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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十一点半了,孙玉华才收拾完餐馆里的桌子,老板给她准备的晚餐,她也舍不得吃,装在盒子里带回家,留着给女儿明天中午吃。
  为了省钱,他们一家跟于青家合住一个单元。虽说是挤一点,可挺热闹的,也免得孩子一个人在家寂寞。
  屋子里静悄悄的,大概孩子他爹还在学校用功。于青夫妇好象也睡了,玉华把饭盒放在桌子上,然后轻轻地,没有一点声息地走进自己的房间,借着窗外的月光,仔细地端详着熟睡中的女儿。这孩子可真是懂事,很听话,从来不烦人。刚满八岁,就知道爹妈忙,常常自己照料自己,有时候还帮着煮饭。可就是心气太重,见不到爹妈就不肯睡,说了多少遍也改不了。现在睡着了,稚气的脸上还挂着眼泪,玉华替她抹干了泪水,自己眼睛也红了。
  胃又疼了,原来这胃就有点小毛病,她也没怎么在意。现在好象越来越严重了,常常觉得口里苦,可她既不敢去看病,又不能停下来休息,他们一家子都指望着她打工的收入呢!她摇了摇头,揉了揉潮湿的眼睛,起身到厨房找东西吃,却看到水池里堆满了脏碗。她叹了一口气,只得一个个地洗净了,然后把餐馆带回的饭菜搁进冰箱里,又找到一些剩饭,用开水泡一泡,就着榨菜,吃了起来。从下午三点到现在,她什么都没吃,真是饿极了。
  这几天孙玉华觉得自己快要支持不住了。那么大一个餐馆,就她一个人做跑堂,收入虽然是多点,可一个人马不停蹄地忙十来个小时,常常是同时管二十多张桌子,要接菜单,上菜上水,还要应付客人各种各样的要求,也真够受的。想想也是快四十的人了,体力,精神都在走下坡,她真担心自己什么时候会做不动了,倒在客人面前。
  她觉得自己苦了一辈子似的。十六岁到北大荒,一呆就是六年,二十多岁到大学,毕业后被分配到东北,就开始折腾着回上海,不知费了多少劲跑了多少路,才回到上海。可是回到上海以后,她很快就发现,在这个人满为患的大都市里,根本没有自己的立椎之地。结婚的时候,不知到送了多少礼,经过了多少曲折,才托人找到一个冬冷夏热的小小阁楼。不管好歹,总算有个家了,可没过多久,又开始了洋插队。现在,凭着勤扒苦做,生活上是比以前好多了,可是人与人之间的隔膜,文化的巨大差异,却常常使她感到孤独和寂寞。她的英语基础很差,语言的障碍,渐渐演变成了一堵莫测高深的墙,使她与世隔绝。她看不懂电视,报纸、杂志,也不懂得美国人为什么笑,为什么哭,耳闻目睹的犯罪、吸毒、同性恋、暴力等等,又使她感到异常恐惧。她觉得自己可能一辈子都没法习惯美国的生活,她一心想回家。可是吴天雄不愿意现在就回去,他说他至少得拿到博士学位,找一个工作,挣点钱,以便将来有足够的钱应付亲戚朋友和人情事故,保证后半辈子能够舒舒服服地过日子。于是他们尽一切可能节约每一个铜板。买菜,总是买最便宜的,肉、蛋等等,永远买过期减价的。开车,为了省油,只要能够滑行的地方决不踩油门。连家里的小太阳,女儿的衣服和玩具也少到了最低限度,有时候看到别的孩子满屋子的玩具,觉得自己的孩子可怜,就花几毛钱在庭院市场(YARDSALE)买一点旧货。他们几乎所有的日用百货都是从中国带来的,到美国几年,几乎没怎么逛商店,电影院、剧院更是从未涉足。至于说上餐馆吃饭,去理发店理发,更是想都没想过。头发长了,他们一家子就拿个剪子互相剪,吴天雄脾气躁,老是把她的头发剪得乱七八糟,她不敢惹他,只好自己想办法。前边的头发还容易对付,后边的就难了。她对着镜子,慢慢地摸索,居然也能弄个八九不离十。
  “你可回来了,我没敢睡,一直等着你呢!”于青睡眼朦胧地从屋里跑出来说。
  “有事吗?”孙玉华有点惊讶地问。
  “唉,别提了,这事说有多气人就有多气人。你认识尼克吗?”
  “谁?”
  “就是那个十二岁的美国孩子,很胖,常常在门口玩的那个。”
  “哦,就是他呀。怎么了?”
  “今天下午大约四点多钟,我看见他把颖颖挤在墙角,一边笑一边在她身上摸来摸去,颖颖老实,英语又不会说,可怜的孩子,一边躲一边用中文说:‘别这样,别这样。’那尼克听不懂,觉得她好玩,更加高兴了,把她挤得更紧了。我气得冲到跟前,对他说:‘你不能欺负她。’你猜他说什么?他说:‘你没有权力管我!’我只好拉着颖颖回家了。这还得了,要是出了什么事,你们不是要后悔一辈子!你们一定要去找他妈谈一谈,也要教一教颖颖怎么样应付这类情况,学会保护自己,不能太老实。”
  玉华什么也没有说。她只觉得一股苦水从胃里往上翻。她紧紧地抓住自己的胸口,睁大了眼睛,充满恐惧地瞪着于青。
  “你说什么?再说一遍?”她艰难地喘了口气,问道。
  “我说尼克欺负你女儿,你应该去跟她妈谈一谈。”
  “这不可能,我女儿那么纯洁,那么善良,那么老实,从来不在外边惹祸的。你大概弄错了,那不是颖颖吧?”她满怀希望的问。
  “没错,是她。你别以为一个人老实就够了,老实受人欺负。你得告诉她该说‘NO’的时候就一定得说‘NO’!不能任人摆布,你懂吗?”
  玉华好象受到了意外沉重的打击一般,颓然地倒在椅子上,惊恐的脸上挂满了泪珠。
  “这算什么?这点小事你就急成这样?在美国什么事都有可能发生,你得学会对付。你应该经常想想你有些什么样的权力,理直气壮地捍卫你自己的利益,实在不行的时候,还可以打官司,这可是一个法治国家,谁也不是好欺负的!”
  “可我……一句英语都说不出来,怎么跟她谈呢?”玉华强压着哽咽说。
  “叫你老公去。事情虽然不大,可发展下去可不是好玩的,他妈如果讲道理,她还应该感谢你,要是现在不管,他儿子长大了肯定是个流氓。”
  “他那英语你还不知道,平时说话都结结巴巴呢,遇到这事,就更说不清了。”
  “那怎么办,咱们这么多中国人,总有英语好的吧……对了,你让舒云帮你说,她一定能帮你!走,我们这就去找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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