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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苒青总是认为,在她和达明之间,存在着一种属于缘份的东西,一种命中注定无法躲避的东西。
  第一次遇见达明,是在上海的民航售票处。没买到八月五号的票,苒青很有些心焦。当她从窗口挤回来时,看见一个小男生正眉飞色舞地与另一个人说着什么。苒青的第一个印象就是:他的嘴真大!而且心里愤愤地想:有什么了不起的?不就是要去美国吗?有什么可值得炫耀的?
  九号那天,苒青去机场买临时票,又碰到他。他问苒青:“你要走吗?”苒青说:“走,说什么也走。”在那个夏天,所有离开那块土地的人,都有一种仓促逃命的感觉。所以,他们一起买了票,是头等舱的,自然就坐到一起了。
  那时,在苒青看来,他是个根本不起眼的小男生。她觉得,在自己生活里有过的那些男孩子,各方面比他好多了。在飞机上,她几乎没和他说什么话。尽管后来,他跟苒青说,苒青睡着的时候,把手臂搭到了他胸前。
  到了纽约,张帆的朋友去机场接她。她知道达明没有人接,心想大家都初次来异国他乡,理应尽量帮助,就让他一起去了那人家里。第二天,苒青去“灰狗”车站,达明去送她。上车之前,她礼节性地和他握握手,说:“以後再联系。”也许是命运安排,就在她踏上车的那一瞬间,她回头一望。就是这一望,给她带来了灾难:她迄今为止的生命里最痛苦,失落最多的恋爱。
  那时,达明站在那里,疲倦不堪的样子,满脸的茫然,无助。苒青的心底,有那么一丝东西微微抽动了一下,顿时是满腹爱恋和心酸。她真想走下车,回去,紧紧地拥抱他一下。但是,她没有。可她知道,今生今世再也忘不了这个小男生了,有种朦朦胧胧的东西,悄悄泛起。苒青从此便感到,她和这个小男生之间,或许会发生点什么不一般的事情。
  “灰狗”车站,是在四十二街一座大楼里。但是,不知为什么,苒青的记忆里,总是有那么一方灰蓝的天,一轮发白的太阳。达明显得又瘦又小,象个与妈妈走散了的孩子一样不知所措。
  一切安排好后,她给他写了封短信,他的回信也不长。她真正想起他的时候,是秋天。
  苒青惊异,第一次来到异国他乡,怎么会有这样一个秋天!
  那枫叶是怎样的红啊,红得触目惊心。苒青担心,它们随时会滴下淋漓的鲜血。她感到恐惧不安。那满山遍野的燃烧,是种太疯狂太绝望的美丽。苒青被深深地感动了,她似乎能悟到一种怎样的热烈和执着。每一片红叶,都有一个美得惊人的梦,不然,它们不会这样毫无保留地炫耀自己。苒青知道,它们不会长久,不会的。
  风雨来得也是出乎意料地早。不到两天,红叶全凋零了,泥水中,行人的脚步毫不留情地碾过,苒青觉得红叶在哭泣,在流泪。就在那个时候,她更深深地感到了一种孤独,一种深藏心中,郁积已久,却又表达不出的孤独。初来时那种新鲜和兴奋消失了,一种极度的厌倦和寂寞绝望地攫住了她。每天走过森林的时候,她只想放声哭喊,或者走进去,向森林深处走进去……因为孤独,所以总想逃避点什么,远远地。但她无力逃避,她不能逃避。悲哀笼罩着她,忧郁追逐着她。日子一天天寒冷阴暗漫长起来,苒青每天所盼望的,就是黑夜降临。夜晚,黑暗中,她拼命地思念呵,思念时,她咬住被角无声地哭泣。
  她想张帆,想她新婚即别的丈夫,尽管那婚姻是某种特定情境下的产物。想起机场上,她只是握了一下他的手,说了声“我走了”,然后泪流满面地进了候机厅。不是因为离开张帆,是因为离别,离别总是让她心碎。后来,张帆告诉她,他在机场外一直等到飞机起飞后看不到了才离开。从那后,他一直失魂落魄……苒青从不记得张帆有失魂落魄的时候。张帆,我等你来,我一定要履行自己的承诺,给你做个好妻子。我要让你因为有了我而幸福、快乐,我发誓要做到。没有张帆,苒青无法度过几年前和初恋的男友,那个小有名气的校园诗人分手后那段痛苦的日子,更不会来美国。她告诉自己要报答他,用自己的一生做代价。当然,理智上她知道,有些亏欠,她永远也报答不了。
  但是,是一种什么样的力量,让她想起了达明,想起那个小小的男孩。她想她应请他来,来看看这样一个凄艳绝顶的秋天,纽约那样的大城市,是看不到这样让人心悸的景色的。她写了封信,他回信说太忙,来不了,可是在她心里,却莫名其妙升起一种期待。期待什么,她并不知道。
  那时,她写了一首诗:
  日子里从此没有了你的歌声多么沉寂的日子啊……是怎样的季节呢我们一起怀念过去的冬夜你唱起遥远的歌谣拉近天边温暖的白雪……
  苒青不知这首诗是为谁写的。但她依稀仿佛地觉得,什么时候,有过或将有那么一个冬夜,柔软的白雪,轻曼地覆盖着大地,密密匝匝的没有叶子的树枝,多情地捧起一勾新月,天空是淡紫色……灯光下,苒青听他唱歌,没有歌词……他的面容好忧郁,眼神好悲伤……她轻轻捧着他的头,吻着他的黑发,柔声地说:“哦,哦,我的孩子,我的可怜的大孩子……”,苒青不知道他是谁。苒青的想象力相当丰富,她常给自己编童话,而且,常浸淫于这样的童话不能自拔。
  可是苒青在等待。每日每日,她似乎习惯了望眼欲穿的徒劳的寻找,心已习惯了痛苦的挣扎。在这遥远的异地,她不知为什么要期待,也不知想寻找什么。她不应有时间和闲心去期待和寻找。她知道,正因为这种寻找和期待,她总会失去些什么,总会有什么要离开她。她得为此付出代价。
  不知从什么时候,她开始盼望见到达明。她编织了好多很美丽的故事,在她和他之间。她很激动地期待着。那将是个温柔宁静的梦境。
  直到现在苒青才明白,她从这场恋爱中,只得到苦痛和失落,唯一的原因,就是在故事开始之前,她曾用那样理想,那样绚丽的色彩去描绘过了。图画中,只是那个站在白白的阳光中弱弱的男孩子。实际上,达明,他,是一个……那样的……小男人。痛定思痛后,苒青才绝望地发现,自己从一开始就错了,然后是一错再错!错得太完美了--竟然没有什么可挽回的。苒青失去了自己,失去了自己的一切。
  一切都是从那个圣诞节开始的。苒青相信,在她以後的生命里,唯一不能忘记的节日,就是这个圣诞节。
  期末考试之前,她给他打了个电话,说寒假要去他那儿。从此,她便兴奋异常。她一连几天没睡觉,也吃不下东西。去的前一天晚上,她坐了一个通宵,读完了两本琼瑶的小说。她为自己感到可笑,却又控制不了。她“设计”好了剧情,那将是符合她想象力的一出爱情剧,浪漫而温暖,也许,疯狂。
  见面时,他问了一句:“你来了?”苒青只是微微一笑。
  苒青觉得有些不安。她心跳得很慌,隐隐地有种兴奋。她告诉他什么也不想吃,只想睡。他去别人房间看电视去了。她睡不着。她把一张小卡片放在他桌上,卡片上是一片红枫叶,还有一句话:“送你一片枫叶,一片相思,你是否把我忘了很久很久……”苒青在上面又写:“希望你喜欢这卡片……不要在意。我是个极端喜欢简单化的人。”
  他回来过几次,苒青总是装睡。可她的心却跳个不停。深夜一点他看完电视回来的时候,她正靠在床头看小说。他们讲了好长时间的话。他先是坐在床对面的椅子上,后来又坐到了床上。他的眼神中有那么一种东西让苒青心跳。苒青不知那是否自己所期待的。
  三点多的时候,他告诉苒青:“该睡了。”苒青乖乖地躺下。他说:“我去洗澡。”苒青以为他会去别人房间睡,所以,直到他关了所有的灯,只留下了一盏昏昏暗暗的台灯时,她还是没有意识到真正会发生什么。
  他走到床边,坐下,说:“可以吗?”苒青的头,在枕头上不自觉地向里移了移。就是这么一移,给了苒青一个从此不断受伤的机会……苒青到现在也不明白,自己为什么会这样……这样地允许自己对他不设防线。难道她期待的,就是这些吗?难道她就是这样相信他吗?这也许是她想象的“剧情”之一,但是,不应这么快的。
  不,不是的,一想起那个在灰蓝的天空下白白的太阳里那个小小的孤弱的男孩,苒青就知道,自己心里真正所期盼的,不是这些。那是个如晨雾般朦胧温和的梦,是月光中的小提琴曲,是秋日中,红叶般成熟宁静的相知……不是这样的相亲,这样……象血肉横飞的搏斗一样的相亲。为了这种相亲,她把自己赔进去了。
  苒青知道,自己的心中,一生都不会释然……她如何承受得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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