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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夜无眠的北京火车站。钟楼上的大钟响过四下的时候,鲁晓峰拎着黑皮夹从站口走出来。一辆黄色的夏利很乖巧地滑到他身边,一张大男孩的脸从窗内探出来问他上哪儿,他说亚运村的汇园公寓。大男孩眨着稚气的大眼问:“报销吗?”他说:“无所谓。”大男孩又问:“打计价表吗?”他说:“我困得不行,你要不拉我找别人去了。”大男孩噌地跳下了车,赶紧请他坐进去。坐稳后大男孩又问:“打计价表吗?”“打!”夏利围着火车站广场绕了半圈,便在都市宁静的街灯下冲上宽敞的公路,刷刷地行驶起来。
  鲁晓峰在昨晚海滨别墅的聚会上,知道宁寒林的《不生情》确实是一部含金量很高的作品后,就开始谋划自己如何操作了:第一是如何进行《不生情》书稿的争夺;第二是对市场到底大到什么程度的预测;第三是找哪家出版社合作,如何搞到出版发行手续;第四就是如何印制问题了。他知道,这诸项因素中目前最急于解决的就是书稿问题。看得出,宁寒林是一个比较厚道的人,以“利”攻,恐怕是下策,而以友情攻,又不知他与明星公司是怎样的一种关系。剩下的就是女人了。以女人攻,鲁晓峰在昨夜的聚会上捕捉到宁寒林与钱欢之间不寻常的关系后,就决定集中火力采用这个办法了。这是下三路的事,鲁晓峰历来不屑于此,但对他来说,这是一次不同寻常的拼搏,押上的将是生与死的赌注。
  做了几年书商,鲁晓峰自觉羽翼丰满,便向更广阔的领域发展。他先办了一个电子软件公司,折腾一年不见效益,人员工资、专家聘金、房屋租金、设备成本,以至长途电话费等等,耗去他一笔不小的积蓄。虽然开发出一项“医生防病毒卡”的专利产品,却因支付不起广告费用而销路不畅。危难之际,他手下一个叫林林的工程师说,他的一个亲戚准备在石家庄办个电子软件公司,只是还没有项目,建议他出卖专利。开始他有些不舍,忙乎一年的项目竟如此轻易地让给别人,这不符合他的性格。这样又挺了一个月,派人到有计算机的单位直销,配合诸如回扣等多种手段,却仍无多大成效。
  那天刚一上班,鲁晓峰就把林林叫到总经理室。他先让了林林一支“万宝路”,然后又为他沏了一杯茶。林林受宠若惊,心里忐忑不安。因为鲁老板从来是一副别人都在为他打工的模样,只有大伙儿尊重他,没有他为大伙儿干点什么的时候,何况平时他一向不苟言笑,今天这是怎么了?
  “怎么样?到公司一年了,有什么想法?”鲁晓峰推一推眼镜,声音很亲切地问,两个嘴角往外咧咧算是笑过了。林林心里实在没底,尽管有些发毛,但又觉得这阵势总不该是坏事吧。
  “公司效益不好的情况下,还能发工资,我觉得您已经尽了力了。”林林不失身分地恭维鲁晓峰。
  “工资没问题,那才多少钱?一年不过五六千嘛!”鲁晓峰对万把元钱的态度总是这样的。比如上海的一位股民玩股票损失了6000元就跳楼自杀了,鲁晓峰跟别人谈起来总是摇一下头说:“咳,就6000块?!”他辉煌的时候,在全国发行一本16开的杂志,就净赚二三十万。后来他不干了,是因为这个行当,特别是民间渠道太过黑暗;许多人书发下去了,款回不来,债主跟欠账似的,还得求着欠债的。而且因为书款的问题经常发生摘胳膊剁手的事,让人不寒而栗。钱挣得差不多了,他就金盆洗手,渐渐疏淡了这个行业。
  “这样吧,咱们的软件专利,我考虑再三,决定转让出去。你再问问你那个亲戚,是不是还有兴趣?”
  “行,我马上就去打长途。”林林的心踏实了,原来鲁老板找他只是为转让专利的事。他小心地问:“您看看,咱们打算转让多少钱呢?”
  “转让多少钱……”鲁晓峰仰头想了想,又反问林林。林林说:“我觉得咱们把这一年的投入赚回来就算不错了。”
  “投入?咱们投入了多少呢?电脑设备、人员工资、房屋水电、差旅、电话费,这是硬件;还有好多看不见的费用呢,比如业务招待之类……不说了,你提一个比较合理的数,就行了!”
  “我看10万就差不多了……”林林没想到鲁老板听了这个数字竟然炸了。“10万?你也真想得出!”林林不敢再吱声了。鲁晓峰说:“就挣10万?还是个毛利!我随便做两本书就出来啦,何苦费这个劲!10万?嘁!”
  林林是清华大学计算机专业的本科毕业生,毕业后被分配到一家当时效益还不错的国营大厂工作。在市场经济形成的过程中,国营大中型企业船大不好掉头,效益一下子落了下来,而此时的电子行业一天天看好,中关村电子一条街买卖兴隆。在林林静观这种目不暇接的变化时,过去清华的老同学们找过他几回,让他去电脑公司工作,月收入1000元。他自知在校时成绩平平,比不上那几个脑瓜灵反应快的同学,到一个新公司去给人打工,心里总不是滋味。再则,为1000元打破铁饭碗也不值得,于是仍静等机会。可是一两年下来,玩电脑的同学都大发特发了,他心里开始起急心想自己再不济也不会比他们差那么多吧!有一天,中学时的小伙伴应子找到他,说是过去一块儿做过书的哥们儿想办一个电脑软件公司,正缺人才,极力推荐他去见鲁晓峰。一次谈话后,林林就破釜沉舟了。鲁晓峰的诱人之处,不仅是聘他为总工程师兼总经理助理,而是他的经营思路对林林的胃口。鲁晓峰答应他以技术参股,这就意味着他林林是在为自己打工。另外,鲁晓峰极富煽动性的谈吐和自信心,也是促成林林下海的因素之一,毕竟鲁晓峰是个事业成功的人。“干吧!”应子说,“实在不行跟我去练挂历,一年挣1万没问题。”
  没想到一年下来,林林开发的“医生防病毒卡”不大为客户接受,小批量生产都会造成资金积压。他几次建议贷款,加强广告宣传,并拟过一份广告宣传计划,可是鲁晓峰却不敢下注。林林整天抑郁不畅,每月领取550元包干工资时心里又急又闷,于是当他的石家庄亲戚提出让他去那里工作时,他想到了专利转让这条路,以为这样可以给公司平静如水的现状注入一些生机。一个月过去了,鲁晓峰重提此事,却要高价转让,这怎么可能呢?
  气氛沉闷了一会儿,鲁晓峰还是让林林想主意,最好多卖些钱。林林说:“除非将技术和经销的权利全部转让,咱们公司不再介入。”
  “是呀,我就是这个意思!”鲁晓峰盯了林林一会儿说,“这个事我全权委托你办理,它的过程你跟谁也不要说,采取买断的形式把‘医生防病毒卡’卖掉。价格80万元人民币,守到50万!”
  林林瞪大了眼睛想说什么,愣愣地又咽了回去。
  鲁晓峰推了推眼镜说:“从这件事上,我要让你知道什么是生意,什么是财富和能力!你去干吧!”
  不到半个小时,林林打过长途电话回来,告知鲁晓峰对方还有购买专利的意向。鲁晓峰让林林通知对方来京洽谈,并安排在星级饭店下榻。他嘱咐林林跟客户什么都可以谈,诸如“医生防病毒卡”的功能、市场的潜力,以及他们“其它项目”的经营情况,就是不要讲价格。
  石家庄的人如约而至,林林和总经理秘书康宁宁陪同他们在京游览了几天,康乐宫、东方娱乐城等高档娱乐场所也进出了几次。打保龄球,洗桑拿浴,吃生猛海鲜,唱卡拉OK……北京的“款们”能消费的地方,他们都消费了一遍。
  来的两位中一位是当地政府委派开办三产的经理,叫王宝和,另一位是河北某大学计算机专业的副教授,聘为副经理兼工程师的林子祥,林林的表叔。数日来他们如在梦里,京都宽敞的公路上奔跑着蛇阵般的各类轿车,大饭店里流光溢彩的辉煌气氛,服务小姐往来穿梭的倩影以及那和颜悦色的一笑,尤其是用四位数的现金买单时林林的轻松,都在他们心中留下了深刻的印象。“医生防病毒卡”要尽快成交,是他们越来越迫切的愿望。
  第五天下午,鲁晓峰乘一辆黑色奥迪从机场回到公司,晚上就接两位客人到王府饭店吃潮州菜。
  已经多少有点适应了京都豪华生活的两位外省人,走进王府饭店堂皇富丽的大厅时仍有些透不过气来。鲁晓峰步履轻盈,风度潇洒地将他们引至二楼的潮州餐厅。厅内只有三两个衣冠楚楚年龄在50以上的港澳人士正不紧不慢地用餐。他们的深色西装搭在白色的高背椅上,显出很强的悬垂感,透着贵气。俗话说,富贵富贵,只富不贵。在他们面前,看出了暴发户们的遗憾。林子祥绷着嘴斜眼注视了一会儿,便在鲁晓峰的安排下落了座。
  菜,按鲁晓峰的意思一道道分到每人面前的小碟子里;酒,开的是一瓶人头马。两位客人称连日来鲁老板为他们安排的内容太丰富了,心里非常感激,实心实意想将“医生防病毒卡”的专利买下来,只是不知道出什么价格。
  “价格好说,我们不指着它挣钱。一个软件,赚点儿零花钱罢了!”
  “鲁老板这次去海口做了一批汽车生意,收益挺不错的。”林林按照鲁晓峰的授意补充道。
  “我们还可能在今年做成一笔油,进口配额已经基本落实了。”康宁宁也很平淡地补充。
  “那你们的买卖可大啦!”两位客户非常羡慕地说。
  “所以我说不指着防毒卡赚钱呢!”鲁晓峰说。
  “如果谈好价格我们就交定金,事后电汇全部款项。”林子祥愈发地坚定了,他急于要干一番事业。
  “你们谁是林林的亲戚?”鲁晓峰把话岔开。林林介绍说林子祥是他的表叔,又扯了一会儿林家亲戚往来的情况。鲁晓峰说:“那就送你们一条财路吧!”他顿了顿,又说,“我刚从海口回来,那儿有两个公司,‘汇通’和‘万胜’都想做‘医生防病毒卡’南方和海外的总代理。他们每年大约需求1500万码洋的货……对不起,码洋是图书发行的术语,就是营业额的意思。”林林忙插进来介绍说:“鲁老板是发行图书起家的。”
  两位客户异常振奋,说这么好的市场,能分给他们一些就好了。鲁晓峰说,他准备在南方和内地办一个华翼集团公司,如果他们愿意,可以在石家庄打华翼的牌子,算个分公司。来人说,那当然再好不过啦!
  鲁晓峰声称,因为是首次合作,他想在转让专利的同时就预定石家庄分公司50万元“医生防病毒卡”的货。两位客户没想到这么顺利就有了眉目,心里踏实了许多。说到转让金,鲁晓峰说:“将来都是朋友,生意上合作的伙伴,转让金额你们觉得怎么合适就怎么定吧!”
  两位客户私下里嘀咕了一下,面有难色地说:“我们的注册资金总共也只有100万,买了专利,无力生产也是白搭呀!”
  “流动资金有多少?”鲁晓峰推了一下眼镜,盯住对方。
  “说是流动的,就都是流动的,我们刚成立不久,设备人员什么的还都没配齐,账上就趴着这100万。好几个月没有项目了……”
  “好啦,我明白了。设备我给你们买,保证低于市场价。人员培训我想你们不成问题,你们有软件专家。”鲁晓峰看到林子祥嘴角露出掩饰不住的微笑,“这样吧,转让金80万,你们只要付给我们50万,另外30万用你们生产出的防毒卡来抵,同时我再订购你们100万元的货。这第一仗你们不仅能捞回本儿,还略有盈余。”
  餐桌上的气氛一下子活跃起来,在座双方都觉得这是个又有利又仁义的好点子。林林尽管有许多不解,可这毕竟是鲁晓峰当着双方的面亲口说的,心里也轻松起来。
  “能不能先让我们看看海口那边跟你们的订货合同?”王宝和经理小心地问道。
  “当然可以,明天你们到我公司去看,然后咱们也得签一个协议,以后你们也好跟我打官司!”鲁晓峰调侃地说,大伙儿都笑了起来。
  林子祥又问他们生产这130万元营业额的“医生防病毒卡”需要多长时间,鲁晓峰毫不犹豫地说多则半年。
  当晚,鲁晓峰把林林招到公司总经理室,把一份盖有海口特区万胜公司公章的空白合同书推到他面前,说:“你不要问这是从哪儿来的,今晚拉个晚儿,造一份订购1500万元防毒卡的假合同,不要怕,只是让石家庄的人看一看,拿到转让金之后就销毁。事情成了,有你5万现金,你跟我一年了,也确实够辛苦的。”
  林林瞪大了眼睛,张着嘴好半天没合上,感到脊梁骨直往上冒凉气,不由得冲口而出:“这能行吗?”
  “怎么不行?你搞的什么破专利,让我赔了钱不说,又搭了整一年的工夫,你是有责任的,你知道吗?我让你赔,你赔得起吗?这是一次机会,你看着办吧!我也跟你说明白了,这次把专利转出去,我就转行做贸易,然后在海口办一个寻呼台。所以这次要是不成,咱们就都得完蛋!”
  林林很震惊,也很委屈,鲁晓峰居然说出什么责任什么赔钱不赔钱的话来,这是他始料不及的。他觉得,公司生意不景气,是经营不利,怎么能说是专利有问题呢?但是看到鲁晓峰这样气急败坏的样子,就又站在鲁晓峰的角度来想,想了想觉得他也不是没有道理。
  “那我表叔……”林林感到很为难。
  “你表叔为什么下海?不就是当老师太穷了吗?我给你的5万块里,你怎么给他,随你。”
  “那将来打起官司来怎么办?”林林感到恐惧。
  “第一,在跟石家庄的协议里不要写上违约责任;第二,关键的字眼写得模棱两可一些;第三,在接收他们生产的30万元的防毒卡里挑出1/3,定为不合格产品。知道吗,永远不合格!”
  林林全明白了,原来无奸不商的说法确实是不错的。
  最后,鲁晓峰自然是净赚了50万人民币渡过了危机。林林也如愿得到了5万元奖金。更有意思的是,石家庄分公司得到专利转让后,在地方政府的关怀下上了几次电视和广播,还进行了多方宣传,居然订单不断,报价也越炒越高,抵足了鲁晓峰30万的债务,就不再供应原订的100万的货了,因为他们找到了更好的合作伙伴,批发价格日日看涨。
  鲁晓峰得到50万转让金和30万的防病毒卡后,自觉这次成功应属生意场上的一个妙笔,刨掉一年来的各种费用,净赚了30多万,这更增强了他投身生意场的信心。这之后,他贷款150万,在海口筹办一个无线电寻呼台。自然,他又是来那套,吃喝送礼,拉关系。可是申办一年来进展很慢,长期住在海口大饭店,包着豪华轿车,请有关人员吃喝耗去他不少的资金,眼看着比他晚些时候申报的都批下来了,他却始终不见天日。贷款的年息为25%,一年下来几十万的利息也搭了进去,他又走到了人生的关口。所以当他在海口听说一位不大知名的作家写了一部40万字的小说《不生情》,并且被炒得翻了天时,心头倏然一亮。接过这本书!能赚10万20万的也行,好在搞图书发行是老本行,过去的关系大多还能接得上。于是他立即按新闻媒介指引的方向,来到海滨作家村,又跟林来妹到了宁寒林的海滨别墅。
  夜色渐渐薄了,夏利浴着清爽的晨风向西疾驰。鲁晓峰从昏沉中清醒过来,问司机到哪儿了,没有回答。他模糊地感到方向的偏差,就警觉起来,问:“这是哪儿?”大男孩说:“就要到了。”
  鲁晓峰迅速环视了一下窗外,发现已到了玉泉路,便厉声说:“你拉到这儿干什么?!”大男孩支吾着说:“那边修路,我得绕一下才行。”鲁晓峰说:“你停下,我去打个投诉电话,怎么绕也不能绕到这边来,再往前就是八宝山了,你不知道?”大男孩有些害怕了,“那您少给点儿钱,我给您返回去!”鲁晓峰点了下头,没说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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