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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正在想:老丁如果当个作家、记者或者侦探,都会成为一个名家。老丁用胳膊拐碰碰我,让我朝21床看。我看见老人的眼睛只能睁开一条细缝,能不能看见什么,不得而知。关于21床,老丁对我介绍得也非常详细。
  “21床的口齿不清,听起来特费劲。他最神气的时候,是进食的时候,医生给他开的流计或半流汁,他一概不要。最爱吃的是肯得基鸡腿,丹麦曲奇,甚至点名要海仑饭店法国厨师阿隆先生烹调的、名为‘枫丹白露’的牛排,而且要半熟。你看!看!他吃月饼的样子。”
  21床吃东西的样子真有点让人害怕,咀嚼起来,上下颚运动的幅度和声音出奇的大。使我立即想到河马,我真怀疑他是故意在夸张他唯一健康的生理功能。此时,谁都能对他内心深处极端留恋生命和享受生命的渴望一览无余。老丁继续说:
  “他今年有八十九岁了,这个老人在三、四十年代,是上海一家大不列颠及北爱尔兰联合王国洋行的买办。讲他聪明也可以,讲他狡猾也可以。历经浩劫,不仅自己奇迹般地窝藏了自己的生命,据他的子女们猜测:他很可能还妥善地窝藏了几张大不列颠及北爱尔兰联合王国渣打银行的存款本票。只有老人的小女儿,四十二岁的惠敏,在文革后曾经在她父亲那里亲眼目睹过可能装有银行本票的信封,之所以说可能,是因为她父亲一发现女儿注意到自己手里的信封,就立即掖进了裤腰里。她看得很清楚,是那种三、四十年代渣打银行在中国使用过很长一个时期的信封,印有中英两种文字。这几张本票票面数字,除老人自己一人以外,对于他的子女、亲朋好友来说,一直都是一个神秘的‘哥德巴哈猜想’。谁都想把无限的幻想抽象为一个具体而实际的数字,可以说绞尽脑汁而不可得。21床一生生养了九个儿女,真算得上是一位全福老太爷了。其身体状况如何呢?由于癌症转移,一只肾和前列腺以及睾丸全部被切除,开了一个人造偻管,靠一只挂在体外的透明塑料袋来排尿。浑身上下肌肉萎缩,不仅不能起立走动,连翻身也要别人帮忙。九个儿女各有一个相当稳定的家庭,应该说,也都有一份足够养家糊口的工作,也就是说都有一份可靠的收入。大儿子和小女儿两个家庭一直都在上海,其余都分批在一次一次的政治运动中被下放到全国各地,最远的在新疆。在此之前,没有一个子女愿意收养孤苦伶仃的老父亲。他们的理由只有一条,但非常充分:‘您老人家总不能让您的第三代还为您背政治包袱吧?我们第二代已经背得多少年抬不起头来了!’每当子女们如是说的时候,老人总是点点头,轻轻地哼一声,把苦水咽进肚子里,由自己慢慢来消化。他一直过着单身生活,独自住在一个亭子间里。自从神秘的‘哥德巴哈猜想’一题透露以后,无论是在上海的、还是在外地的子女都变成了孝子孝女。纷纷来信、来电,寄来孙子孙女的彩色照片,哀求最最亲爱的祖父、外公到他们家去养老。但老人却装聋作哑,好像从来都没收到过。即使千里迢迢赶来面见老父亲,任你万语千言,他也无动于衷。如今,突然病危住院,子女尽孝的好机会来了。于是,所有的儿女都尽量在第一时间赶到上海。看得出,九个人的九个心眼儿都不大情愿这一次的大团圆,个个都恨不能自己一个人来包办,可谁都说不出口。每个人的脸上都挂着孝能感天的忧伤!日夜轮流在老爸身边值班尽孝。孝既是传统的人伦大道,又符合现时的社会主义精神文明……谁知道,老人住院以后,不好不坏,不死不活。消化系统基本通畅,三个月过去了,西归之日,还遥遥无期。子女们脸上挂着的那种孝能感天的忧伤,在面对老人的时候,依然动人;一转过身来就不大好看了。不晓得为什么,他们个个对我都无话不谈,在私下里,他们都在私下里对我讲过一句表达自己真实心情的闲话。六十五岁的大儿子只说了五个字:
  “‘久病无孝子。’
  “二儿子说的是:
  “‘我不是不想孝,拖的辰光太长了!笑得出吗?’我当然听得懂,他在讲俏皮话,最后讲的是个笑字,而不是孝字。
  “三儿子说的是:
  “‘还是孔夫子说的好:老而不死实为贼……’
  “四儿子比大哥说的还要简练,他讲:
  “‘毋识相!’
  “五儿子讲的更加简练,只有一个字:
  “‘赖!’
  “还有最简练的!六儿子干脆不讲闲话,用十根铁钩似的手指,做出一个箍住老爸脖颈的准确图形,嘴里发出一声‘格!’。足够表明他的心迹了!
  “大女儿讲的是:
  “‘这三个月我的头发等白了一半。’
  “二女儿讲的是:
  “‘铁杵磨绣针,功到自然成。反正我也请了病假,他总熬不过我吧!’
  “小女儿讲的最潇洒:
  “‘我才不急呢!有啥好急的?林彪要是不那么急,怎么会摔死在蒙古大荒原呢!时间一到,他不是自然而然就平平稳稳地接了班了嘛!’
  老丁刚说到这儿,忽然听见一声叫:
  “18床!”是小护士露露进来了。她用的是日本皇军下士官的命令腔调,打断了老丁的滔滔不绝。谢天谢地!也让我有个苟延残喘的机会。露露说:“打针!”
  “嗨!”老丁的双腿一并,打了个立正。
  “趴到自己床上。”
  “嗨!”老丁立即趴在自己的床上,脱了自己的裤子,露出没有肉只有骨头的屁股。这时又矮又胖的露露用手把嘴一捂,垫着脚尖悄然走了。老丁装着哀求的样子说:
  “露露!求求你,轻点!啊!
  病房里除了笑不出来的重病人,所有人都捂住了嘴。足足有一分半钟,像舞台上的“静场片刻”,连喘气的声音都没有。
  “人呢?”
  人们这才哄堂大笑起来。
  老丁气呼呼地站起来,提上裤子。小谢大声笑他:
  “露露是骗骗你的!傻瓜!”
  “你们以为我不晓得?”老丁并不笑。“她骗骗我,我不会骗骗她?”
  小谢仍然在笑:
  “哪有脱了裤子、露着屁股骗人的?!是你受骗了!你还要嘴巴硬!这就叫强辞夺理。”
  “管它啥人骗啥人,这世界够苦的了。大家一笑,目的达到。”老丁说罢,拍拍自己已经穿好了裤子的屁股。他走到我的身边,咬着我的耳朵说:“这也是生命的过程呀!……”
  “是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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