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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树下


  后来,那棵树就老在我的脑子里,树上有叶子,叶子也比较多。主要是我看见的是树干,树干很粗,可能还有点倾斜,倾斜是因为有人倚着它。
  我竭力回想,那棵树,如果它的叶子是硕大的,那也许是一棵类似玉兰的树,我们这里有各种树,我大多不认识,说的都是仿佛是。那样厚重的绿叶,里面包裹着小巧的白色花,如一个健硕的汉子抱着他娇美的女儿,捧着一枚玉、含着一块冰一样;那是一种纤纤的女儿花。
  又好像是叶儿尖尖的树下,那或者是一棵太高的树,所有的叶子只是在我的想象中长着,树叶离树干有遥远的距离,在那棵树下,倚着一个老妇人,她的眼睛迷蒙,她找不到路,在这个陌生的地方,她是我的妈妈。我在我的梦中见到这棵树,这棵树深深地长到了我的脑子里,它的叶子从我的耳朵和额头上生出来。在一个个晚上,我就挣扎在这样一棵树下。
  今夜,从音乐频道里传出咏叹调的旋律,《马尔塔》、《微笑的国度》、《爱的甘醇》、《圣洁的小屋》、《蓝天与碧海》*断断续续在我身边缠绕,我听到的所有片段都像是在找什么,找那些失去的东西。所有那些写下这绝美音符的人,都在另一个国度了。他们留下这些漫天飞翔的声音,笼罩了今夜。今夜,那些振动了低音尔后又高扬起来的诉说,我等了很久了。我等了很久了,等待着这些,有如等待一扇门的开启。一扇门的开启,我头上蒙了白色的纱巾进入。我看见青青的墓园,在一片宽阔的墓地,我找到一块青色的石板,有如一张床一样宽展的青石板。我把我带去的花束放下,然后我就伏身抚过这块石板。
  母亲,我们分别已经有这么久了吗?我不敢叫妈妈。而今才知道,分别以后才知道,世上我们原来只有这样屈指可数的几个亲人。而这几个亲人,她们还要离开,离开后的我们,我们活着,继续活着,小小的孩子一天天长大,我们一天天变得苍老。但我们还要笑,还要打足精神,还要背负着无尽的想念和想要把一切忧愁忘掉。
  如果有一个可以选择的死亡,我要为母亲选择一个最好的,没有伤痕,没有感知,没有忧患,也没有无尽的延宕。但没有这一切,我能使那最后一天重过吗?
  那一天,那一天如果能够重过,我就无需背负如此不堪忍受的痛悔了。或者,在那之前,如果我们能够代替母亲,如果我们的器官能够移植给母亲,那有多好啊。
  如果母亲可以坐在轮椅上,我们一起去到草地,看那个冬天的树林,看树林里一束束斜射的阳光,看阳光下的湖水升起一层淡淡的白汽,然后我们看弟弟的车穿过林带蜿蜒而来,看弟妹明媚的笑容,抱着一个小娃娃。
  我用所有这些美丽的图画,代替那些伤怀的回忆:在检验单上签字,逃到洗手间在镜子里垂头,在手术室外等待,无可奈何,言不由衷。
  我想忘掉那一切,那时候,那些日子,我写了一遍又一遍,我总没有勇气写出那些滑过我心中的真实而痛苦的想法。如果你看见一卫亲人只有衰老和不治,你能做什么呢?
  那时,那最后的日子。母亲说:爸爸来了。爸爸在路上。我每天说:爸爸腵不必来了,天这么冷。
  天阴沉沉,欲雨欲雪,全都堆积在云头,云头压在路上。路上父亲蹒跚而行,摇摇晃晃。
  我在医生查完房的时候跑回家。我吞吐说出:昨晚我们吵架了。我和弟弟。我说,要请人,我节后要上班。
  父亲说:妈妈听见了吗?我说:妈妈好像睡了。(但是妈妈可能没有睡啊。)
  父亲说:我们老了,总是要走的。父亲说到第二句,泣不成声。你们都忙,还要上班,还要买房子,尽了心就算了,过了节你就走啊。
  我嚎啕大哭,我说,我怎么不盼妈妈好啊。我没有办法啊。
  我想忘掉这一切。但我忘不掉。所有这些,一想起来就压到嗓子眼,令我说不出话。
  在最后的一刻,我想母亲已经放弃了。母亲已经不想再艰难挣扎。我看见一朵青色的火在她的舌尖上闪了一下。然后母亲就安静了。母亲永远地睡去,解脱了我们所有的人。
  那一天,风刮起来,雨下起来,雪花垂落,一片片。那个日子,最冷的一天。
  我陪了母亲五十天,那以后,我一直没有梦见过妈妈。最先梦到母亲的是父亲,父亲在第三天早上,独自早早起来,在厨房里摸摸索索,摸索了半天,端了一小碗面出来,放在母亲的遗像前。在放下之前,父亲用筷子把面条挑起来,吹一吹,又放下,如是几次。我在厅里的小床上醒着,然后我就坐起来。
  父亲说,梦见了妈妈,坐在沙发上,说饿了。父亲说:我们没有供饭啊。我起来,再冲一杯奶,热气袅袅,母亲的面容朦胧了。
  但我一直不知母亲有什么要交待我的,我一直没有梦见她。
  在老家,那几日,我半夜醒来,总听见厨房里有声音,好像纸的摩擦声。朋友说:那是百日内,母亲的魂还留在家。
  母亲在的时候,厨房里就是那样有声的。母亲总是全家起得最早的,她把头一天洗好的碗放进碗橱里,然后烧水。她又放好一圈杯子,给每个杯子里放上麦片牛奶,然后等大家起来,然后就自言自语地说:还不起来,八点钟都过了。
  我起来看见杯子,就说:哎呀,最不喜欢喝这些甜兮兮的东西。我就是这样一个不知好歹的女儿。如果母亲说:我生前最不喜欢的就是你,那我就罪有应得。可是母亲从来没有这么说过。
  我亏欠母亲如此之多,唯母亲再无从责罚我,而我再无报答母亲的机会。
  夜深,弟弟夫妇就来看母亲。他们站在母亲床旁,一边一个,金童玉女一般。弟弟说:妈妈,好妈妈,你是最好的妈妈。
  母亲无力答理他们,但我知道母亲心里是宽慰的。母亲的心里,永远满盛对弟弟的爱。然后他们回去,而我,在医院已经住了几十个日夜,上床袜子都不脱。
  母亲把牛奶吐出来。我强制着塞给母亲,喝!我说你不喝,我马上就走。弟弟怒眼圆睁,眼睛里说的是:你敢!母亲一声叹息:哎。我出得门去,弟弟在床边守着。这是一个周日。
  满城的人都在过这他们的快乐周日,商场里美丽无比,五光十色。我骑了车找一个地方发泄我的愁苦,然后到商场给母亲买吃的。母亲的一声长叹到处跟随着我。母亲一声长叹,直到我推门而进。弟弟马上说:妈妈,姐姐回来了!弟弟对我说:妈妈一直叫你。妈妈说:你莫走。
  妈妈说:你-莫-走。我当着弟弟,我拧着,故作勉强地答应:好,不走。直到弟弟走了,我才跟妈妈说:我不走。
  我深知早上我发狠是一种罪孽,我希望妈妈给我机会。我等着她说话,然后我也告诉她:我陪着您。
  但妈妈不再说什么了。
  天都是黑的,我刚靠着被子歇一会儿,妈妈又叫我,我说:干吗?妈妈说:要起来。我说:不起来。医生不让。过一会儿,妈妈又说:起来。我说:起来干吗?妈妈说:起来玩一会儿。
  我们的角色好像换了,我是大人,母亲是孩子。我彻夜未眠,精疲力竭,手酸腿软,一把把母亲抱起来,在她身后塞上枕头。我那时不免不耐,那一把力气太缺温柔。时至今日,我才想到,母亲还插着输尿管,坐着肯定不舒服,如果我能重做一遍,我就不会那样使力了啊。
  在母亲眼里,那一片黑暗是什么呢?是一些星星吗?是晴朗的早晨吗?是父亲蹒跚的背影吗?是弟弟来了吗?是回家的路吗?
  母亲最后对父亲说的话是:你带我回去。我要回去。父亲说:把妈妈接回去,好不?我们去买升降床。
  我说:那就是放弃治疗了。痰堵怎么办?没尿怎么办?血压下来了怎么办?医院有全班人马啊。
  我在梦中,听见父亲一声大叫:找妈妈!
  我恍惚记起,母亲神志不清,出去了就会走失,我急忙跑出去,一眼看见妈妈,在树下,眼神朦胧,不识路、不辨向的样子。母亲穿了秋天的衣服,是毛衣加一件马甲,母亲倚树而立,我一看见她,心里就踏实了,妈妈没有丢,我找到了妈妈!
  妈妈在镜框里,镜框周围是不谢的绢花。妈妈在镜框里,没有衰老,没有迷离的表情,妈妈面容姣好,旁人看了就说,真是一派大家闺秀。
  我们从不解释,从不解释,母亲归于她的家族,家族归于神话,我们和母亲隔离在阴阳两界。
  某个早晨,母亲的妹妹敲了门,然后就站在母亲的遗像前哭,未开口就流了泪,抹了又抹眼泪我的亲姨说:姐姐啊!没有见到面啊。
  我们把过去的事情全都遗忘,那时母亲被看作这个家族的外人。母亲日夜不安,就奔出门去,累了,就躺在地下。我们全都发了疯,疯狂地到处找妈妈。
  现在妹妹站在同父异母的姐姐面前,她们有一样的光洁的脸,一样浓黑的发,她们在阴阳两界叙手足之情。她们一样地像小孩,开口没遮拦,一样地不谙世事,一样地雍容美丽。
  我写下这些文字,我把它打印出来,再到我居住的城市的大河之滨,找那棵我梦中见到的树。在树下,燃一支香,把它点燃。我倚着那棵树送这些文字的灰烬顺河而下,它已在我手里摩挲了很久,所以它会飘去地底的河畔,带去我的心事。妈妈,请安息啊,我们都好,我们爱妈妈,一生想念妈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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