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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小谢在老丁的老伴走了之后,曾经惊慌失措地找到我,悄悄地对我说:
  “我的妈妈耶!可是不得了啦!18床的爱人买通的暗探就是我耶!她讲话的时候,18床的眼睛向我瞄了一眼。这个死老丁脑筋好的很哩!这怎么办呀?说是暗探,我也不过是向她说说18床在病房里勾不匀搭女人。天地良心!我有一说一,有二说二,一句假话、坏话都没讲。买通买通,也不过两块钱的事情。你跟老丁搭得够,我愿意退钱……”
  我笑了。
  “你放心,老丁不是那种人,连问都不会问你。”
  “真的?我怕他骂我哩!”
  “他要是骂你,你来骂我好了。”
  我虽然这样说了,小谢心里总还是忐忑不安。好长时间都回避着老丁,不敢和老丁打照面。
  老丁的老伴又有好多日子没来了,老丁虽然还在叨叨叨,听得出,声音弱了,哑了。总觉得他是在强打精神,我开始为他暗暗担心。我私下里问过医生,医生告诉我:
  “18床能叨叨到现在就是奇迹……”
  “看起来他不是还好吗?能讲会说,头脑清楚。”
  “实话告诉你,他除了大脑和一张嘴巴是健康的,所有零件都有问题……”
  “什么问题?”
  “所有零件的问题都一样:严重磨损。”他回答问题的轻松语气让我很不愉快,不过,再想想也就心平气和。怎么能怪医生冷漠无情呢?医生嘛!总是这样,人的死灭,在他们眼里已经司空见惯了。而且,他们对生死认识得最彻底:任何人,一出生,就注定走上了这条必经之路。
  有一天凌晨,我醒来得很早,闻见酒香扑鼻。又发现自己的枕边放着一封信。我有点意外,因为大家都还没有起床,不好开灯,只好走进亮着灯的厕所。拆开信一看,原来是老丁写给我的。奇怪!他的嘴巴这么能说会道,而且天天都在和我讲话,为什么要写信给我呢?他写道:
  20床:
  我所以舍己之长,取己之短,不用嘴说给您听,而
  要用笔写给您看,这就说明我有了难言之隐。我生平一
  无所有,唯有自知之明。我的太平之日,就在旦夕之间
  了。一个既无国事可托,又无家事未了,更无产业可留
  的人,当然没有遗嘱可立,立也是笑话。只有一事相
  告:那位被病友误认为老丁妻室的妇人用梅英,实为我
  在乡下的一位邻居。平日对我有诸多照顾,也对我心存
  希冀,每每主动来医院探视,且以亲属自居,我实实不
  忍申辩。但又十分为难,我岂能将一具活尸托付给一位
  健康的同情者?何况还是一位少见的心地善良、淳朴无
  私的女人。说实话,虽然我一生未能和女人有真正的亲
  近,但我爱女人,非常爱!爱得近乎神圣。世上从来就
  没有柳下惠,只有残废人。她哪里知道,我已是身心两
  残的人了。正因为如此,我才不能付诸施行。我深知,
  我的爱即害也。请千万不要向诸病友说破,否则有损她
  的形象。从她上次来医院的打扮可以看出,她是很注重
  形象的。(一笑!)至于她为什么看中我?我做过种种猜
  测。为了财产?我的确曾经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
  结果证明是我哪怕只是一念之差,对她的情意也是莫大
  的亵渎。她是我多年的近邻,经常来照看我。我住院比
  住家的时间多得多,房里的钥匙全都交给了她,报费。
  电费、水费和煤气费都请她代交。她对我之所有,一览
  无余。周梅英命运多舛,三嫁三离,丈夫俱都是愚顽浮
  浪之辈。也许她以为我正好是他们的反面?所以我越是
  拒人千里之外,她越是楔而不舍——!在我百思而不可
  解的时候,只能用神秘主义的习惯说法来解释了:是缘
  份啊!缘份又是什么?不如说是她的错觉,因错觉而生
  出的错爱。(仅此就说明我是一个多么的枯燥无味的人!
  既不承认神秘,又要拒绝浪漫。)
  说到财产,很惭愧!计有:没抽完的牡丹牌香烟半
  条,小收音机一架,空酒瓶五百只(全都堆在我乡下小
  屋的床下,可以向收破烂的人换钱。),存款若干(说来
  可笑,只有五百四十二元四角正。那还是早年务农挣工
  分所得,加上多年银行利息,才有此数。)悉数遗赠周
  梅英,(存折就在她的手里。)聊表寸心,她必知此乃血
  汗钱也。她如若问我有何遗言,只有五个字,请转告:
  要笑,不要哭。顺便对她说:未嫁老丁,实为不幸中之
  大幸!在她送我住院那天,她已把她的传呼电话号码,
  作为我的家属电话号码登记在我的病历卡上了,这是全
  剧诸多伏笔之一。最后,医院一定还会把她当做我的未
  亡人,将我的噩耗通知她本人。她也一定善始善终,
  把最后一幕维持到底,请您给予协助。
  如果您现在要是问我还有什么奢望的话,就是:瞑
  目为安。当我进入太平间的时候,但愿(只限于但愿!)
  躺在那里的都是和我一样的普通人(从生前的意义来
  讲,它们都曾经是人)。因为凡是有名有位的人即使是
  死了,仍然对自己平生所得很不满足,牢骚满腹,忿忿
  不平……甚至于死不瞑目。请设想一下,死不瞑目而且
  喋喋不休,有多么可怕。即使我看不见,听不见,想着
  那些人的样子,能安静得了吗?
  一个人死了,世上的人谁会觉得人类整体的质和量
  会降低或减少了呢?不会。我的耳朵,在我最后的时
  刻,都能清清楚楚地感觉到这热闹的世界和世界的热
  闹。这就是人类永远可以找到苦中作乐的理由,也是人
  世舞台上众多自以为主角的人们的心理根据。否则,只
  有一个人在台上唱。做、念、打,没有配角,没有观
  众,主角还能成其为主角吗?但我仍然要为那些自认为
  有过一丁点快乐的观众感到高兴。
  我最欣赏一个电影术语:淡出。在茫茫人海中淡出
  是极其容易的。
  余不赘叙,就此搁笔。
  BYE BYE!(我现在对您不讲再见,再见,在哪里
  再见?大直白,也很不吉利。英语的BYE BYE既有再
  见的意思,也是小儿女在睡意蒙眬的时候哼哼叽叽讲出
  的:“睡觉”。我现在来这么一句洋泾浜,一语双关,而
  又十分贴切。应该允许人到终点的时候,有一小段返老
  还童的娇气吧,再加上点洋气,岂不是很符合当今的时
  代精神了吗!)
  18床顿首拜年、月、日
  又及:18这个吉利的号头让给了谁呢?(这是我最
  后一个即兴生发出的多余念头。)
  看完信以后,我就知道老丁已经去了。当我回到病房,走向18床的时候,小床头柜上,打开喝光了的酒瓶还在散发着一阵阵曲香味。特别使我吃惊的是,老丁的眼睛还睁得大大的,而且面带冷眼旁观者的微笑,那是一种非常适度而严格的微笑。着实把我吓了一跳,我以为他或许仍然活着,是在和我开玩笑。他的双手很舒适地搁在胸前。我用手指在他的手腕上试了试他的脉息,已经完全没有了。我这才到医生办公室向值班医生报告。医生好像早就知道了似的点点头,说了声:
  “晓得了。”
  我回到病房,又在18床前伫立了几分钟以后,医生、护士们才蜂拥而至。一打开病房的顶灯,能坐起来的病友都坐起来了,不能坐起来的病友也把头抬了起来。每个人都能从医护人员的阵势和气氛,看得出发生了什么事情。顿时七嘴八舌地议论开了。
  “18床走了?昨天晚上还好好的嘛!”
  “伊会得最先跑掉……我以为挨末一个才能轮到伊呢!想毋到。”
  “真怪?伊……从此就毋会再叨叨叨了?”
  “不啥偏偏是伊……走了一呢?”
  “啥毛病?”
  值班医生正好进来,听见,来了个短。平、快。回答说:
  “啥毛病?你和他住在一个病房里还不晓得?他啥毛病全有。也可以说啥毛病全没有。这就叫:无疾而终。”
  病友们一听也就鸦雀无声了。
  医生、护士们静悄悄地忙乱了一阵,无外乎就是最后确认一个人的死亡。当白被单把18床从头到脚盖住以后,医生、护土就像春天早晨太阳下的雪堆一样消融了。18床上躺着的已经不是一个人。而是一个物了,这个物的学名叫:尸体。病友们一个个起床、洗漱、大小便。护士来给该量体温的病人量体温,给该注射的病人注射。忽然,19床突然说了一句听起来似乎与题无关的话:
  “今朝为啥嘎冷清?”
  “……”没人应答。谁都知道这问题不用回答。老丁早就以哲学家的口吻向大家说过:
  “人总是要死的,在医院外的人是这样,在医院内的人尤其是这样。中国古时候有个文学家叫做司马迁的说过:‘人固有一死,或重于泰山,或轻于鸿毛。’重于泰山者不可能太多,泰山太多有将地球压沉之危险。除百万分之一者外,其余全都是鸿毛。正因为鸿毛甚轻,不要说风,即使是人的一口气也能吹到九霄云外。生者大多是健忘者,也理应健忘,何薄情之有?!”
  周梅英很快就赶来了,我在电梯口拦住她。她问我:
  “是不是我先生要出院了?我好欢喜啊!电话打来,我正在菜地里薅草,围裙都来不及解下来,伊每日订咯‘申报纸’我都没拿,就急急忙忙花铜钿喊了‘祥生汽车’,一路连滚带爬地来了……”说着脸还红了一下。
  上海“祥生汽车”公司,是一百年前几个中国人为了和几家外国殖民者经营的出租汽车公司竞争而创建的。结果,“祥生”由于众望所归,才不负众望,其发展压倒一切。所以,至今都是上海人的骄傲。《申报》停刊差不多已经半个世纪,铜钱和洋钱停止流通的年月还要早些。上海人,特别是家庭妇女,仍然把一切出租汽车统统称为“祥生汽车”,把一切报纸统统称为“申报纸”,把一切现行货币统统称为“铜钿”或“洋钿”。
  我小声对她说:
  “他走了……”
  “伊回去了?怪毋啦?伊哪能嘎急,在电话上我搭医生讲好,我来接伊咯呀!”
  “他没走……”我也乱了分寸,不知道怎么说才好。
  她笑了。
  “侬先生也会得开玩笑呀!没走说走。”
  她风风火火地撇开我,就奔进了病房。走到18床一看,被单把人盖得严严实实。她又笑了。
  “伊嘛,搭我开玩笑。侬嘛,搭我捉谜藏。好啊!……”
  我最担心的是她去掀被单,但她怎么能不去掀被单呢?她的手伸向他,我眼睁睁看着她掀开了被单。她的笑容立即收敛了,先是惶惑,接着就是长时间的木然。医生和好几个护士向她围拢来,准备着安慰她、向她解释死因,甚至在她呼天抢地的时候,把她往外拖。出乎一切人的意料之外,她没有向院方提出任何问题,也没有呼天抢地,甚至连一滴泪也没有流出眼眶。很久很久,她才转过身来,走到热水房,端来一盆热水,回到床前。好像老丁还能感觉得到冷热似的,先用自己的手在水里试了又试,当着众人的面,把老丁身上的“号衣”全都脱下来。这时,我知道我向她传达老丁的任何遗言都是多余的了。她庄严肃穆而又小心翼翼地擦着老丁瘦骨嶙峋的身子,翻过来,又翻过去,所有的地方都擦得干干净净。包括两股之间的那些很零碎的部分,以及变黑了的屁股沟子。这时,我听到她抽了一下鼻子,很快又用袖子擦了擦眼睛,两行眼泪还是流了下来,落在老丁那搓板似的胸膛上,然后,再曲曲弯弯、曲曲弯弯地滑落到细得只有一掐掐的腰间。她很快就忍住了自己的悲痛,为老丁换上那套崭新的藏青中山装。老丁的脸上没有一点痛苦的样子,眼睛已经安详地闭上了,一副宁静、祥和的样子,让人特别放心,宽心,而且安心
  死者虽已矣,生者仍芸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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