,每一声鞭炮都被山反弹出回音,有了隔世之感。随后喇叭也吹响了,因为有些距离,被轻风吹弯了,传递过来时,扭着身子,听上去不真切。我知道,老寿星出殡了。
  后来有人告诉我,老寿星大清早的出殡善始却没能善终。两路人马从小山的隐蔽处杀了出来。他们的厮杀搅在送丧的出殡大礼中。他们在送丧的人群中左冲有突,企图讨个吉利的送丧者们扔下了纸幡、花圈和纸钱,他们沿着山坡四处逃散,这一切小金宝当然不知道,她醉得像一滩酱。这一场斗杀没有结果,只在满山坡的纸钱中间横下了几具尸首。
  关于这场械斗我知道得极其有限,我记得的只有一点,在太阳出山之前阿牛突然冲到小阁楼上来了。随后冲上来的还有阿贵。他没有顾得上我,他们极其慌张地把小金宝从床上拖了下来,从楼上背到楼下去了。阿牛拉开南门,我注意到布满雾气的河面上飘荡着许多碗,每只碗里都有一只鲜红色的小蜡烛头。我们的石码头上靠了一只小舢板,阿牛把小金宝背上船。随后阿贵对我招了招手,示意我上船。我走上船,阿贵拉上船篷,把整个小船全盖严实了。我坐在船中央,透过一道缝隙看见桂香打开了大门,她为她的儿子戴着孝,她的脸在早晨的淡雾里依旧可见昨日的死亡痕迹。
  小船离她远去了,我猜想桂香到死都没能弄清楚船里那一刻正躺着小金宝,那个给她带来无穷灾难的女人走得如她的来。突如其来,又突如其去。
  小舢板从小河口拐了弯后进了大河,我顺了这个拐弯看见了小镇北面的小山,小山上布满了花圈与哭丧棒,它们被踩得一地,东一堆西一堆,呈现出一股比死亡本身还要丧气的不祥。有一只大棺材停在山坡上,还没来得及入土。这时太阳出来了,太阳照亮了那只巨大的棺材,只一闪,棺材和小山小镇就一同离我而去了。
  小舢板行驶到中午时分在大河里遇上了一只大船。这时的小金宝已经醒来了。她趴在小舢板的船舷上,不住地说:“头疼,快停下,我头疼。”阿牛在船尾划桨,没有理她。阿贵则坐在船头,他坐得很肃穆,他的屁股旁边无缘无由地放了一把小手枪。我弄不清他是从哪儿弄来这个玩意的。小金宝把头伸到水面上,弓起身子大呕了一通,随后就歪在那里哼叽。她无力地掬起水,往自己的嘴里送。就是在她喝饱河水之后小舢板通上那只大木船的。
  阿贵站起来对大船挥了几下手,慢慢靠了上去。
  一上大船我就惊呆了,大船的船头站的是铜算盘,大船的后仓里立的却是上海滩虎头帮的老大唐老爷。
  我坚信小金宝一见到老爷味酒全醒了。

  有好多事要回过头来想。小金宝与铜算盘和老爷的见面就要回过头去重想一遍。他们在船上的见面平平常常,骨子里头却有意思。我第一眼看见老爷时就想,小金宝肯定又要大闹,她昨晚上就闹成那样了,见了老爷还不哭天喊他?可是不,小金宝就是没有闹。我现在才弄明白过来,全因为铜算盘站在旁边,小金宝这种时候在铜算盘的面前可没有底。她离开上海的那一个晚上宋约翰正在她的楼上,铜算盘知不知道,她可没数;铜算盘万一知道了有没有对老爷说,她也没有数,这样的时候小金宝可不能太放肆,她的小拇指头这一刻夹在人家的门缝里呢。
  老爷和铜算盘的眼睛一如上海,看不出任何东西。只要他是个人物,眼睛里头一般总是漏不了事情。老爷见了小金宝只是笑,摸着光头,轻轻松松高高兴兴的样子。老爷站在船上,看不出受了重伤的样子。老爷的伤其实不轻,只不过总算稳下来了。小金宝走到老爷面前,老爷的脸上只有一股子久别胜新婚的喜气。别的再也没有什么了。小金宝表现得聪明乖巧,顺了久别胜新婚的意思和老爷一同往下走。小金宝扰着老爷的身子,用老夫老妻的口气说:“身子怎么样了?”小金宝说什么话都好听,说“身子”两个字尤具有一股子特别的味道。“身子”这是最讨老爷耳朵好的两个字。老爷没有回答小金宝,把小金宝一同拉进了后舱。老爷的手一碰上小金宝的胳膊小金宝就有数了:不像是急于云翻雨覆的意思,老东西伤得不轻,身子骨还差火候。
  老爷进舱后半躺在舱壁,他的身后靠了一只破棉被,小金宝瞄一眼不远处的小桌子,桌子上放了大大小小的药瓶,彩色小药片正躺在瓶子里红红绿绿。小金宝拿了药片给老爷喂了几颗,温柔地问:“我们还要去哪儿?”老爷笑了笑,和和善善地说:“陪你看看山,再看看水。”
  老爷说完这话闭上了眼睛,他似乎猜得到小金宝还要追根刨底,文不对题地自语说:“先让他什J闹,神仙打仗,凡人遭殃,凡人打仗,神仙收场,——先让他玩玩。”小金宝喂下老爷一口水,用心仔细地品老爷这句话里的意思,弄了半天也没弄出头绪来。
  铜算盘从船头来到后舱,他的手上依然不离那只水烟壶。他的眼睛又深又阴的盯了小金宝一会儿,一开口却很恭顺,铜算盘说:“小姐,您早点让老爷歇着。”小金宝斜了他一眼,样子端得很足,但到底也不敢对他过分,说:“知道了——我们还要走多久,我们这是上哪儿?”
  铜算盘低下眼,对小金宝说:“快了,我们去一块小岛,岛上就一个寡妇和她的小女儿。”铜算盘想了一想,又关照说:“到了岛上小姐可不要乱跑,没有老爷发话,任何人不能上岛,任何人也不能离岛,——小姐您再委屈几天。”
  小金宝的脸上浮上不开心的神情,她听得明明白白,铜算盘关照与恳求她的话,骨子里全是警告和命令。
  铜算盘补了一句:“快了,要不了几天,老爷会带我们回上海的。”
  从后来的事态发展看,这话里的意思可多,这话让小金宝忽略了,真是她的不该。
  铜算盘从小睡中醒来,眯起一双老眼。他的目光透过木板缝隙向外张望,他的目光又浑沌又闪亮,让人老是不放心。铜算盘自语说:“到了。”小金宝对了缝隙张罗了一阵,没看到东西,命令我说:“把门打开。”我跪在舱门口,一座孤岛正沿着我的错觉向我静然逼近。岛上长满芦苇,绿绿的挺挺拔拔。芦苇的修长叶片全是年轻的颜色在晚风中整整齐齐,风一吹,这种又整齐又错落的植物景观即刻涤荡了大上海的杀气,贮满了宁静、温馨与人情味。我爬出舱门,万顷水面烟波浩渺。天高水效,上上下下都干干净净。
  小金宝紧随我出来,却没有过多地打量孤岛。她回过头去,夕阳正西下,在水与天的接头处留下华彩云带。这样的画面在她的眼里有点不真实,山山水水反成了她心中的一种幻境。小金宝深吸一口气,水面空阔,但没有巨澜怒涛,江南水面千闪万烁的是飘飘波光,那些细碎的波光像液体的金子,一直流溢到目光的尽头,尽头是远山的大概,雾一样飘渺,不真切。
  打了赤膊的船工说:“老爷就是会享福,这个岛真是不错。”另一个船工接了话茬说:“等我在上海发了财,数洋钱数得胳膊酸了,也找个岛来歇歇手脚。”打赤膊的说:“这么好的岛,该起个名字。”这时候铜算盘正扶了老爷出来,打赤膊的说:“老爷,这岛叫什么名字?”老爷眯眼只是望着不远处的芦苇,随口说:“上海滩。”另一个船工讨好他说:“这地方叫上海滩,我们这些阿狗阿猫也能当老爷了。”几个水工一阵哄笑。老爷自言说。“老爷我在哪,上海滩就跟到哪。”水工就止住笑,弄不懂老爷话里的意思。小金宝瞄一眼老爷,感觉老爷的话每个字都像吊吊虫,沿着她的耳朵往里头爬。
  木船泊在了小岛的西端。船一靠岸阿贵和阿牛就跳进了水中。他们从船头拖下一块嫩搁在芦苇丛中的木质码头。我立在船头,隐隐看见芦苇丛中有一个草屋的屋顶,看上去又大又旧,草屋的顶部停了许多鸟,它们安安详详,认真地张望、叨毛,清除指甲。草屋的屋顶仿佛陷在芦苇丛中,看上去有些不踏实,小金宝从后船舱钻出来,扶了我的肩膀,颤巍巍地上了岸来。老爷没有让人扶他,他背了手,在跳板上面胜似闲庭信步。我站在一边,我突然发现老爷走路的样子中有了点异样,他瘦了许多,脚步踩在木板上也不如过去那样沉着有力了,有些飘。老爷走到栈桥上来,我顺势跳上岸来,栈桥曲曲折折的,一直连接到大草屋。栈桥看上去很少有人走动,粗大的木头被日晒夜露弄得灰灰白白,中间开了极大的裂缝。栈桥的两边是几只弃船,粗细不等的铁链被接得形状古怪,铁链的外边则是几只铁锚,铁锚的大铁钩张牙舞爪,有一种说不出的嚣张。
  我望着这几只铁锚,总觉得它们与上海之间有一种说不出的内在关联。它们通身漆黑,时刻决定或控制着事态的进程。
  那座大草屋不知道现在还在不在了。你说谁能想得到,唐府在上海滩的恩恩怨怨,最终没有在上海滩收场,却在这个孤岛的大草屋里了结了。我又要说那句老话,这全是命。这话我说过多少遍了?那时候我离开家才几天?冲着上海去的,在上海屁股还没有俗热,匆匆又到了小镇上,没两天却又回到乡下了。我转了一大圈,又转到乡下了。可有一点不一样,没能转到最初开始的地方。命运就这样,过了那个村,就再也不会有那个店。
  这座大草屋我可以说熟透了。但我敢说,这样的草屋只是唐家无数草屋中的一个。每一座这样的草屋都深藏着大上海,深藏着虎头帮或唐府的最终结果。可惜我那时候不知道。老爷的话真是说得不错,老爷我走到哪。上海滩就跟到哪,这话不过分,不吹牛,实实在在的一句。大上海的事就这样,结果在上海,起因往往在别处;起因在上海,结果则往往在“大草屋”。这也是大上海不易捉摸的缘由。
  大草屋就在我们面前,许多人的命运将在这里彻底完结。
  我走近大草屋,才发现大草屋是分开的,南北各两间,中间是一个大过道。从大过道向上看去,上面还有一层。所有的木料用得都很浪费,又粗又大。过道的四面木墙上挂了许多农具与渔具,依次排着锹、针把、虾篓、鱼管、锄头和几只马灯。这些东西很旧了,与其说放在那儿不如说扔在那儿。上面积了一层灰,手一碰就是一只手印。小阁楼上放了好几只大木箱,猜不出里头塞了些什么,那些干稻草也旧得不成样子,一点金黄色都找不到,到处都是干灰色,透出一股子霉味。
  老爷走进南边的第一道门,第一道门内阿贵和阿牛匆匆打扫过一遍,厚厚的积尘刚扫去不久,黄昏的空气中厚厚的粉尘飞来荡去,传出一阵阵极浓的陈旧气味。床上干净些,干净的被子也不知道是从什么地方拖出来的,平平地摆在床上。老爷进门后看了一转,看见铜算盘和小金宝跟了过来,松了口气,缓缓躺在了床上。老爷望着屋顶只是大口喘气。我立在门口,铜算盘和小金宝慌忙走上去,一个为老爷宽衣,另一个往老爷的后背垫被子。他俩无声无息,手忙脚忙却又井然有序。老爷长叹了一口气,说;“年纪不饶人,也晓得疼了。”铜算盘侧过头对我说;“去把最大的白布袋解开来,里头的一个红木箱子,小心点,全是老爷的药。”我再下次回到栈桥,远远地看见大木船已经离开了码头。大木船被夕阳的余晖和水面的反光笼罩了,在我的眼里弥漫开浓郁的伤心气息。我感觉到脚下的孤岛就此与世隔绝,与二管家二委或赶到另一世果里走了一回。
  我走到阿牛的面前,阿牛的肩上扎着那只白色大布袋,正扭过头和阿贵说话。他一边摹仿小金宝妖冶的步行模样,一边说:“小娘们,走路走得真有花样。”
  我把小红木箱搬进屋,听见小金宝对了铜算盘抱怨:“这么小的单人床,怎么睡得下?”
  铜算盘装着没听懂她的话,说:“老爷一个人睡,差不多了。”
  铜算邀说得慢条斯理,又无懈可击。小金宝无奈地望着他,反倒不好意思把话挑破了。
  “我住哪儿?”小金宝不甘心地说。她可不傻,她想靠近老爷,摸摸老爷的底。
  “小姐睡隔壁。”铜算盘依然装着听不懂话里的话,挪过老爷的小木箱,动作不紧不慢。
  小金宝回眼望老爷,老爷闭上眼,天知道他听见了没有。
  铜算盘打开箱子,取出一圈白白新新的药用棉花,对门后头呶呶嘴,说。“去把棉花扔了,绷带洗洗干净。”
  我吸了吸鼻子,突然嗅到了一股淡淡的脓血腥臭,我拉了拉门,看见地上放了一大堆脏棉花,上头粘着黑色血污。
  我小心拣起来,不声不响往门口走。
  “别扔到水里去,”老爷突然转过头,睁开眼,望着我说。“没用的东西都理进土,这是唐家的规矩,——记住了?”
  我望着脚尖,回话说:“记住了。”
  我提着锹出了门,走到了离屋很远的一块空地。我蹲在草地上,理完了老爷的血棉花。我的手上握了一把小铲锹,失神地拍打新土。天擦黑了,吹起傍晚的风。我机械地拍打新上的过程中突然记起了二管家,我挖了几块土,垒成海碗口大小的一块小坟墓。四周响起芦苇的沙沙声,我挪出手把小坟墓拍得极光滑,土有点凉了,一手的秋意。我涌上了哭泣的愿望。我忍住泪,长叹一口气,有些不放心地往四处看了看。我意外地发现七八丈远的地方站着一个小女孩,她的身影在逐渐变浓的暮色里有点模糊。我站起身,和那个小女孩隔着七八丈远的距离对视了好大一会儿,这时候草屋门前站着一个妇女,那个女人叫一声“阿娇”,小女孩就回过头。我看见那个女人朝小女孩拓了一回胳膊,动作很猛。小女孩一边回头一边小跑而去,给我留下了一大块暮色空白。这一切有点像梦。我茫然地望着这梦,风把她的衣角搭起来,只有二管家的眼睛在我的想像中一个劲地炯炯有神。
  小金宝端了盏小油灯沿着过道向东走去。她走向了“隔壁”。过道里的有些风,桔黄色小火苗像一只豆子,柔柔地晃了几晃。小金宝用手护住火苗,站在自己的房门前显得神不守舍。小金宝朝东西两个过道口看了一眼,过道口的黑暗把她夹在了中间,一股极浓的孤寂涌向了小金宝的心中,这股孤寂像夜的颜色,拉出了无限空间。小金宝推开门,木头呻吟了一番,反身就掩上了。屋里除了一张床和床头的一张万机子,几乎空无一物。
  小金宝放下灯,顺手提了床上的棉被。几种混合气味直冲她的鼻尖。小金宝重重扔下棉被,被里子反过来了,露出了点点斑斑。小金宝大声说道:“哪里能睡?这被子哪里能睡?上面什么都有!”没有人接她的话茬。孤岛之夜没有半点声息,只剩下听觉在夜的平面的梦游。
  小金宝站立了片刻,赌了满腔怨气一屁股坐在了床上。是一张竹床。竹床的孵叭声吓了小金宝一跳。小金宝僵直了上身,僻叭声正像一单鞭炮绵延到听觉的边缘。小”金宝叹了一口气,无聊袭上心头。她静坐了一会儿就开始摇晃身子。竹床的吱呀声成了小金宝孤寂之夜里的唯一陪伴。小金宝晃出了乐感,越晃越快,越晃力度越大,竹床的呻吟发出了逍遥城里的爵士节奏:魁呼、喷嚏、喷晓…
  木板墙敲响了。是老爷。声音不大,但透出一股子严厉。小金宝的身体更然不动,僵在哪里。她伸出下嘴唇呼出一口气,额前的刘海被吹得活蹦乱跳。她的眼睛翻了上去,努力观察刘海欢跳的模样。弄不两回,终于又腻烦了,重重吹灭了小油灯,和衣倒在了床上。
  但她不能入眠。风尘女人最可怕的敌人是夜间的寂寞。寂寞是一大群多节软体动物,从夜的四周向小金宝蠕动而来了。她辗转反侧,小竹床发出了一阵又一阵尖锐噪音,像哑巴的梦吃,意义庞杂却又不知所云。木板又被敲响了,这一次不在墙上,而在木门。铜算盘敲完了门轻声说:“小姐,早点睡吧,老爷嫌烦了。”“给我把床换了!”小金宝在床上说:“这哪里是床,是收音机!”“明天吧,小姐。”铜算盘在门外说。“赶了一天路了,老爷也眠了。”
  今晚不能入睡的不仅仅有她,还有我。我也不知道怎么弄的,一看见老爷,就特别地想念二管家。这种思念让我难以入眠。
  我坐在阳台上,半个孤月正悬在夜空,我远远地看见阿贵瘦长的身影静立在栈道那端,守护着警戒。小金宝轻手轻脚走到阳台上,半仰着脸,不知道她在想些什么。她刚想坐下来,一团黑影却从身边站了起来。小金宝吓了一跳,倒吸一口气,脱口低声说:
  “谁?”
  我耷拉了脑袋,无精打采地说:
  “我。”
  小金宝松了一口气,问:
  “这么晚了,怎么还不去睡?”
  我望着她,她的脸上有许多月光,月光氯氟在她的脸上,使她的面庞白中透青,如剥了皮的葱根。我站了片刻,静穆地转过身,准备去睡觉。小金宝却把我叫住了,说:“你站住。”我就站住。小金宝走上来一步,口气软了,对我说:“我睡不着,陪我坐一会儿。”我只是望着小金宝的影子,她的影子在墙与地板的连接处被折断了,拐了个直角,给人很不吉祥的印象。我弄不懂凶猛的小金宝怎么会给人这么一种倒霉的感觉的。
  月光有点冷,虽说是夏末,月亮依然遥远得像块冰。小金宝坐了下来,两只胳膊抱紧了小腿,说:“在想什么?”小金宝的下巴搁在膝盖上,每说一个字脑袋总要往上做一次机械,我望着远处的水面说:“没有想什么。”远处的大片水面闪耀着伤心的光。小金宝叹口气。默默不请了,小金宝突然说:“臭蛋你会不会爬树?”
  我绝对料不到小金宝会问出这样的话,有些猝然不防地说:“会。”
  “你常爬什么树?”
  “桑树。”我说。一
  我的“桑树”一出口,小金宝的脸上非常意外地松动了,她的胜在月光底下露出了疲惫乏力的意喜。
  “我也爬过桑树。”她说。
  “你怎么会爬树?”我说。
  小金宝没有接我的话,却抬起头,目光飞到月亮那边去了。“我们家门口有两棵桑树,”小金宝说,“那么高、那么大,油光光的,村里人都说,我们家要出贵人的。”小金宝说话时脸上浮上了严重的乡村缅怀,这样的缅怀让人心酸。小金宝说:“一到夏天,满树的桑椹子,往树下一站,满天有红有绿。全村老小都来吃,我们就爬到树上去,一吃一个饱。”小金宝咽下一口唾沫,她一脸的馋相让我觉得真实可近,我跟着她,也咽下一大口。“你也是乡巴佬?”我意外地问。小金宝的眼风恍恍地飘过来,无声一笑,拎起我的耳朵轻晃两下,说:“乡巴佬小金宝。”我歪了歪屁股,往小金宝这边挪了挪,轻声问:“你家在哪个村?”我问话时上身倾了过来,墙上的影子像一只狗,小金宝说:“别问了,臭蛋,你不许再往下问。”我闭了嘴,仔细详尽地重新打量眼前的乡巴佬小金宝,想起了我的姐姐。我甚至看见姐姐打完猪草爬上那棵桑树时的馋样,屁股后面补了两块大补钉。我望着她,想起了我的姐,这个念头稍纵即逝,不可告人,又幸福又凄惶。接下来的沉默让我茂盛的内心活动拉长了,收不回来。
  “臭蛋,你到上海来做什么?”
  “挣钱。”
  “挣了钱呢?”
  “回家开豆腐店。”
  “你以为你能把上海的钱挣回家?”
  “……我能。”
  “臭蛋,上海的钱,是个怪东西,是不肯离开上海的,要不你就别挣它,要不你就别带它走,你要硬想把它带走,它就会让你把命留下来。”
  我望着她,没有开口。关于钱,第一个教导我的是二管家,第二个是老爷,现在又成了小金宝。
  “臭蛋,等回到上海,我给你钱,拿了钱你立即就回老家。”
  “我不”
  “上海有什么好?”
  “我还要给二管家报仇,老爷说,他的眼在地下还睁着呢。”
  小金宝不吱声了。小金宝突然毗了牙训斥道:“二管家!你就学他,死在上海好了!”
  我弄不懂她怎么又不认人了。
  “去去去,挺尸去。”小金宝不耐烦地对我送出了下巴。
  我静静站起身,一个人往屋里走去。我走到老爷的房门前,老爷的屋子里没有灯,仅有一点月亮的反光。但我脚下的木板感到了一阵极细小的振动,好像有一个身体很沉的人在他的屋子里挪动脚步。这个人不可能是老爷,他的身子骨走不出那种分量。我走上去,从门缝里看见极暗的月光把一个人的身影投射在木墙上,这个身影又高又粗,如一张波黑的剪纸贴在木墙上。我的心猛然收了一回,急急忙忙离开了。进门之前我回头看一眼小金宝,小金宝正托着下巴,远远地望着一汪湖水。
  我一觉醒来天已经大亮了。
  晨光从木报格子之间斜插进厨房。锅铲瓢盆静然不动,一副不食人间烟火的安闲派头。我卧在床上,对着锅灶愣了一会儿神,从小木床上爬了起来。
  我打开门,双手撑在门框上。南面的草坡上阿娇和她的母亲正提了一只竹篮向这边走来、老爷的白色绷带正在半空中纷飞,阿娇的母亲翠花嫂身穿上蓝色上衣,土蓝色上衣镶了白边,这道白边与发髻上的一块白布标明了她的寡妇身份,她的这种装扮在早晨的草地上散发出悠久的丧夫气息,有一股脱不掉的倒霉样。阿娇一眼就认出我了。阿娇先看了我一眼,紧接着又看她的母亲,她的这种眼神交替蕴藏了昨日黄昏里诸种精微的细节。翠花嫂没有理会她的女儿,她笑着爬上了大草屋的木质阶梯。
  阿牛在过道的那头向这边伸出一只大巴掌,示意她们止步。他的神态里有一种过于隆重的严峻,仿佛阿娇和她的母亲是一对红颜杀手。阿牛走到老爷的门前,还没有敲门,先对门板堆上笑,而后才轻轻地两小下。
  门缝里探出钢算盘的瘦脑袋。他客客气气地朝阿娇她妈迎了上去,是那种大上海人才有的客气。铜算盘接过竹篮,撩开竹篮上面的白色纱布,仔细打量过里头的东西。
  铜算盘慈祥地拍拍小阿娇的头,说:“真是个小美人。”他一边说话一边从竹篮里摸出筷子,挟起一口咸菜就往阿娇的嘴里喂。
  “阿叔,她吃过了。”翠花嫂显然不明白铜算盘的心思,也客客气气地说。翠花说:“不知道有人来,上次的咸菜才好呢,都吃了,过两天再给你们路。”
  铜算盘听不进她的殷勤,笑得一脸是皱,他又喂下一口饭,问:“叫什么产
  阿娇忽愣着一双眼,说:“阿娇。”
  “阿妈呢?”
  “翠花。”
  铜算盘拿出一块米饼,掰下一块,塞到阿娇的唇边:“阿娇几岁啦?”
  “九岁。”
  “这米饼不太好吃。”翠花嫂又歉意地说,“火也大了,明天我……”翠花嫂一看就是个过于热心的人,对别人总觉得没能尽意。
  “呵,九岁。仙洞算盘对饭菜放心了,直起了身。
  身后响起了木质枢纽的吱呀声。小金宝歪歪斜斜地拉开门,站在了房门口。她依在门框上,一手叉腰,一手撑着另一条门框,显得松散懈怠。小金宝斜了翠花嫂一眼,回过头打量她的女儿。阿娇的嘴里衔了一口米饼,只看了小金宝一眼就不动了,目光定在了那里。小金宝的卷发耳坠戒指手镯高跟鞋和一身低胸红裙在阿娇的眼里拉开了城市繁华的华丽空间。阿娇的鼻尖亮了,干干净净的目光里闪耀起干干净净的美丽憧憬。铜算盘提起竹篮对翠花嫂说:“翠花嫂,你等一下。”铜算盘无声无息地回老爷的屋里去。
  我站在我的房门口,小金宝依在她的房门前,过道口站着翠花和她的女儿阿娇。
  小金宝斜着望着阿娇,下巴却向阿娇歪过去:
  “是你什么人?”
  “我女儿,”翠花嫂说,“阿娇。”
  小金宝抱住胳膊说;“小丫头鼻子是鼻子眼是眼,哪一点像你?是我女儿。”
  翠花嫂没听过这么不讲理的话,拉过阿娇,陪上笑说:
  “再像你,也修不来你那样的小姐命。”
  小金宝没开口,就那么凝神地望着小阿娇,像照镜子,回到九岁了。阿娇却望着小金宝,她的眼在展望未来,想像自己长大的脸。
  小金宝说:“把女儿借给我玩两天,解完了闷再还你。”
  翠花嫂讪笑道:“小丫头没见过世面,就怕她惹小姐生气。”
  小金宝不理会她,径直走到阿娇面前,蹲下来对阿娇问:“阿娇,是我好还是阿妈好?”
  阿娇的嘴巴躲到胳膊弯里去,只在外面留下一双笑服,她看了我一眼,然后交替着看小金宝与阿妈,不知道怎么回话。
  小金宝摸着她的脸说:“阿娇,长大了做什么?”
  阿娇眨巴一下清澈的大眼,羞怯地说:“到大上海,也像姨娘你这样。”
  我心里格登就一下。我记起了槐根关于大上海的话,预感到又一个轮回开始了。
  “小阿娇真乖。”小金宝意外得到了“姨娘”这个称号,高兴地对翠花嫂说:
  “我喜欢这丫头,你男人要不死,再给我多生几个。”
  翠花嫂垂下眼睛,没说话。
  小金宝凑到翠花嫂的身边,问:“你住这儿几年了?”
  “好多年了。”
  小金宝放眼看了看远处,“这里怎么能住,闷不闷?我才来就闷死了,住长了可要出毛病的。”
  “习惯就好了。”
  “这里就一样好,”小金宝伸过头来,压低了声音说:“偷男人方便。”
  翠花嫂红了脸,说;“小姐……”
  小金宝自己先笑了。咧开嘴说:“反正没人,多自在,多痛快?一天偷一个,——你明天就偷。”
  翠花嫂的目光羞得没处放了,低了头说:“小姐,怎么能说这种玩笑话。”小金宝却认真了,说:“什么玩笑,我可不开玩笑,你要不敢,我叫人来偷你,怕什么,你反正不是黄花闺女。”
  翠花嫂实在羞得不行了,回过头。她一眼睛见了阿娇,阿娇正专心地听她们说话。
  翠花嫂有些恼羞成怒,对阿娇说:“去去去,一边去。”
  阿娇笑了笑,走到了我的身边。小东西是个人精,她好像什么都明白。阿娇拉了我的手说:“我带你去抓鱼。”
  小金宝这人,就这样,什么事来得快,去得也快。对谁都这样,对什么事都这样。你想想,槐根的事多大,离开断桥镇前的那个晚上她是什么样,可一见到老爷,她又换回去了。她这个人,面孔太多,要想找一副永久的面孔把她固定起来。就难了。她这样的人,大上海摸爬滚打出来的,总想着能让自己和世道靠近起来。世道是个什么东西?什么东西比它变得还利索?小金宝的亏在这上头可是吃大了。不过我倒是实实在在的觉得,她这人不坏。至少我现在来看是这样。有些人就这样,小时候看着他恨不得拉尿离他,三丈,可老了回忆起来,觉得他比大多数人真的还要好些。
  百无聊赖的小金宝领着我来到了小岛南端。芦苇茂密而又修长,像小金宝胸中的风景,杂乱无章地摇曳。一条乱石小路蜿蜒在芦苇间,连着一座小码头。小金宝意外地发现岛南的水面不是浩渺的湖面,而是一条河,四五条马路那么宽。对岸山坡上的橘林一片葱郁,半熟的柑橘悬挂于碧绿之中,密密匝匝,有红有绿。小金宝说:“那是什么?”我告诉她说:“橘子。”
  一条小船靠在小码头旁的水弯里头。小金宝对了小船望了好半天,突然说,“臭蛋,你会不会划胞”我猜出了小金宝的心思,点了点头。小金宝使了个眼神,两个人弯了腰,神神叨叨解开桩绳。我把竹筒子插到船头的底部,一发力,小木船就飘了出去。我手执竹篱,身体在空中划了一道弧线,稳稳当当落在了船头。
  两个人还没有来得及高兴,芦苇丛中突然横出一条小舢板。划船的是一个二十来岁的小伙子,面色严峻,一身黑,左脸长了一只黄豆大小的紫色痞子,头上戴了一顶苇皮草篷。小伙子说:“回去。”小金宝紧张地问:“你是谁?”小伙子说:“你们回去!”小金宝呼地就站起来,木船一个晃动,小金宝的小姐尊严没能稳住,不得已重又蹲下身去,大声说:“知道我是谁?”紫痞子对她是谁不感兴趣,只是绷了脸说:“老爷说了,他不发话,谁也别想来,谁也别想走。”小金宝指了小岛大声说:“这是哪儿?你当这是坟墓!我又不是埋在这儿的尸首!”紫痞子绷了脸说:“回去。”
  又是一轮孤月。又是一个寂静空洞的夜。芦苇的沙沙声响起来了。这种声音渲染放大了小金宝的虚空。她望着灯芯,灯芯极娇媚,无法承受晚风之轻,它的腰肢绵软地晃动,照耀出小金宝限风中的失神与唇部的焦虑春情,小金宝在过道里站了片刻,阿贵远远地坐在阳台上。小金宝四处打量了一回,一个人走向南面的草地了。我正在厨房里认认真真地拖着脚丫,小金宝刚过去不久我的房门就被打开了,进来的却是铜算盘。铜算盘进屋后四处张了几眼,从墙根处取过一把酱红色的油纸伞,塞到我怀里,说:“跟过去。”我看了看窗外,不像是下雨的样子,铜算盘一定看出我的愣神了,小声说:“岛上水气大,别让小姐在夜里受了凉气。”我听得出铜算盘的话不全是实话,可我不敢多问,翻了他一眼。抱了雨伞跟在小金宝的身后走出去了。
  翠花嫂家的大门关死了。只在窗口漏出几点光亮。小金宝沿着光亮走过去,突然听见了屋里传出了极奇怪的鼻息声。这个在床上床下爬滚多年的女人从这阵鼻息里敏锐地发现了情况。她小心地贴墙站住,蹲下来,从地上抬起一根小竹片,悄悄拨开了窗纸。小金宝的目光从小洞里看过去,只看见翠花嫂的脸和她的衣领。她的衣领敞开了,肩头却有一双手,很大,布满了粗糙血管。那只手不停地给翠花嫂搓捏,关切地问:“是这儿?这儿?好点吗?”翠花嫂半闭着眼,她的脸半边让灯光照红了,另半张脸在暗处。但滋润和幸福却满脸都是。翠花嫂一定让那只手捏到了舒服处,嘴里不停地呻吟。
  这个巨大发现令小金宝激情倍增,她兴奋无比地把一只眼对着那个洞口,贴得更近了。那双手离开了翠花嫂的肩,那个人也绕到翠花嫂的面前来了,小金宝明白无误地看见了一个男人的背影。男人正脱下灰条子上衣,露出结实的背。翠花嫂的脸对了窗户,她的一双眼在灯光下有意思了,烟雨迷蒙起来。翠花嫂把手随男人的前胸,说:“怎么来这么早,岛上来人了,你怎么来这么早?”男人没有说话。”小金宝看见男人抬起了两条光溜溜的胳膊,开始解桂花嫂膈肢窝下面的第一只钮扣。小金宝随着男人的胳膊慢慢把手向胸前摸过去。她的胸无端端地起伏起来。她站起了身子。我看见小金宝的身体直直地僵立在灯光前面,心里禁不住紧张,但又不敢上去,死死咬住一只指头。我看见小金宝走到了门前,寂静的夜里突然响起了两声敲门声。“——谁?”屋里传出了翠花嫂的声音。“是我,”小金宝说:“你别熄灯,是我。”门里就没了声音了。好半天屋里才说:“什么事小姐?明天再说吧。”小金宝说:“你在数钱吧,我不跟你借钱的。”门好不容易开了一条缝,翠花嫂端着油灯塔在门口,一手扶着门。小金宝一眼就瞟见翠花嫂上衣钮扣扣错了地方,故意装着没看见,小金宝在灯光下灿然一笑,说:“还没睡哪。”翠花嫂说:“就睡了。”小金宝死皮赖脸地挤进去,在灯光底下可怜巴巴地突然叫了一声“嫂子”。“嫂子,”小金宝娇媚媚地说,“陪我说说话。”翠花嫂紧张地立在那里,想四处张望,却又故作镇静。小金宝看在眼里,喜在心头,慢慢地却坐了下去。翠花嫂“暧”了一声,却又说不出话来。翠花嫂说:“我,我哪里会说话。”小金宝笑眯眯地望着翠花嫂,斜了一眼,拖了声音说:“嫂子,你瞧你。”就这么和翠花嫂对视,翠花嫂慌神了,小金宝双手撑在大腿上,慢腾腾地站起来,说:“嫂子不想理我,就算了。”说着话就往门口走。翠花嫂松了一口气,小金宝却又站住了,回过头从翠花嫂的手里接过小油灯,说:“都忘了,我跟嫂子借件衣裳,好不好?”小金宝端了灯竟直愣愣地朝翠花嫂的房间走了过去。小金宝走到房门口,一眼就看见了搁在小方机子上头的灰条子上衣,肩头打了一只补钉。她立住脚,翠花嫂还没有开口,小金宝笑着却先说话了,说:“你瞧我,城里头过惯了,一点也不懂乡下的规矩,怎么好意思进嫂子的卧房?”翠花嫂听这话僵硬地笑起来,说:“进来坐坐吧,进来坐坐吧。”她这么说完了才发现自己的一只手早就撑在门前了,堵得结结实实。小金宝通情达理地说:“不了,嫂子给我随便拿一件吧。”翠花嫂的房间里咕帼响了一阵,小金宝站在堂屋里,捂了嘴只是想笑,翠花嫂慌乱了半天,呼呼叨叨地说:“找到了,找到了。”小金宝接过上衣,故意慢吞吞地打量了一回,正过来看,又反过去瞧。“针线真不错,嫂子的手真巧,”小金宝说,“我要是男人,就娶嫂子,才不让野男人抢了去!”
  小金宝从翠花嫂家出来时拾了上衣开心地狂舞。我蹲在草地上,弄不明白什么事会让小姐这么开心。小金宝走到我的面前,紧闭了嘴只是闷笑。阿贵这时候从远处走了过来,把我们吓了一大跳。阿贵低声说:“怎么了,发生了什么事?”小金宝不理他,一手捂了嘴一手拉了我就往大草屋奔跑,我回了一次头,看见阿贵的身影像放事中的鬼魂,开始在草地上晃动。
  小金宝进屋之后我的眼睛差一点炸开了。我怎么也没想到我竟然在这个夜里、在这个小岛上看见郑大个子。我收好雨伞,走到窗口,意外地发现阿贵从翠花嫂那里回来后正在与一个大个子耳语。大个子的影子很黑,但看得出梳了个大背头。他一边点头一边听完阿贵的话,转过身带了几个黑影朝南边走过去了。他一走动我就认出来,就是郑大个子。到了这个份上我也才想起来,前天晚上在老爷屋里的巨大黑影正是郑大个子。他一直就在这儿。他到这里干什么?岛上到底要发生什么事?
  小金宝似乎睡得不错,一早上起来神清气爽。她没有在屋里洗脸,一直走到了湖边。她在湖边清洗完毕,开开心心地沿了栈道往这边走。阿贵和阿牛正在阳台上小声说话,阿贵不停地用手比划些什么,神情有点紧张,阿牛只是不住地点头。
  我提了一只布包站立在老爷的房门口。过了一步师算盘从门里侧了身出来。他随手关上门,从我的手里接过东西。我陪铜算盘走上栈道,小金宝迎了上来。小金宝冲了铜算盘不解地问:“这是上哪儿去?”铜算盘陪上笑说:“小姐,老爷吩咐我先回上海,办点事。”铜算盘想了想,关照说:“小姐,你让老爷再静养几天,过两天老爷就要回去了。”小金宝听了这话脸上就有颜色,没有说话,只是往前走,快靠近老爷房门时小金宝大声说:“都走光了,让我一个呆在坟墓里头!”她的口气里带了很大的怨气,我猜想这句话是冲着老爷的耳朵去的。铜算盘走到芦苇丛边拍了两下巴掌,一条小舢板就飘浮过来了。
  那时候我梆蒙在鼓里。其实银算盘回上海是一个极重要的迹象:在老爷与宋约翰的这场争斗中,老爷即将“和牌”了。这句话也可以这样说,小金宝的命运已经全安排好了,只是方式和时间问题。老爷和宋约翰之间的斗法,我这辈子可能也弄不清楚了,我能知道的只是眼前的事。铜算盘刚一走,岛上就出事了。
  太阳偏西了,照耀出秋日苇叶的青黄色光芒。天空极干净,没有一丝云层,蓝得优美、纯粹,蓝得循循朗朗又湿湿润润。天空下面的湖面碧波万顷,阳光侧射处如一张巨大锡箔,反弹出水面的活泼波光。
  阿娇和我蹲在码头汰衣裳。我们的举手投足里夹杂了劳作与媒戏的双重性质,水珠子在我们的手边欢愉跳跃。小金宝穿着翠花嫂的旧衣裳从栈桥上走了过来。步履里充满了女性有关陌生服装的新鲜感与满足感。小金宝一路走到码头,笑盈盈地望着我和阿娇。阿娇一抬头就从小金宝的身上看见了阿妈的衣裳,顿时觉得这位姨娘和她靠近了,乐得咧开了嘴,露出一口雪白的小米牙。阿娇说:“姨娘,你怎么穿我妈的衣裳广小金宝说,“好不好看?”阿娇说;“好看。”“像不像你阿妈?”小金宝走得靠近了些,大大咧咧地说;“阿娇,往后就叫我阿妈,见了你妈叫姨娘。”阿娇笑着用胳膊肘捂住嘴,幸福地膜一眼我,在胳膊肘里说:“我不。”
  我低下头又搓一阵衣裳,拧干净,放到竹篮里头。阿娇突然说:“姨娘;你教我唱歌吧,臭蛋哥说,你歌唱得好。”小金宝瞄了我一眼,哄着阿娇说:“臭蛋骗你呢,我那是瞎闹,唱得不好。”阿娇走上来拽住小金宝的上衣下摆,说:“姨娘你教我。”小金宝坐下来,说:“唱歌呢,要唱那些心里想唱的歌,要唱那些干干净净清清爽爽的歌。阿娇你喜不喜欢唱歌?”阿娇说:“喜欢。”小金宝说:“那你就唱给姨娘听,唱得清爽、干净,姨娘就教你。”阿娇有些担保,小金宝顺手掐下两根黄黄的狗尾巴革,给阿娇做成两只小手锡,套在阿娇的腕弯上。阿娇羞得很幸福,看了我一眼,唱道:“摇啊摇,摇到外婆桥。”
  阿娇会唱这首歌出乎我的意料。这样的歌在我的家乡人人会唱,我一直以为它就是我们家乡的曲子,没想到小阿娇也会唱。
  更出乎我意料的最小金宝也会唱。
  小金宝给我使了个眼神,用巴掌打起拍子,我也只好参进去,三个人一同唱起了这只歌:
  摇啊摇,摇到外婆桥,
  外婆叫我好宝宝,
  又会哭,又会笑,
  两只黄狗会抬轿。
  摇啊摇,摇到外婆桥,
  桥上喜鹊喳喳叫,
  红裤子,花棉袄,
  外婆送我上花轿。
  摇啊摇,摇到外婆桥,
  摇啊摇,摇到外婆桥。
  小金宝打着拍子,脸上笑得又灿烂又晴朗,是我从来没有见过的那种,是从心窝子里头流淌出来的那种,是干干净净清清爽爽的那种,如同水往低处流一样顺畅柔滑,不可遏止。我望着小金宝,放松了,小公鸡嗓了也加大了。小金宝的双唇一启一闭,没有声音,但我知道她唱得一个字都不错。这时候太阳极柔和,在夏末的植物上打上了一层毛茸茸的植物光晕。刚打苞的芦花花顺了风的节奏飘动起来,又柔又韧,一副不愁吃不愁穿的悠闲模样。幸福得要死。
  阿娇唱完了就羞得不行了。她扑到小金宝的怀里,说:“姨娘你教我唱大上海的歌。”小金宝疼爱地摸着阿娇的头,喃喃自语说:“阿娇唱得好,比姨娘唱得好,阿娇你唱得真好。”小金宝的神走远了,我怎么也琢磨不透这个凶狠的”女人这封儿在想些什么。她就那样散了神,抚摸着阿娇的头,嘴里重复着那句话。她的这种样子反而让我感到不踏实。习惯了她的倒后竖眼,她这样温柔起来反而让人觉得不踏实,好像要发生什么大事情。
  出于一种神示,或者说出于我对意外事件的强烈预感,可怕的事情说来就来。我从小金宝的脸上移开目光,看着码头旁的清冽水面。这一眼要了我的命,我脸上的笑容还没有来得及退却就僵在了那儿。我看见了两条腿。是死人的两条腿,正在水面缓慢地随波逐流。小金宝从我的脸上立即发现了异样,她本能地搂紧阿娇,回过了头去。小金宝一回头整个湖面哗啦一下就倾斜了过去。小金宝一把拉过我,把两只小脑袋一同理在了怀里,小金宝再一次回过头,尸首飘过来了,卧在水上,手脚全散了架,飘飘浮浮。尸首的身上穿了一件灰条子上衣,右肩上打了一块发布针。小金宝猛然张开嘴,脸上就全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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