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目录
沉船


  当夜深人静的时候,把累散了的一架骨胳放平在草垫子上长长地吁一口气,似乎又得到了自由,至少是我的思想得到了自由,谁也看不见,所以也就管不着我了。无论多么越轨的幻想,那些游动在昏黄灯光下的看守都不知道。南道里不断响着他们的脚步声,他们也许是故意用大头皮鞋带铁掌的后跟发出响声来告诉我们:你们在监狱里,别那么自在。但我知道,他们管不住我自由自在的思想,所以我很放纵,想了很多不该想的事,特别是那些此生都未必能够得到的爱情的温馨,复仇的痛快——甚至是以暴力来复仇的痛快,然后潇洒地浪迹天涯,走上一块没有意识形态干扰的土地……因此,我必须为自由幻想付出的代价就是辗转不能成眠。经常在这种时候,紧挨着我右侧的铺友S君的声音就出现在我的耳边,很清晰,但很轻,轻得只有我一人能听见。他用一段他自己亲身经历的故事,把我从海市蜃楼中吸引过去,他的故事都是人世间的生活,无论是喜剧还是悲剧,他都讲得从容不迫,甚至讲到惊险和激越的情感冲突的时候,他的声调一如缓缓溪水,没有一朵突然涌动的浪花,也不会因为悲哀和疼痛而咽绝。这个瘦骨嶙峋、年过半百的人相貌平平,但性情温和,即使对那些拷打他的人,肆意污辱他的人,既不怒目金刚,又不惊慌失措。有问必答,不夸大事实,不推卸责任,眼睛不大,却敢干正视一切。尽管监狱长多次在全监人犯集合的广场上发出警告:他!这个人!在旧社会的经历极其复杂,全身都是资产阶级的毒液,面善心狠,在监狱里还在笼络人心。他!这个人是一个最阴险的人!简直就是一只白眼狼!但我还是无法抗拒他的魅力,打心眼里喜欢他。或者可以说,我喜欢的是他的声音,因为在白天他总背着我,连一个目光的交流都没有,夜里又看不见他的脸,我必须平躺着,让我的右耳贴近他的嘴唇。
  “你知道在船上航行……出了事是什么滋味吗?”
  “出了事,出了什么事?”我总也不能像他那样,把声音控制在一个适中的高度,不是过小,就是过大。
  “就是……”他忽然找不到词汇了。“就是……就是不能……浮在水面上了……”
  “你说的是不是……”
  他立即用手捂住我的嘴。等他的手从我嘴上解开的时候,我说:“我的声音不大呀!”
  “不是你的声音大大,是你不该说那个字。”
  “哪个字?是不是那个……”
  他的手又捂住了我的嘴。这时我才意识到,当过水手的人很忌讳这些字,他们从不说沉,也不说帆,因为“帆”和“翻”的音太相似了。不仅在船上忌讳说这些字,在岸上也忌讳,他们把坚实的大地也当做一条随时会沉没的小船。也有另一种解释是:他们把命运当做一条风雨飘摇中的小船……我想到这儿,心里不自主地泛起一种莫名的忧伤来。
  “我很少乘船……”
  “我曾经见过那种了。”
  “你当然……”我一点都不感到惊奇,任何灾难他都可能遭遇过。“一定很可怕吧?”
  “不见得……”
  “那条船上一定没有人……”
  “怎么会没人?有四百二十一名乘客,五十九名船员……”
  “啊?”我把当枕头的方砖竖了起来,脑袋立即提高了三寸。
  ※  ※  ※  ※  ※
  那年夏天,我在上海考大学,落榜。落榜的原因并不是我的分数不够,是我没管住自己的嘴,这张嘴呀!很难侍候,不靠它吃喝就活不成,可连古人都知道,病从口入,祸从口出。最后一堂考试考的是数学,我的把握最大,在我写完半卷的时候,一大半人都还在“面前铺白纸,两眼望青天”哩!如果试题再难些就好了,我就不至于那么轻松,由于轻松就得意起来,两只眼睛四下张望,对那些“课堂不努力,考场徒伤悲”的考生的同情中渗杂着骄傲,得意的人眼睛特别亮,忽然看见监考先生正向一个考生递纸团。那时候太年轻,不懂人情世态,竟然会大声叫起来:“监考先生打Pass!”这一声叫的后果可是太严重了,在那声叫之前我如果知道后果会是这样,在进场之前我一定会买几只大别针,把嘴给别住,宁肯让它滴血、疼痛。可后悔终究是以后的事。监考先生立即向我厉声喝叫:“出去!出去!”我还想辩解,他拧住我的耳朵把我提出了考场。从此我再也无缘受高等教育了,每当我必须经过某一个高等学府的大门的时候,我都要绕道疾行。年轻时代受到的挫折,在心灵中留下的创痛特别重。从此,我才知道人是不乐意别人把他做的事随便张扬出去的。离开考场以后我就开始试着用意志封住自己的嘴,不说话,或是少说话。
  落第“举子”,无所事事,终日在轮船码头上溜达。那天傍晚,我走近一条名叫“天使”的客货轮的时候,全船突然灯火通明,所有的金属栏杆、扶手都擦得锃亮,显得像一座金碧辉煌的王宫。我的心境也随之明朗起来。这艘在香港注册、华侨经营的巨轮正在装载最后一批货物,将要启锚作一次远洋航行。乘客好像都已经进了各自的舱位。船长是一位精神抖擞的老人,就像记者们常用的那句话:神采奕奕。为表示健步,船长如飞地踏上踏板,登上舷梯。在他转身向岸边傲然一瞥的时候,我看见了一位登上九龙宝座的君主。我立刻想到,我如果也能登上这条船,海阔天空地轻松一番,也许心情就会好多了,可我阮囊羞涩,即使是一张五等票也买不起。但当时不知道是什么力量把我推到船长面前。
  “先生!”他是第一个称我为先生的人。
  我的脸红了。
  “想乘我的天使号上天堂?有钱买票吗?”
  我的头摇得就像货郎鼓。
  “没钱?”
  我点点头。
  “你是哑巴?不会说话?”
  我真想回答他不是,但我不能开口,心想:糟了,他误以为我是哑巴,乘船无望了。赶快说话呀!快!说:我不是哑巴!但我没说出话来,因为我很多天都不说话了,费了九牛二虎之力,喊出了一声:呀……
  谁知道,运气来了,大山都挡不住。船长说:
  “好极了!上船吧!”他怕我听不见,向我招了招手。“管你饭,可没工钱!”
  我上船以后,跳板就撤去了。
  我当然知道,船长绝不会免费让我在海上旅行。他把我派到锅炉房里去上煤,这是一种既热又问的脏活、累活。一天三班制,两个人一班,除我之外,另外五个人都是老手,干起活来就像机器一般。福至心灵,三天以后,多了一台上煤机——我也熟练了。一双臂经过酸痛一肿胀就渐渐习惯成自然了。八小时干完就可以去炉前煤堆上倒头便睡,或者在上下甲板上游逛,那得看你有没有精力了。一星期之后,每天我就可以分出十个小时来巡游船体的各个部位了。我身上和脸上的煤灰油烟就是通行证,各部门的水手都知道我是新上船的一个哑巴,一见面就“呀呀”连声,向我挤眉弄眼,还有人跟我用手打哑语,我也学着他们的样子,应对一番。不管他们谁手里端着酒碗,我都可以凑上去抿上一口。后来才发现哑巴的优越性实在是很大,互相戒备是人这种动物的天性,却很少有人戒备哑巴。不多久,这条偌大的轮船在我眼里变成了一条透明的玻璃船了。上下职事,工役,一、二。三、四、五等舱的乘客之间正在演进的故事,了如指掌。包括他们之间的交易、恩怨、爱情……甚至大副和三副的同性恋关系,在各个客舱卖淫的野鸡花枝儿每天的时间表,乘客中一对对鸳鸯同游共栖泛起的涟漪,一幕幕人间喜剧……虽然头绪繁多,但很有兴味,一大把线头都吸引着我的好奇心……一直到花枝儿传出那句流言的时候,所有的喜剧都染上了悲剧和荒诞剧的色彩。那句流言是:船很快就要“那个”了!“那个”所代表的那个字你知道,是不能说的,犯忌,尤其是在船上,更不能说。唉!话又说回来了,人生何时不在船上呢?时时刻刻都在风浪里航行!闲话少叙,书归正传。花枝儿是怎么知道的呢?据她说她是从船长的贴身仆役嘴里得到的,是名副其实的口口授受。那仆役我当然见过,油头粉面,一身洋服黑得就像乌鸦翅膀,礼服衬衣又由得耀眼,和我这个浑身煤灰油烟的上煤工恰恰形成了鲜明的对照,使我一见他就自惭形秽。此人有一个洋名字,叫保罗。保罗曾严厉地再三叮嘱花枝儿:不能告诉任何人。花枝儿对任何人也都加上这句严厉的叮嘱,任何人在传播这个流言的时候也都加上这句严厉的叮嘱,结果,任何人都不用叮嘱了。我把这种传播方式称之为“单线织网”。但流言毕竟是流言,谁来证实?没人。所以都姑妄听之,姑妄言之,虽然任何人在见到船长的时候都不放过他脸上的细微变化,但谁也没找到有一丝可疑的迹象。船长依然威严庄重,目光中充满自信,步履稳健,谈吐自如。他有句口头禅,经常挂在嘴上:乘“天使号”上天堂,当然是上天堂!由于这句话说得多了,也就变成了所有人的希望,天堂二字可以包含多少美好的、可望或可及的东西啊!全船上下人等从船长的脸上、嘴里找不到任何异常之处,流言还在流着或是已经流了过去,也就无甚差别了。依旧是通宵达旦的跳舞、喝酒、赌钱,而且花枝儿已经不是一枝独秀了,蓦地又冒出了三、四位小姐妹,还都有几分姿色。货币的黑市交换照样热火朝天,根据广播中的国际新闻,随着各国的政情,交战的胜负,自然灾害,每天都互有起落。还是那句话,那时候太年轻,对于某一个侏儒似的国王驾崩,某一个丑陋公主的大婚会使得他们国家发行的货币升值或贬值很不理解。
  不久,伴着花枝儿的香粉味,又传出第二起流言,仍然是“单线织网”式地传播开来,那是一组船长与二副的对话。花枝儿善于绘声绘色:
  “船长!您的演技太高明了!您如果去演电影,准不比查尔斯·劳顿差……”——这是二副奉承船长的话。
  “唉!”船长吸了一口气,“这很难说是演技,应该说我有一根坚强的神经,这根神经也不是与生俱来的。每当我站在舵工的旁边,面向白浪滔天的大海,航道在那儿?在图上?在水上?说实话,常常连我自己也不知道在哪儿,我必须让所有人都以为我知道……我知道的是在冒风险。久而久之,也就生出了这根神经。也许人人都有,只不过我的地位使我的那根神经麻木了,麻木的外延形态就是坚强。”
  “这么说,船……真的要那个了……”
  “怎么?你为什么还要明知故问呢?你是轮机工程师,这条船的每一个关节你都清楚,你甚至不用看,只要静下来听一听就全都知道了,为什么还……”
  “我总觉得托您的洪福,能够化险为夷……”
  “如果你对我的实际情形还不了解的话……”船长苦笑:“别人……”
  “这正是全船上下到现在还不为流言所惑的原因呀!船长!谁能说我们目前的航行不正常?”
  “我可以实话告诉你,我在今天之前也像你一样,对你的船长——我不甚了了,以为我无所不能。早上,我发现脸盆的水嘴子漏水,我想,这算小事,不找人了,自己修,拆下来一看,丝扣已经磨光了,我修不了……我连个水嘴子都修不了。全船漏水的水嘴子一天比一天多,淡水很快就全耗尽了……”
  “怎么办?”
  “我已经吩咐了一个杂役,回收每一滴尿,必要时掺进水箱应急,据药学专家研究报告,尿里会有大量有益人体的元素,至少是无害,唯一的缺点是味道差点,颜色在三大饮料:茶、咖啡和可可之间。”
  “我问的不是淡水水源的问题,我问的是最后……”
  “最后?你放心,有我就有你……”船长附在二副耳朵上说了几句保罗无法听到的话,所以谁也无从知道。只知道二副听完船长的悄悄话以后,死灰色的脸上又现出了红晕。
  这张单线织成的网默默地笼罩着默默航行着的“天使号”。
  一个偶然的发现,我猜出了船长在二副耳边讲的悄悄话。二副提出的那个:最后怎么办的问题,也一直困扰着我,使我寝食不安。最后……怎么办?这是求生的本能不断在促使我思考的问题。求生……求生,求字和救字是很贴近的,求就是救字的一半,有求或许就会有救,这正是汉字的绝妙之处,使我一下从求跳到了救。英文的Beg和Save风马牛不相及。汉字的求生很容易过渡到救生,我立即想到救生艇。以前我怎么从没注意过呢?这条船上有几艘救生艇?多大?挂在哪儿?我毫不迟疑地沿着全船所有的通道奔跑起来,幸好人们对哑巴的任何怪诞行径都不以为怪。很快在上甲板的左侧,发现金船唯一一艘救生艇吊在驾驶舱上方。我笑了,但笑容在一瞬之间又突然熄灭。一艘约四公尺长的小艇焉有我这个临时工的立足之地?我顿时对它的体积、容量、坚固程度,有无机动装置?如何往下卸?……都失去了兴趣。一种自卑和失望袭上心头,人生在世,那种无形的地位原来如此重要!想到这儿,不禁深深颤抖起来。这时,我听见了脚步声由远而近。大概是一位比我还要迟钝一点的人,我立即伏身在帆布堆的阴影里,像一只装煤的麻袋。脚步声渐近,原来是船长。他爬上驾驶舱的篷顶,在悬挂救生艇的铁环上绕了一根很粗的铁链,然后加了一把大铜锁。钥匙在他手中一闪而逝,塞进了他贴身马甲的小口袋里,他用手再拍一拍,转身走了。随着他的脚步声渐弱,我心灵的温度从渐渐冷却,又渐渐回升到正常体温。船长的这一隐蔽行动证实了所有的流言,船真的就要……那个了……但我又何须如此紧张呢?在这条船上,所有的人都有理由紧张,他们或有家产,或有钱财,或有职位,或有家室,或有向往……至少在某一个岸上有人在思念……我,在世上只有一个后娘,她是唯一和我有关联的人,但她恨我,特别是当我被逐出了考场,流浪街头的时候。所以我的体温很快能恢复正常。看来,船长对二副说的悄悄话是一个许诺:在最后的时刻,你可以携带你的细软和我一起登上救生艇……——一定是这句话。我躺在帆布堆上痴痴呆呆地看着天上那一弯新月,汉字的月就是根据新月创造出来的,她的形状使我联想到少女,一样的苗条,一样的温情,一样的柔光秀色……从一般的少女又过渡到一个我认识的少女身上。那是抗战时逃难在乡下遇到的一个乡下妞儿。她对我说:你怎么那样看着我,像是我没穿着小褂似地。我辩解说:我没有那种歪心眼。她说:我又没说那是歪心眼?我知道的,你们男孩都喜欢看女孩的身子,你要看不?不!我不看。口是心非,你要是爬到树上帮我摇枣儿,我就给你看。我可以帮你摇枣,不看。
  咦?她眯着眼叫了一声:说得美。我三把两把爬上了枣树,一只脚踩着一个树桠,一只手抓住一根树枝,大摇了一阵,枣儿落了一地,她高兴得又是跳,又是笑。我在树上乘机饱餐了一顿,等我溜下树的时候,看见树下铺着她的小褂,小褂上堆着枣儿。人哩?“得儿”的一声笑了,她从一棵树背靠出身来,只一半,雪白的一半,一只小小的乳头,像过年特意为孩子蒸的一只小馒头,顶峰上还点着一个红点儿。她那半张小脸朝着我嫣然一笑。——此刻,头顶上的一弯新月不就是她的半张笑脸吗?我忽而又看重起自己来了,我真不想和这条船一起那个……我还是有可珍惜的东西,世上值得留恋的一切全都集中在那个不知姓名的小妞儿身上了。如果真的告别这个冷漠而又生动的世界,还真他妈的有点不是滋味。但我那时毕竟还很年幼,孩子的悲凉能有多长呢?很短,只有半根烟头的烟气儿从舒卷到熄灭那么长。因为我没有一个纵情的良宵,连一个可供我意淫的成熟女性的形象都没有。也没有一笔可以让我声气粗壮的财产,更没有万人景仰的权威。船上任何一个人都比我活得有滋有味,他们不是都在睡大觉吗?论重量,我最轻,身上没一块铜板,或许在水面上飘浮的时间比谁都长……在最后的时刻到来之前,保持一个清醒的头脑,不是可以把世事当戏看吗!?我又快活起来……小妞儿!不就是半拉小妞儿吗!你哪儿还记得我呀!跑开!在我回锅炉房里经过二等七五号窗外的时候,竟会有兴致地偷听了一回花枝儿和一位有钱的少爷玩的双人被单战,这位少爷平常时候的样子我还记得,一脸粉刺,阴沉、狠琐,没想到,他还玩妓女。
  “咯咯……”花枝儿的笑声。“哆嗦什么呀!这又不是什么坏事,这是干好事,一股劲儿哆嗦,那玩意儿能有长进吗?”
  “你以为我情愿哆嗦……”
  “我一搂住你就知道,你八成是个雏儿,别怕,我来帮你……把身子放平,别像只虾似的,来,把手放在这儿,对!你的手怎么没关节呀!动也不会动……呢,这就对了,轻点,……搂住我,上来……好极了,不对,还是不对,我来,让我来,这不就对了吗?啊!太好了!……怎么?这么快就……”花枝儿失望之极地喊起来。
  “喊什么!”雏儿委屈地说:“钱又不少给你……”
  当年我从他们的声音里,真不知道他们到底在干什么,过了很多年以后才有所悟,回想他们的对话,就像能看见一段咸湿电影一样,而且意外地揣摸到那少爷和花枝儿上床之前竟然是个童男子。
  花枝儿是那根单线的绕线板儿,她对当时的严峻形势最摸底。她不是还在挣钱么?在挣钱的同时不是也没忘了寻欢作乐吗?不仅是她,所有同舟者的表现与我的估计都有很大的距离。那位花钱买懊丧的少爷一定也听到过花枝儿传出的流言,他不是也在一个完全陌生的领域里试图进取吗!到底是我疯了?还是他们疯了?
  更有甚者。那天,我当班,一锹一锹地正上着煤,除我之外的五个锅炉工,当着我的面,为分割一张纸吵成一团。他们为了怕人听见,个个都压低嗓门儿用气音发声,实在是说也费劲,听也费劲。我第一次领教了水手们的口才,骂得天花乱坠,简直出乎正常人的想象,即使是厚皮猪听见了也得逃之夭夭。他们从来不把我这个哑巴当人,连个物也不是,所以无需向我说明。我一个人只好干两个人的活,加快上煤的速度。眼看着,他们之间的闹剧愈演愈烈,互相咒骂已经迸起了火星,并将点燃一场武斗的熊焰。我一直都在旁观,后来终因尘根未尽,无法做到佛祖的不二要求——非善非不善。我忍不住从柴堆里找了一张和他们争抢的那张纸完全一样的纸递给他们。
  五个伙计忽然齐声大笑起来。那个最爱自作聪明的麻脸说:
  “你以为我们是在分纸片?这片纸上画的是图,是大菜间的大理石地板……”
  我差一点喊出声来,还是及时把声音压在喉咙眼里。大理石地板分到手里,拿它怎么办?
  “笨蛋!”他们五个人一起用气音向我喝斥,我心里想,这正是我要冲你们喊的两个字。可惜我此时此地是哑巴。但我总也想不明白,我是个凡人,他们也许都是超人,如果是我,即使分得一平方英尺大理石地板,在水里能背着那块大理石泅水逃生吗?就一般物理常识而言,大理石的浮力几乎等于自重的负数。到底是我疯了?还是他们疯了?
  我特别注意到,每当船长和二副错肩而过的时候,脸上都带着会心的微笑,互相含蓄地使一个心照不宣的眼风。船长拍拍贴身马甲的小口袋。他们之间的神秘交流,只有我知道内中的含意。接着我发现,这远非他们两人之间的事。船长和那两位与他有肌肤之亲的年轻名媛也有这种神秘的交流和暗示。我悄悄估算了一下重量,他们四个人,加上四包金银细软,以每包二十公斤计算,小艇还不至于超载。可是,后来我又看见船长和许多头等舱乘客,如:某市的商会会长,某市警察署长,某部长小姐,某银得行长……等二十余人分别都有这种暗示——也就是承诺。我想,他们的重量平均哪怕只有五十公斤,再加上各自的金银细软,至少超过两吨。何况他们中间大部分人脑满肠肥,大腹便便,他们的体积加在一起……天啦!除非那只小艇是只魔艇,可以随负载物体积与重量的增大而增大。到底是我疯了?还是他们疯了?
  大菜间用餐的人越来越多,时间越来越长。价码越来越贵,因为食品仓库里的存货日渐减少。各类名酒就像水一样往那些血红的嘴里流。十二年的威士忌就像啤酒一样不在话下,二十年的白兰地曾在酒窖里又多躺了二十年,船上的乘客很少去饮用这么昂贵的酒,现在都搬出来了。交际花玛丽因为一品海参的火候不够,大发雷霆,餐厅经理不敢出面应对。一头白发,穿着燕尾服的老领班只好笔挺地站在玛丽小姐面前,接受她的责骂和唾沫星子。一位七十多岁的富婆为了想吃一盘地地道道的东坡肉,把主厨师叫了来面授机宜,十遍二十遍地讲解如何切块,料酒的分量,葱姜的摆法,如何控制火功……主厨师焦急万分又走不开,这位老夫人人虽老,那双枯瘦如柴的手却很有劲,一只手抓住他的胳膊,像铁钩子一样,使他无法挣脱。另一只手随着说话的节拍不停地捶击主厨师腰眼,表示亲切无间,捶得他痛苦不堪。厨房里早已乱成一团,油锅里大窜明火,餐厅经理急得直跳脚。许多食客都在用筷子敲碟子,催促上菜。还是老领班有经验,恭恭敬敬地托了一个银盘子,给老夫人送上一条热气腾腾的毛巾。老夫人在她接过毛巾擦脸的时候,主厨师在她面前突然消失,老夫人气得随手扔了毛巾,老领班一举手就接住了。夫人!您真年轻!老夫人笑了,给了老领班一个媚眼,立即忘了生气。到底是我疯了?还是他们疯了?
  在食不厌精的同时,各种交易在餐桌上全面展开。一对或一伙人把脸贴在桌面上,声音很轻地交谈着,但谁和谁谈什么,大家都知道,人这个群体,灵敏度之高,是任何动物群种都无法比拟的。过于福泰的商会会长何翰正在和一个推销墓地的掮客丁冬低声交谈。丁冬先生推销的墓地是在甫太平洋一座青翠欲滴的小岛上,他已经把精美的宣传图片散发给所有的旅客,人们都领略过天堂的美景。但对于大多数生前毫无幸福可言的普通人来说,死后的天堂何需花那么多钱去买呢?天堂一直都在梦想之中,死,不就是一场无限长的梦吗!但富人不同,他们生下来就品尝过天堂的味道,而且他知道,生前的一切都是金钱买来的,死后也应如此。丁冬推销的不仅是墓地,而且一揽子承包殡葬礼仪……全套服务。何翰和丁冬难以成交的症结是:下葬时是不是由一班中国僧人和道士来做道场!何翰最怕异教教士为他送葬,特别害怕那些原始土著的巫师们,唱着听不懂的歌,跳着草裙舞,一个个脸上画成鬼怪的样子,那不是往地狱里送吗!丁冬先生赌咒发誓,保证让翰翁如愿以偿,不满意下葬后也可以退款。退给谁?用什么货币?当然是退给翰翁,用冥币。翰翁要得到的保证是:我怎样才能在那个时刻亲眼看到,亲耳听到?丁冬先生急了,愿意以父母和自己的人格担保。翰翁哈哈地说:我怀疑你和令尊。令慈大人有没有人格?丁冬先生几乎要喊出来,但他总算没有喊出来。他表示对翰翁的坦率非常敬佩,翰翁完全可以怀疑了某人的人格,但不能怀疑丁某人先考她的人格。先考了森公生前曾在北洋政府总理衙门走动过。先妣姚氏老夫人骑鹤西归的时候,乡长大人送过挽联……但翰翁的原则不能改变,全部服务必须亲眼得见,亲耳与闻。丁冬先生本想直率地告诉他:您在那时已经死了,硬了,一切器官都毫无作用了。但他说出来的却是:翰翁,在您的升天大典的时候,您是看不到的。翰翁不悦:我为什么看不到,人人都说我如此高龄,耳聪目明,高瞻远瞩,“盖世无双”。丁冬先生说:我是说您那时莲座升空,殡葬在地,天地悠悠,您怎么能看得见听得到呢?翰翁笑了:我不会带上望远镜?我家里有的是望远镜,三倍的,五倍的,十倍二十倍的,连天文望远镜都有。丁冬先生从翰翁的固执里得到了启发,何不顺水推舟呢?立即承认翰翁完全能看得见,也听得见。既然如此,现在就不必争论了,到时候如若不兑现,您本人可以责罚了某人。没想到,丁冬一掉转船头就顺流而下了。翰翁竟然大喜,连声说:是呀!但接着又为勒石刻碑这件事争执起来。翰翁担心墓志对他的平生德行评价不足,丁冬提出墓志的文稿在翰翁生前审定。翰翁又担心日后被人换掉。丁冬答应送一块巨大的山岩,把墓志刊刻于千仞峭壁之上,这样就可以留芳千古了。除非……力拔山兮气盖世的楚霸王再生再世,但那是不可能的,有霸王之勇力者绝非奸邪之徒。翰翁不以为然:人心不古了!多数先皇帝的墓都被炸得七零八落……他们的谈判一再延长,无法订合同,付定洋,似乎永无终了。到底是我疯了?还是他们疯了?
  每当船长出现在甲板上,乘客们,水手们都紧张地注视着他的脸,希望能看出点什么来。但船长永远是笑吟吟的温和而安详,他所能告诉大家的翻来覆去总是那两句话:
  我们的目的应该能到达。
  我们的目的一定能到达。
  虽然大家听他讲过多次,还是对他这两句话报以热烈的掌声。船长在掌声之后,情不自禁地大声加了一声英语:
  From victory to victory!
  再次爆发的掌声更响,也更长。到底是我疯了?还是他们疯了?
  起初,每天早、中、晚三餐,加上下午茶时间,花枝儿都在大菜间向男人们兜售她的“最后的良宵”,只要这条船还漂浮在海水之上,星空之下,这一夜就是她的“最后的良宵”。这些侥幸得来的良宵可以整个儿的卖,也可以零售。一刻钟为一个时间单位,时间的长度和价格的高度成正比。但必须预订,而且价格随着心照不宣的末日期待而向上浮动。不久,花枝儿不是面对这些顾客,而是臀对这些顾客了,她的身后排成了长龙。于是她躲进了她包租的头等舱,良宵的概念也有扩展。只要拉上舷窗的布帘,就营造出同样美好的良宵,良宵一刻值千金,言之不谬也。花枝儿快乐的嘤嘤声很自然地起到广告的作用,全船男士的食欲与性欲大增。据说凡是走进过她的包房的男士体验到的都是春宵苦短的滋味。一进门,先交款,花枝儿总是千般温柔,万般体贴,就是不轻易让客人近身。先生!时间有的是,大把抓,看您猴急成什么样子,您又不是自动装卸卡车,快装快卸,一走了事。要有酝酿情绪的时间,要讲究点情调,要有语言的交流,眉目的传感。
  总得要瓶酒喝呀!这钱您可不能省,酒壮色胆。您读过世界名著《一千零一夜》吗?您还得给我讲故事哩!对的,现在我是暴君山鲁亚尔,您是美丽的山鲁佐德小姐。把一个个心急如火燎的客人折磨得灰心丧气,最后五分钟,该办正事了,花枝儿一下脱得精光,视觉神经和中枢神经禁不住强烈刺激的男人加上久旷不遇,出师未捷就全军覆没了。花枝儿身上的线条并不优美流畅,但却十分性感,首先给你展现的就是一个名为“乌龙绞柱”式的翻滚,你想要看到的一切全都一览无遗。有点战斗力的勇士刚刚进入阵地,花枝儿床头的闹钟就响了,她毫不留情地立即推开怀抱中的娇客,一个鲤鱼打挺,套上睡衣就高声呼喊:下一个!你不走也不行,那时她才显示出强大的臂力来,一个巴掌就把你推出了包房。你即使喊着加钱也不行。重新预约!下一个!下一个像箭一样就射进去了。如果上一个客人力气大,一巴掌没推出去,下一个就和花枝儿通力合作,把上一个给扔出去了。到底是我疯了?还是他们疯了?
  在最后的最后日子里,船长终于发现一切中枢机密的泄漏,其根源全在保罗那张又绡薄、又红润的嘴上。亡羊补牢,为时未晚。他把我调进船长室,顶替多了一条舌头的保罗。一贯受到船长信任的保罗被贬到锅炉房去了。新的人事更替大大改善了我的生活,这种改善包括心身两个方面。仅就身的方面来看,首先是我的饮食得到了半个船长的待遇。船长的食量非常标准,早餐两片面包、半杯桔汁、两片培根、半杯牛奶、一颗鸡蛋和一调羹干果仁。我从配餐师傅那里可以Double,船长终归会和我HalfHalf。这也应当归功干我守口如瓶的韧性。我和保罗交接之日,他那身簇新的洋服、白衬衣、领结当场从他身上剥下来穿在我身上。我那套沾满煤灰和油烟的工作服套在保罗身上,我和保罗都变了样子,很别扭,像两个拼凑错的机器人。我还可以在船长的浴室里洗澡,当然是在船长不使用的时候。水已经开始泛黄,我心里很清楚那是什么成份,味道还不太明显。有利必有弊,利在衣食,弊在居,所好的是不必行。船长室也是船长卧室,由于形势日渐严峻,他要求我睡在他的床边,充当卫士,晚上铺一张草垫子就是我的卧榻。船长的鼾声如雷并不可怕,可伯的是他和那两位名媛轮流作爱的全过程,声情并茂色香味俱全,实在是难以抗拒、难以忍受。船长全然不顾近在咫尺的我,他应该知道,我这个哑巴的耳朵并不聋,眼也不瞎。对于一个不请人事又当青春萌动的孩子,真是残酷之至。我怕看,又想看,我从没见过如此坦露的两性躯体的扭结交合,灯火通明是船长的习惯,亮得连女人乳头四周的红晕都看得清清楚楚。他们的把戏花样百出,不断创新……怕听见又想听见,那是一种非常陌生的音乐。她们不仅不停地喊叫,而且妙语如珠,她们把所有的微妙的感觉和奇奇怪怪的要求都喊叫出来。我真怕我会忍不住说出话来,只好用被单塞住嘴……我知道人世间有很多酷刑,也有很多受过酷刑又能死去活来的硬汉子,但我相信绝少有人承受过我在船长卧榻下所承受的折磨,而又能活过来。每一次我耗费的精神和体力比船长还多,完了事还要让惊骇无状的我帮他擦汗,他身上可以称之为汗流如雨,我身上却是汗流如洗。船长的身体真棒,整夜都像一头雄狮那样吼叫着去捕捉和他同卧在一处的两位光洁柔嫩的女人,恨不能把她们撕碎、吃掉……我真怀念往日煤堆上的梦。到底是我疯了?还是他们疯了?
  最后一夜,事后我才知道那是最后一夜,我抽身走到甲板上,学着那些体面人,散步赏月。全船异常安静,无一人走动,在花枝儿房门前排队的男人们首尾相接,鱼贯蜷卧在通道里沉沉入睡,好像都中了蒙汗药。可能是因为最后一夜来得迟了些,每一夜都曾被看做是最后一夜,人们都在心里默念着狼来了!狼来了!结果是狼并没来,像为了催眠数数一样,数累了,倒头便睡,一睡竟那么沉,狼真的来了!死神走到我们面前忽生恻隐之心,停住了脚步,屏住了呼吸。没有风声鹤唳,没有鬼火怪影,没有腥风血雨,没有惊涛骇浪,海面上平滑如镜。船内荡漾着轻得不能再轻的音乐,细细听才知道是奥芬巴赫的“船歌”,我不禁有一种家一般温馨的感觉。为什么只有我一人醒着,想到这儿,打了一个寒噤。难道那个时候真的要到了?!回到船长室,我才知道并非世人皆醉我独醒。意外的是,船长既没和那两位名媛鏖战,又没有左拥右抱地酣睡,压根儿没有女人。似乎是正在和三位副船长开会。我走进来,他们都只看了我一眼,之后就理所当然不把我当做一个活人看待,似乎我所以可以行动,是因为每个关节都用螺丝联结在一起,加了润滑油的缘故。我倒了四杯开水,水中尿的比重已经很高了,很像淡咖啡,我索性在每个杯子里加上一匙砂糖,分别送到他们的手里,然后退到墙角的阴影里坐下一动也不动了。
  “船长,”大副那外柔内刚的声音。“你难道不知道这条船的现状吗?你难道……你难道不知道……?”
  “我知道,我都他妈的知道!”一贯绅士派头的船长也喷粪了,但他只能用气声向大副吼叫:“我比任何人都清楚,就像对我自己的五脏六腑一样。”
  “这一切不都是您造成的吗?船长!”三副貌似恭敬地走向船长。
  “怎么了?你们想干什么?”
  “我们只是想建议您别再担任一船之长了!我只能坦白地对您说……”
  二副走过去抓住三副的领子。
  “谁来当船长?”
  “我!”大副冲过去一掌把二副推到板壁上,二副支撑着身子站定,走向船长。
  “船长,他们,他们在这个时候竟然……”
  我当然懂得,这是逼宫,我从历史书里读到的逼宫故事,十有八九都发生在国之将亡的时候。二副显然没有历史知识,不在这个时候,在什么时候呢?船长想是读过历史书的,“观今以鉴古,无古不成今”。船长吸了一口气:
  “唉!现在正是时候,您!”他指着大副。“不是想当船长吗?好呀!请吧!请上驾驶室,您知道这条船还能航行多久?船一旦……要船长做什么?”
  “即使还能航行五分钟,我就要当五分钟的船长,我就可以有五分钟发号施令的权利,这条船上的航行日志上就得记上新船长——我的名字,我的老婆就是船长的夫人,我的儿子就是船长的儿子,我的孙子就可以告诉他的同学们:我的爷爷曾经是船长!
  二副冷冷一笑。
  “即使船长觉得应该临危让贤也轮不到您呀!第一人选是我!”
  “是你?你在海上知道哪是东?哪是西?哪是南?哪是北?”
  二副哑声大笑。
  “现在,白痴都能当船长,既不需要航线,也不需要航向了!反正……她要……”悲愤之情,溢于言表。
  “问题是她现在,此时此刻还没……”大副也忌讳说出那个字,似乎一说,那个字所体现的景象就会出现似的。
  “对!她还……”三副战兢兢地说:“还……没——没……呀!”
  “好!”船长迅速脱了制服外衣扔给大副。“您去发号施令吧!您去作威作福吧!在航海日志上写上您的大名吧!不过得快,去过瘾吧,悉听尊便!”船长说罢就往外奔。
  “站住!”大副一把抓住他。“小马甲也脱下来!”
  “小马甲不是制服,是我的老母亲给我做的,对不起!”
  “脱!”
  “不!”船长的手不由得紧紧地捂住马甲的小口袋。他们的眼睛都盯住那只小口袋,包括他们所有的耳朵眼儿、鼻孔、嘴巴都变成了眼睛。二副冲过去拉开大副,用身子挡在船长身前。大副重又扑过去推开二副,三副也扑了过去。船长用肩头撞开他们,杀出重围。一眨眼的功夫,他从小口袋里摸出那把钥匙就往开着的船窗外扔去,“叮”的一声,钥匙在窗框上反弹回来,但谁也没听见落地的那声“当”。船长和三位副手立即都矮了半截,全都爬在地上像四只狗似地喘息不止地在地上摸索,他们摸索的当然是那把钥匙。我很知趣,也就是很有自知之明,这么高级的利益岂能是我辈可以分沾的吗!一个能够睡在风流船长卧榻之侧守身如玉的人,应该说是有点毅力的。所以在此时此刻也能泰然自若,只作壁上观。谁知道,即使我保持超然物外的态度也不能容于强梁,大副在爬到我身边的时候,竟随手给了我一个耳光。
  “滚出去!”
  但我并没有滚,从从容容地站起来,让他们去摸、去抱吧!我安详地走出袖珍的“宫廷”,信步走到上甲板的左侧,伸手就可以摸到那艘救生艇。我知道,如果按照地位的高低、财富的多少,或者是力气的大小来排队登艇的话,我一定在最后。没有奢望的人容易做到平静,甚至无畏。正如《六祖坛经》中的偈语所说:
  菩提本自性,
  起心即是妄。
  想到这儿,我蓦然觉得月色特别皎洁明亮,似乎自己这付肉身也是发光体,头上有了一个光环。就在这个时候,我听见水声汩汩,意识到甲板上已经着水了,全船生灵已在水下。怎么会没有一点预兆?没有一丝声息呢?啊!是了,声音都在水下,听不见。应该感谢佛,那样仁慈,让全船男女(除我之外)从此岸到彼岸的痛苦过程缩到最短的程度。让所有的惊吓和痛苦都由我来承担。我因此立即感到一种升华的快乐。最后我所要做的是什么呢?当然是端坐在甲板上,在水波漫过我的头顶之前说一声,阿弥陀佛!吾行矣!唉!我到底还是个凡人,觉得这种制服上衣太厚重,闯出了汗,很不自在,想脱掉。当我解钮扣的时候,忽然听见“当”的一声响,是那声本应在船长室内响的那声“当”吗?也许只是一枚扣子落了,我一个一个地摸着身上的扣子,一、二、三、四、五……全都在。我这才弯下腰去摸甲板,原来正是那把钥匙,它在舷窗框上反弹回来的时候正巧落入我敞开的领口……我忽然想哭,整个心灵都空了。生死原来如此,竟在叮当之间。我再一次承认我是凡人,默默地打开锁,解开铁链,登上艇,艇里备有干粮和饮水。当我找到桨的时候,正好海水把艇和艇中的我高举在万顷波涛之上……我适时地想到六祖惠能大师在圆寂前最后偈语的最后两句:
  寂寂断见闻,
  荡荡心无着。
  我觉得,所有的人都走上了生路,只有我自己死去了……这种感觉怕是要贯串着我的一生。多么奇怪!我到底是活着?还是已经死去?
  ※  ※  ※  ※  ※
  “天使号?”
  “她……”
  “沉了……”我代替他说出了他多年之后也不愿说的那个字。
回目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